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燕郊:逃亡(2)

水草坐在這邊靠窗處,鬼穀簫坐在水草旁邊,白鯊魚坐在鬼穀簫旁邊。白鯊魚旁邊本來坐著一個女子,但是和女子一行來的那個大漢很快就和女子換了位子,於是那個女子遍靠著另一扇窗戶坐著。在鬼穀簫他們對麵坐著的也是三個一行來的人,雖然長得一點也不象,看起來卻很有手足的默契。而大漢和女子對麵坐著的是三個人好像誰也不認識誰的,他們分別是一個高挑的男子,一個中年女人,還有一個矮子。

那個矮子似乎很忙,他誰也不看,隻盯著自己手裏的那一小塊玻璃。那玻璃實在看不出什麽希奇來,隻不過邊緣不紮手而已,就象是路邊撿的有機玻璃碎片。

中年女人滿麵菜色,皮膚鬆弛,頭發蓬亂,眼睛卻炯炯有神,造成一種很怪異的反差。鬼穀簫馬上就意識到,這個女人你無法估計她的年齡。中年女人並沒有注意到鬼穀簫,她一直意味深長地盯著白鯊魚。也不知道是不是燈光造成的錯覺,這個女人的瞳孔呈現出一種混雜了乳白的藍綠色,看起來就象兩顆澆上了過期牛奶的孔雀石。

高挑男子生得驚為天人地俊美,他的麵容幾乎集中了所有人種的優點,這使他的出身變得撲朔迷離。遺憾的是他太瘦,太蒼白,看上去了無生氣——他甚至連雙唇都幾乎是白色的。高挑男子的雙眼深邃而冰冷,一直盯著沉睡中的水草,鬼穀簫輕易地從他的眼神裏讀到了一種涼涼的腥甜味。她轉眼去看對麵的三兄弟。

這三兄弟是車裏最安分的,因為他們一直擠在一處閉目養神,看上去就象是三個寒冬裏的小孩。其實這三兄弟個個人高馬大,最壯的那一個臉上全是橫肉。瘦一些的那兩個,一個好像有點傻,半張著嘴,哈喇子流到了脖子裏;另一個則每隔一會兒就小心地睜開一條眼睛縫在車裏掃一圈,他手裏似乎緊緊纏著什麽,顯得有些不自在。鬼穀簫發現,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她在心裏冷笑了一聲,何必呢,她想,這麽小心。

大漢和女子換位子是換對了,就算是換了,白鯊魚也一直在盯著那女子看。大漢長的象一堵牆,白鯊魚的目光卻是水,能從牆縫裏滲過去。大漢自然對白鯊魚多有不滿,一連瞪了他好幾眼,卻一直沒說什麽。鬼穀簫對白鯊魚的表現沒有絲毫的意外,倒是那個大漢,她注意到他的皮膚很粗糙,不是一般的粗糙,看上去就象長了鱗片一樣。

還有那個女子。其實鬼穀簫已經察覺到,那一定是個絕色佳人。就算看不清楚她的麵容,僅僅從走姿和那幽幽的體香也能判斷出來。果然,在詭異的綠色燈光下,那女子仍是一副出水芙蓉的清秀典雅,隻不過這芙蓉不是嬌豔的粉紅色,而是薄雲一樣的白色。打這個比方大約是有薄雲慘淡一說的緣故,這姑娘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眼睛裏淚汪汪的,眼神也是散的,一路沒聚焦過。要不是長的這麽漂亮,大約會被人認做腦子有病。

綠色的燈光隨著馬車顛簸晃來晃去,車內的怪異的氛圍象毒霧一樣越來越濃,直嗆得人喘不過氣來。這十一位就沒一個對勁的,十一個邊兒都不沾的人忽然擠進了一輛馬車,就這麽肆無忌憚地直盯著陌生人看……這樣的場麵除了在這馬車裏,大約隻有太平間才能看到,鬼穀簫的唇邊留下了一絲詭異的微笑。

比起鬼穀簫,比起這一車子讓人汗毛倒豎的家夥,水草還是個正常人……

不過在這樣的場合下,正常人都恨不得自己不正常。水草全身上下的毛孔沒有一個閑著的,全在往外冒冷汗。那種綠綠的光打在水草的手上,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無比僵硬,自己的手看上去真的象一片被水泡大了的爛草枝。水草想,再過一會兒,她可能要把腸子吐出來了。

水草在最後一刻堅持要拉上鬼穀簫,用她自己的說法是不忍心拋下好朋友。事實呢?鬼穀簫暗地裏覺得她自己也不見得相信這種冠冕堂皇的屁話,這就是為什麽水草從來騙不了鬼穀簫——可悲的是水草還不知道這一點,她不知道鬼穀簫在很多時候隻是懶得拆穿她而已。

沒錯,水草從一開始就怕了,她找鬼穀簫來,說好聽點是帶個伴,說難聽了就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可惜鬼穀簫不是墊背的,鬼穀簫這樣的人從來是拉別人當墊背的。

水草並沒有真的睡著,她也睡不著。她本來是想眼不見心不煩的,卻不想閉上了眼睛,恐懼感更加強烈。睜開眼睛,恐懼隻從雙眼這方寸之間衝擊她,閉上眼睛,恐懼就涼涼地滲入她全身的毛孔,象千萬隻死嬰的手按在她身上……

還不如睜著眼睛呢,她絕望地想,好歹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但是她一睜開眼睛,注意力就跑到了鬼穀簫的身上。其實鬼穀簫一路上的行為態度已經很說明問題了,但是水草還是沒有徹底死心。她想,不管怎麽說,她認識這個女孩也五年了,五年裏她們都和平相處,危機時刻,她難道一點舊情都不念嗎?

其實這跟舊情連個毛關係都沒有。

在詭異的綠光下,鬼穀簫的雙眼透出一種夜行小獸的冰寒和狡猾。這個女孩子和水草同歲,卻還沒有水草一半精神。身上就是一把柴火,麵色從來就沒好過,還常年帶著倆發紫的黑眼圈,看去就象中了什麽邪毒一樣。可是這丫頭有一雙輪廓明朗的杏核眼,還帶著清晰的雙眼皮。水草是個常被人誇獎為亭亭玉立的女孩,隻可惜眼睛有點不受看。

常有人背地裏為水草打抱不平,直說可惜那麽一雙眼睛偏偏長在個怪物臉上,老天真是不公平,那應該是水草的眼睛嘛……水草聽了從不搭話,其實她自己心裏也是這麽認為的。

直到這一夜,水草才恍惚意識到,鬼穀簫的這雙眼睛隻怕不是他們能隨意評論的。水草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鬼穀簫在笑。

沒錯,她在笑。她的唇邊隱隱藏著一絲意味深長的嘲諷,而她的雙眼則透出一種難以解釋的興奮。那是被掩飾在厚厚冰層之下的一股饕餮氣息,甚至很有幾分坐等獵物上鉤的快感……鬼穀簫的手還被水草拉在手中,鬼穀簫的手冰冷,水草的溫度沒有讓這手溫暖起來,反是水草自己的手也開始變涼。

認識五年,卻連對方是人是鬼不不知道……舊情?舊情是什麽?

如果再這麽下去——水草象被電了一樣,一躥甩開了鬼穀簫的手,腦袋重重撞到了馬車頂棚上,砰!

車裏又是一陣吃吃的笑聲,低低的,陰冷陰冷的……

外麵突然傳來一個幹澀的聲音,“都,下來,吧——”

然後車裏的人才發現,馬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

滿地都是被燒剩下的草灰,還散發著新鮮的焦糊味,目之所及沒有半點動靜。天上胡亂擠著一層疊一層的烏雲,遠處什麽也沒有,隻是在天空和荒地的交界處有一條不甚清楚的,扭曲的紅線。

誰也不問這是什麽地方。

迎他們下馬車的是一個臃腫的老太婆,老太婆穿的象個老吉普賽,她的頭發全白了,滿戀都是刀刻的褶子。

“誰是老玻璃?”老太婆問。

“我。”矮子擠了出來。

老太婆說,“跟我來。”

“那我們呢?”高挑男子冷冷地拋出一句。

矮子令人作嘔地笑了,“你帶著大家把篝火點起來,好不好呀?”

高挑男子神情變了變,哼了一聲,別過臉去。三兄弟過來說,“我們點篝火行嗎?”

可是矮子和老太婆已經走遠了,而且誰也不敢跟過去。

高挑男子說,“你們點吧,反正他們回來是必須看到篝火點起來的。”說完就到一邊逛去了。

老太婆和矮子回來的時候,篝火已經點起來了。來的十一個人連同老太婆一共十二個人圍著篝火坐了下來。

老太婆說,“大家等一等吧,應該不需要太久的。”

篝火燃得很旺,躥起來有一層樓那麽高,而且這次火不是綠的,是紅的。周圍的情境似乎在漸漸好轉,水草看又看了一眼鬼穀簫,鬼穀簫正盯著篝火看。篝火把一片天空都映得妖冶異常,鬼穀簫說,“倒是很久沒看到這麽正宗的顏色了。”

中年女人將鬼穀簫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是哪的?”

鬼穀簫說,“我燕壁的。”

中年女人皺了皺眉,沒再問。

三兄弟湊過來,“我們不是這邊的,我們從遠處來……”

中年女人沒好氣地說,“知道——誰不知道你們啊。”

三兄弟似乎沒聽出話中的諷刺意味,還很高興。最壯的那一個忙不迭說,“我們從西邊來的……那個,我叫阿克,他叫爾柏,他叫洛思……”

高挑男子啞啞地笑了一聲,接著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水草看著麵前巨大的篝火。所有人都不說話了,這片荒原就一片寂,連風聲都沒有。那些雲一動也不動,就象以一種詭秘的方式畫上去的一樣。水草恍惚間覺得自己身在畫中,這樣的一副畫裏任何一件東西都是怪誕的,不符合常理的——她唯一不知道的是她自己在這副畫裏會是什麽模樣……

因為長時間的緊張,水草的眼睛已經花了,她隻看到一件又一件的黑色長袍堆在篝火邊,所有人的麵目都模糊不清。在一片模糊中,水草聽到幾個幹澀的聲音交頭接耳,象退潮以後大石頭上的蜥蜴嘶嘶吐著舌頭。

“誰沒來……誰沒遵守約定?”

“不要問這樣的問題。你也不例外——”

“說點別的,說點別的……”

“你從哪來?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