一、燕郊:逃亡(3)

又是一片寂靜。

“裝什麽大爺啊,到了這個地方,誰不知道誰想幹什麽是吧?”鬼穀簫環顧一圈,冷颼颼地拋出了這麽一句。

一語終了,所有的人都看著她,象要把她的骨頭剔出來……

鬼穀簫一臉的滿不在乎,甚至對近乎休克的水草她也是愛答不理的。這幾個人她都觀察過了,鬼穀簫很輕易地猜出了今天這場鬧劇背後的一二三四。她轉頭狠狠地瞪了白鯊魚一眼。

白鯊魚的眼仁都要被那女子給吸走了,竟沒反應過來。去死吧,鬼穀簫想,什麽都不懂就跟著起哄,死了也白死。

突然發生的事未必毫無征兆。鬼穀簫記得好幾個月前水草就已經變得神神道道的了,隻是她自己未必有感覺而已。那時候,水草剛和白鯊魚在一起,根據鬼穀簫的推測,其實那時候這兩個人認識也沒多久。水草和白鯊魚在一起以後就漸漸地不對了,動不動就神情恍惚,還淨問些個稀奇古怪的問題。

有一次,她問,“燕壁從古至今到底有多少人死於非命啊?這些人加起來能把城東那個大水坑填滿嗎?”

還有一次,她問,“你房間是朝西的,晚上就不會聽到什麽奇怪的動靜嗎?你家就住城東那邊哦……”

還有一次,她問,“你的左手上哪去了?”

鬼穀簫聽白山大學考古係的一個教授說,燕壁城東的大水坑其實是一處古戰場遺址,實際上考古界一直在爭論到底該不該把那個大水坑給保護起來。專家說本來就該保護,可是政府對這個問題一直回報以曖昧的傻笑。

其實根本不用保護,誰也不敢接近那個地方。

鬼穀簫沒有回答水草的問題。東邊的那個大水坑以前裝的肯定不是水,那裏從來沒有過活物,水在白天總是黑乎乎的,看不清楚裏麵是什麽,一到晚上水麵上就泛白——你猜那是什麽?

水坑邊上還有個巨大的石碑,上麵字跡模糊。鬼穀簫聽一個人說,那上麵寫了一句預言——亡靈添滿水坑,城市墜入地獄。

鬼穀簫低頭去看自己的左手,她的左手掌心上有一道疤。白天那隻是一條很細的紅線,到了晚上就會變成一朵詭異妖冶的血色曼荼羅。鬼穀簫的左手上總纏著白紗,紅色從薄薄的紗那邊透出來……她從不讓人碰她的左手。

篝火跳躍,鬼穀簫的左手變得透明。

她當然沒有回答水草的問題,因為她知道,水草不會因她的回答而恢複正常。終於這一天到了,鬼穀簫惡毒地笑了笑。上個月水草把她所有的紗布都拿走了——其實應該是搶走了,她飛快地抱起那些蒼白的布條,轉身就跑,那模樣混象是屁股被點著了的猴子。

曼荼羅盛開了,血色的曼荼羅,鬼穀簫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左手掌心。

她的左手也在看著她……曼荼羅盛開了,露出一隻血淋淋的眼睛。

眾人看她,她看它,直到他們都垂下眼簾。鬼穀簫也垂下左手,曼荼羅慢慢低頭,血淋淋的眼睛隔著手掌發出近乎幻覺的啞笑。

阿克碰了碰高挑男子的胳膊,“和大家認識認識嘛……”他盡量說得輕鬆些。

高挑男子死氣沉沉地說,“我是海漠。”說完還是狠狠地瞪了鬼穀簫一眼。鬼穀簫回敬以一個不甚清楚的白眼。

“這就好了麽,”阿克似乎不想管那麽多,隻連連說,“大家都認識認識……今天一起……總之很有緣啊,是吧?”說完就將目光轉向那邊一起來的大漢和女子。

大漢愣了片刻,嗡聲嗡氣地說,“我姓胡……”

那個一路消沉的美貌女子忽然抬起頭來,“我……”

大漢高聲打斷了她的話,“她是我……妹妹,叫……娜婭。”他一邊說著手也沒閑著,清明哆嗦了幾下,又低下頭去——暫且就叫她娜婭吧,誰知道她到底叫什麽。

中年女子說,“你們叫我八姨就行。”

鬼穀簫一指白鯊魚,說,“那個混蛋叫大白,我叫鬼眼,和我們同來的女孩叫水草。”別人都不說實話,他們為什麽要說實話?隻是水草沒必要隱姓埋名,鬼穀簫知道會發生什麽事。白鯊魚瞥了她一眼,繼續轉頭去看清明。

這個時候,老太婆站了起來。“我去看看,”她說,“不該等太久。”

老太婆的臉色很不好看,這個時候已經呈現出一種死灰色。和剛才一樣,誰也不敢多嘴,誰也不會追上去犯傻。

誰也不回頭。

老太婆走出去幾步就變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象失落的蒼蠅一樣。蒼蠅突然消失了,消失了,沒了,突然。

“她是七婆婆。”老玻璃忽然說。

白鯊魚也不曾想到事情會變得這麽詭異,他隻不過是個混混,誰有肉就跟著咬一口。憑著一身與生俱來的小聰明,除了鬼穀簫,還沒有什麽人能攔著他享福。他總覺得,如果有一天自己倒了黴,那一定是那個陰陽怪氣的女鬼鬧的

——緊緊跟隨著這個念頭的白鯊魚,其實一直在把自己往絕境裏推。遠離這場血腥的機會曾經光顧過他,是他自己不要的。

白鯊魚這樣的人向來是擅長抓住時機的,可惜這樣的人往往也就是死在時機上。

半年前,白鯊魚掌握了一個珍貴無比的秘密,這個秘密無疑曾是他的聚寶盆。可惜這個聚寶盆在很短的時間裏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個吃人的黑洞,圍繞著這個黑洞是一前一後出現在白鯊魚生活中的兩個人,一個是那個愚蠢的乖乖女水草,另一個則有一張消瘦而冰冷的臉,一雙可疑的眼睛。

白鯊魚一直無法估計,鬼穀簫在整件事中到底是一個什麽角色——

她知道很多很多,她古怪刁鑽……沒有人知道她能做出什麽事來。她似乎並不在意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她象一種出沒無常的貓科動物,以折磨獵物為樂趣。

她哪頭的都不是。

白鯊魚恍惚間看見鬼穀簫就坐在自己的麵前,她穿著一件厚重的黑衣,領口露出被鮮血浸染的白色舊襯衫。她看著他,笑容裏一如既往地充滿了嘲諷和輕蔑,還多了一股刺骨的腥甜味……她對他說,“時間不早了,你該走了。”

“還沒開始呢,我不走。”她的語氣讓他心聲憤恨,白鯊魚生硬地回敬道。

鬼穀簫卻說,“是還沒開始,但是你的時間已經到了,你必須離開。”

“要是我不走呢?”白鯊魚的氣勢已經不可避免地弱了下去,但是他仍然不死心。

“不走?”鬼穀簫饒有興味地盯這他,“那就隻有讓他們把你抬走了。”說完她攤開左手,血色曼荼羅從花蕊中吐出一個柔軟的小球,它坐在一灘粘稠的血水中,慢吞吞地轉過來,盯著白鯊魚看……

那是一隻眼珠子,很大的一隻。它看上去飽滿圓潤,還冒著熱氣,就象剛從眼眶裏掉出來的一樣!

白鯊魚嚇得眼冒金星,耳朵裏嗡嗡直響,他不知道自己暈倒了沒有。

他隻是總覺得自己一醒來就到了這片荒野上,盡管他還能回憶起自己是怎麽大半夜跑出來叫走水草的,水草又是怎麽執意要叫鬼穀簫的。他的心神全被那顆眼珠子給吸走了。白鯊魚是個混混,混混的膽子沒有多大,但是他確實是不怕看到什麽血肉模糊的。

白鯊魚的恐懼藏在一個很小很小的角落裏,那個角落實在是太小了,剛好夠藏下一個眼珠子。

白鯊魚一個打了寒噤,回頭匆匆瞪了鬼穀簫一眼——她什麽時候跑到自己後麵來的?裝作無所謂的白鯊魚已經心驚肉跳。

篝火周圍依舊一片死寂,那些同來的黑袍客一個個的都跟死了似的。白鯊魚卻覺得他們的眼睛在帽簷的掩護下,正齊刷刷地盯著自己。

鬼穀簫根本不在乎,她啞啞地笑了一聲,隻因為白鯊魚剛剛那一眼實在是心虛得很。她問他,“你看夠了?”她說的是清明。

白鯊魚磕磕巴巴地打岔,“我,我看看怎麽了……”

都死到臨頭了還嘴硬,真是沒救了。鬼穀簫冷哼了一聲,“拿出來吧——”

“……”

“別等我翻臉,拿出來——”

白鯊魚臉色煞白,慢慢掏出一本巴掌大小的舊書,在書的封麵上隻能看到一個不甚清楚的七芒星。鬼穀簫隨手翻了翻,那書已經破舊到了簡直看不清楚字的程度,書頁間還散發著一股腔鼻的臭味,但是她似乎很滿意。

可是這種滿意卻演變成了得寸進尺,鬼穀簫又把手伸了過來,“還有呢?”

白鯊魚遲疑了片刻,徑自咕噥著,“我……就……也不是……”

鬼穀簫的笑容一滯,“你這個白,大老遠地把水草拽到這個地方,還想裝蒜?我告訴你,她傻我可不傻,你打的什麽主意,我見你第一麵就知道!你怎麽跟水草說的?她憑什麽跟著你來這個地方?”

白鯊魚的覺得自己的後背上都要長出倒刺來了,他不禁哀求道,“姑奶奶,你饒了我吧……”說著四下看了一圈,自是示意鬼穀簫,這個地方說話不方便。“等一下好吧?你這麽強,還怕挾製不住我這個……白嗎?”

此言一出,周圍又是一陣低沉的哄笑聲。他們果然都看著呢,白鯊魚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鬼穀簫卻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拿——出——來!”

周圍忽然靜了下去,鬼穀簫的眼眸裏泛起一層陰森的深灰色,如同一片隨時可能彌漫出來的毒霧。

“現在大家已經到了這個地方了——這是什麽地方大家都明白,誰也別想隨隨便便走人!你要是還算聰明就老老實實的,要不然可別怪我不客氣。你那是什麽表情?我告訴你,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人跟你說這些是你的幸運!我憑什麽呀我,為你這個混蛋我跑這個地方出洋相來了?我是個精神病!你要是再擺這副狗屁樣子給我瞧,我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