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雍康憲二十一年十月末,最後一場秋雨下過之後,天氣便開始一天一天冷了下來。穆華宮已經提前通了地龍,因為太後皇甫氏實在耐不得寒。

穆華宮曆來是大雍太後正宮,自打新帝登基之後,太後的上徽號,進冊寶,都是在這裏。跟她一起住進穆華宮的還有隨居的幾位太妃。

可這些都顯然不是大事,此刻的皇甫衍妍睡的正香甜。

早早起來的是大靖國杜雲胡。

在很多的杜雲胡從章嘉宮醒來的早晨,她總有一切恍然如夢的錯覺。

她躺在東宮正殿那一張大床上,張開眼睛,高高的承塵花紋繁複,那些相互糾纏的線條看在她尚未清明的眼睛裏,亂糟糟的一如朝服上的滾邊紋案。

太子殿下的睡姿簡直像個孩子,緊緊地壓住她的右手臂,還有右腿。杜雲胡歎息一聲,小心的抽出被壓住的半邊身子。

再回手給衍琮蓋上被子的時候,衍琮醒了。

此時的大靖的太子殿下貓一樣蜷在被子裏,隻睜開一隻眼睛,迷迷糊糊的問他的妻子:“唔,這麽早你怎麽就起來了?”

杜雲胡還是把被子給他蓋嚴實了,又掖下被角。

“答應母後今天要進宮請安的。你不用管我,接著睡吧。”

皇甫衍琮掙紮著起來,被子裹成一團圍在身上:“不行,母後這幾天心情不好,還是我跟你去,有我在邊上,總好過你一個人挨罵要強。”

杜雲胡好笑的看著衍琮,“你怎麽就不想點好事呢?母後為什麽罵我?我又沒有做錯事。你不能跟著去,你還得去戶部報道呐”。

“話不是這樣說,我是她兒子還能不知道麽”,衍琮已經穿上衣服,“戶部的事情不急這一刻,我先把你送過去,她要是有火氣呢,衝我一個人發完就完了,然後我再出去,留給你們女人家說私房話好不好?”

杜雲胡看他那個笑嘻嘻的樣子,也知道勸不了,隻好由著他。

等到他倆磨磨蹭蹭的趕到慶昭宮,已經辰時末,鄔嘉慈挑眉看著走在前頭的衍琮。

衍琮不解鄔嘉慈的表情,轉臉看杜雲胡。杜雲胡毫不領情的越過衍琮,來到鄔嘉慈主位前,低低說幾句話,之後便是所有的人都在偷笑。

衍琮自然知道她們笑什麽,一臉坦然的接受,看的鄔嘉慈心情大好。

“好了,知道你心疼你媳婦。可是今兒不能招待你了,我們有話要說,是私房話,你不能聽的。”

衍琮作揖,“好,這是趕著我走呢”。

鄔嘉慈也是笑,“好容易來了,你就去宣德宮坐會,你那皇祖母可惦記著你呢。”

宣德宮是大靖太後的正宮,目前隻有太後白氏住在哪裏。不過性情淡泊的白薇倒是疼他這個皇孫。

等到衍琮走了,鄔嘉慈才皺著眉頭,看著杜雲胡。

“他還是這樣子,不鹹不淡的麽。”

杜雲胡恍惚的看著衍琮消失的方向,深吸一口氣。不說話。

鄔嘉慈也是知道自己兒子的性格的,十足十一個笑麵虎。如果不是真的了解他,幾乎不能發現他的那些細小的心思。可是鄔嘉慈也隻是這樣想想,她不後悔杜雲胡嫁進來。

“給你看一些東西。”

鄔嘉慈拉著杜雲胡,指給她一隻箱子。

箱子也隻是普通的箱子,打開來也沒有什麽珍奇,花花綠綠的小玩意。還有幾疊信劄。杜雲胡拿出信劄,疑惑的看著鄔嘉慈。鄔嘉慈示意她看看。

杜雲胡打開信,卻是熟悉的字體,熟悉的語氣,熟悉的甚至是那盤龍錦箋上的香味。杜雲胡的心猛的沉了下來,她隻是拿著信紙,卻沒有抬頭看一眼鄔嘉慈。

“這是皇甫衍妍的信。”鄔嘉慈聲音深沉如水。

杜雲胡點頭。苦笑,“母後,你為什麽不當著他的麵兒給他?您這是在考驗我麽?”。

鄔嘉慈揉著頭,想起來剛才嬉笑著的衍琮,“雲胡,這件事情決定權在你。我老了,鬧不清你們年輕人的心思。”

杜雲胡收過信,看著鄔嘉慈,“您是明知道的,我不會瞞著他任何事。”

鄔嘉慈歎息,這就好像是一個禁忌,對於皇甫衍妍和皇甫衍琮,她們誰都不敢多說一句話。

鄔嘉慈又翻出一封信,給杜雲胡,“這一封是她寫給燃竹寺的迦摩的。本宮實在不方便,還要你去走一趟。”杜雲胡倒是了解皇甫衍妍給迦摩寫信的動機。可是為什麽是把信送到鄔嘉慈這裏呢?

“為什麽不是給長公主殿下?”

長公主是衍妍的生母,這樣的信件自然該是轉到她母親的手裏。

“那丫頭的性子還能摸得清?不過淑祐的信應該也是有的。前段時間大雍國喪,淑祐送過去好多東西都是混在了我國使節的禮物中。不過話說回來,我倒是好奇衍妍現在到底怎麽樣,她竟然能在深宮裏呆兩年,看來還是長大了不少。”

杜雲胡點頭,她想起衍妍灑脫不羈的性子。笑道:“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還是在這慶昭宮裏。”

鄔嘉慈也想起了那一次,那時候她本來招待杜雲胡,但是半路皇甫衍妍闖了進來,賴在她這裏不走。那時候杜雲胡還是個初進宮的小女孩,拘謹生澀的跪在那兒。皇甫衍妍那時候還在她耳邊笑說,這個姑娘,能成大氣候。

如今杜雲胡真成了氣候,行動舉止儼然大靖第二個鄔皇後。

鄔嘉慈,大靖皇室中少見的卑微出身。當初那個在禦膳廚房混日子的小侍女被皇太女淑祐挑中,送給了當時還不是皇子的皇甫冰塵。等到日後皇太女被貶,皇甫冰塵禦極稱帝,鄔嘉慈已經戴上了鳳冠。這個性子潑辣爽朗的女性一掃大靖貴婦沉悶嫻靜的一貫氣質,嬉笑怒罵一路走到今天,穩坐慶昭宮鳳坐與宣德宮太後白薇遙遙相抗。

但很多人都知道鄔嘉慈卻與白薇的女兒交情極好,也就是淑祐長公主皇甫鸞煙,從前的皇太女。所以皇甫鸞煙的女兒皇甫衍妍也跟著鄔嘉慈混的很熟。甚至在大靖貴族圈的仕女看來,鄔嘉慈最為欣賞的貴族少女首推皇甫衍妍。眾人眼巴巴的等著衍妍嫁進東宮,成為太子妃。卻沒想最終幸運眷顧了一個叫做杜雲胡的山野女子。

當然,與帝都的一眾公卿比起來,杜雲胡通州長官之女的身份確實與山野女子無二。於是天下嘩然,然後碎了一地少女芳心。

之後便是皇甫衍妍遠嫁大雍的消息。那些大靖深閨中的仕女再一次體會到天家無情的深意,在她們看來,大雍,那個版圖上北方的國家,雖然號稱中原正統,但是哪裏比得上大靖國富貴溫柔?

可憐的皇甫衍妍還不知道,在她的故國,她的衝動之舉引起了多大的爭議。那一年,大靖選秀,貴族少女數目少了大半。

杜雲胡從慶昭宮出來,就見到宮外是太子的鑾駕。衍琮明晃晃的笑臉晃得杜雲胡眼睛生疼。

“母後終於舍得放你出來,我還以為要留飯呢。”

杜雲胡上了輦車,取出那封信。搖頭,“宮裏的飯,至今還是吃不習慣。”

衍琮笑道,“別說你了,我這麽些年,也是吃的別扭。哦,這是什麽啊?”那一張盤龍錦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杜雲胡輕笑,“好東西唄。你自己看哈。”

輦車緩緩走起來了,上午的陽光穿過重重的殿宇照在相依偎的夫妻身上。杜雲胡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