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杜雲胡最終還是去了燃竹寺。而且還是在夜裏。

燃竹寺坐落在京師崎堰城西翠微山上,是大靖國寺,曆經大靖幾代國主修繕,燃竹寺終於有了天下第一寺的聲譽。翠微多樹,古木蔥蘢,鬱鬱蒼蒼,所謂深山掩古寺,大概也就是如此。夜幕下的燃竹寺,隱在一片濃黑的樹影中,大殿裏一溜海燈猶如鬼魅般跳躍在翠微沉密的手掌上。

朱衣金袈裟的少年僧人靜坐在靜室裏。杜雲胡看他那雙眼睛,像深潭的水,無波無痕。

這不是杜雲胡第一次見迦摩,對於這個大靖史上最年輕的國師杜雲胡在兩年前見過幾回,當然,那時候還有一個皇甫衍妍。

“國師的眼睛還是不能看見麽?”

迦摩搖頭,笑意彌漫在臉上。他的眼睛從小就從小就失明了。所以不介意這樣直白的問話。他這樣的人,從小在青燈古佛之下,天然有一種淡然氣質。不過在杜雲胡看來,卻暗暗心疼

杜雲胡拿出衍妍寫給迦摩的信。

明黃色的包袱打開來,裏麵隱約是一匹白絹。

迦摩取過包袱,低聲笑道:“謝謝殿下了。”

杜雲胡隻是說,“哪裏,我也是受人之托。”

之後是一陣靜默。迦摩沒有當著她的麵打開那封“信”,但是眼尖的杜雲胡還是看到了包袱裏隱約露出的是白絹,上麵密密麻麻繡著黑色的字。她這是第一次親見衍妍寫給迦摩的信。看那包袱的重量,白絹一定不小,那麽,得是多少針線才能繡出這樣一封信?

如果不是親見,誰能想到跳脫如皇甫衍妍,能存這樣大的耐心對待這樣繁瑣的事。早聽人傳言大靖國師心中裝著個極愛的女子,卻沒想到是皇甫衍妍。

其實很少有人知道,杜雲胡與皇甫衍妍是很好的朋友。對的,她們是朋友,而且是很說得上話來的那種。她還記得當時在陸湛波的藏書樓,皇甫衍妍拿著一本《辰初全注》大聲哭泣。那本書裏記載著有一種可以使盲人複明的奇藥,衍妍當時篤定的說,迦摩的眼睛不是沒有辦法治好的。

可惜,陸湛波說,那奇藥收在大雍的皇宮裏。

於是皇甫衍妍遠嫁大雍。除了杜雲胡和當初幫助她們成事的聞人哲熙,沒人能知道皇甫衍妍近乎愚蠢行動的原因。

隻是如今那人還沒有從大雍回來。

曾經杜雲胡十六歲進京,那一年她結識皇甫衍妍。於是踏進大靖貴族圈。那些少年少女就這樣恍惚嬉笑著出現在她的身邊。芝蘭玉樹的太子衍琮,風風火火的皇甫衍妍,風流不羈的七皇子衍璟,九公主衍妗,還有燃竹寺僧人迦摩,京城的有錢人家的少爺齊少軒。宰相府小公子段懷明,還有那個飄渺不定的狐妖聞人哲熙。

但是突然有一天衍妍決定出嫁,還是要嫁到北國大雍。那些曾經的朋友就一點一點從身邊消失了。

杜雲胡掉進回憶裏,她的記憶有花有海。她看著迦摩,目光裏是肆無忌憚的悲憫。想起皇甫衍妍,不免心裏歎息:

向來緣淺,奈何情深!

等到杜雲胡下山,走出燃竹寺。山腳下不意外停著衍琮的馬車。

“冷不冷?”衍琮替她攏攏披著的大氅,摸摸她的臉。

杜雲胡搖頭,她背後的翠微山古木林陰風習習。那座深紅的寺門隱在黑影中,天空上月華如練。

突然覺得心疼,為寺裏的那個人。

“衍琮,當年你為什麽不攔著衍妍?明知道她這一去可能就再也不能回來。她這一走,留下這個人怎麽辦?”

衍琮看著妻子。苦笑,“你還是不了解她啊。她,是連迦摩都留不住的人呢。”

杜雲胡搖頭,“都說我攻於心計,但是我卻猜不透一個皇甫衍妍。”

衍琮笑看著杜雲胡,“其實不難理解的,阿妍離開歡離的時候已經十歲了,卻還是嬰兒一樣的幹淨,什麽都不懂,甚至連倫理綱常都不知道的。你知道麽,她連她的母親都是直呼其名的。她從歡離穀出來就被接到了長公主府,後來又進宮住在宣德宮太後那裏,身邊之人盡是些暗地裏機關算明麵上卻盡趨炎附勢之徒。要不是有人教導者,領著她往前走,還不知道被熏陶出什麽扭曲的性子。

“那個人就是迦摩?”

“嗯,她第一個老師就是迦摩,他們第一次見麵還是在章嘉宮,那時的迦摩是我的替身和尚。他們在一起五年,迦摩領著她在深宮中摸爬滾打。你看到的隻是阿妍如何霸道如何張揚,可是她本性還是個小孩子。還需要人來教。”

杜雲胡不說話。衍琮也是歎氣。“過去的事了,不要多想。這裏風大的很,我們回去吧。”

可是杜雲胡卻想問問衍琮,我從來不多想,那你多想過麽。

好了,大靖這一段就是這樣。大靖太子妃殿下這幾天那些細小的心思也不被人知。最起碼杜雲胡念念不忘的皇甫衍妍是不知道的。此時的皇甫衍妍早就一臉困意的坐在承華宮的書房,旁邊是在案牘中奮鬥的皇帝簡錚。

簡錚瞥一眼旁邊的衍妍,忍不住道:“實在困得很,就回去吧”。

衍妍伸手扒拉下那些摞起來半人高的奏章。按照大雍祖製,未成年的皇帝處理政務,她是有責任在身邊輔政的。可是這些天下來,衍妍也就是敷衍的應付下那些頑固的老臣而已。

“還有這麽多呢,先不走。”

“走吧,都是些賀表。沒啥好看的。盡是些廢話。”

衍妍斜一眼簡錚,打個哈欠。“那你忙,我走了。”絲毫不客氣的起身。看的簡錚要笑不笑:“合著剛才你是跟我客氣呢!”

“哦,對了。”衍妍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今天你讓競秀去刑部什麽事?”。

簡錚放下筆,道:“沒什麽,隻是走個過場。呃,我在查連連州那件案子。找競秀不過是為了個口供而已。而且,他也是一句話沒說。”

衍妍挑眉,“連州?你還是在計較那件事啊。”

“怎麽可能不計較,我又不是什麽善良君子。不過事關大哥,我做的也很小心。如果長澤府不出什麽大事,那連州的事情我也可以不在意的。”簡錚考慮的倒是很周全。他不相信簡溫辭那麽溫順會老實的呆在封地而沒有動作。

衍妍點頭。不說話。簡錚又解釋一回:“不過就是發幾張皇榜,通緝下那兩個殺手罷了。那兩個人可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不會被通緝到的。”

如果真能隨便通緝兩個武林高手,那那些混江湖的也都該改行當捕快了。簡錚這一舉動純粹是做個樣子。至於做給誰看,那就看各方人士自己的心思了。

衍妍擺手,一群人擁著出了承華宮。留下簡錚自己等下獨坐,繼續奮鬥在案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