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雍康憲末年十月,最後一場秋雨過去之後,天氣漸漸轉冷。一個多月前先帝駕崩,民間還是不能大辦喜事的,而且晚上的宵禁也比平常嚴謹的多,隨處可以看見明湖司的官衙列隊穿城而過。大街上處處有店家掛起了白綾,可是這樣肅穆的作態卻依然難掩帝都深到骨子裏的奢靡繁華,享樂尋歡的本性。

尤其是在這日日笙歌的西外城。酒肆林立,商旅如織。熱熱鬧鬧不可言喻。

皇甫衍妍搖著紙扇,一身男裝玉樹臨風。身後僅跟著千崖競秀而已。

“到底還是這裏有人氣!”環顧四周,都是生氣勃勃的景象。衍妍站在街角,笑道。不遠處是一座頗大的酒樓,門口立著幾個幹淨的少年,四處招攬著客人。這邊是一溜簡單的小攤子,琳琅滿目的擺了一大街。貴族人家的少女早早穿上了織錦或者皮裘,三兩個出來挑揀一些小玩意。

衍妍手托著個布老虎,逗著虎頭上栩栩如生的虎須。

“五個銅錢,小哥兒拿一個帶回去送給妹妹吧。”買老虎的婆子無不歡快的推銷著。

衍妍也不理會,隻管逗著老虎,含糊一聲:“唔……我沒有妹妹的……”。

那婆子擺擺手,“送給女孩也不錯的”。

衍妍拿著老虎,一臉驚奇:“女孩子也喜歡這個?這不是小孩子才玩的麽。”

那婆子看他一眼,雙眼笑開了花,“小哥兒,你買回家去就送給女孩子,準保她喜歡的不得了!”

衍妍大手一伸,又拽過一隻老虎,“那我要兩個,競秀!”

競秀正在挑老虎,手裏也拿著一個,掏出錢,“十五個銅板,老媽媽點仔細嘍!”

衍妍一臉鄙視的看著競秀:“那麽大個的男人也玩這個女人跟孩子玩的東西,不嫌丟人!”

競秀長袖一遮,小老虎就藏在袖子裏不見了。他歪著頭笑,“這有什麽?殿下也是男子的裝束啊。”

衍妍一愣,恨不得扔掉手裏的老虎。千崖好笑的看著這倆人,就沒有好好相處的時候!他們三個人出來,都是男裝的打扮。除了競秀這個**的穿著寬袍大袖的儒裝外,千崖衍妍都是劍袖束腰的長衣罩褂,很有一番翩翩君子的風度。但是這樣的衣服顯然是藏不住兩個布老虎的。

衍妍冷笑,把老虎往競秀身上一推,大步走了。

千崖沒好氣的看一眼競秀,追了上去。

競秀苦著臉抱著三個布老虎,獨自麵對整街人的各異眼光。

衍妍其實好不容易出來一回,又沒有什麽事情,所以整個人顯得懶洋洋的。她又是活泛的性子,動不動跑跑跳跳,壓根不像個少年。幸好這樣她也就不冷了,所以千崖競秀倒也不阻攔她滿大街耍瘋。

臨街的一幢三層的銀樓,大大的幌子上繡著淡金邊的“齊”字。底下扶欄站著個錦衣的青年,半眯著眼,在二樓俯瞰街上各色人馬。

衍妍抬頭,看著那個恍惚的身影,木然不動。

青年搖搖打個招呼,身子幾乎探出半邊。

衍妍眨眨眼,那人還在。

齊少軒招手,“皇甫!上來!”

就像兩年前在大靖那樣,樓上的少年探出半個頭,大呼一聲皇甫,之後就有自己穿過街道跑過去的身影。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皇甫衍妍站在那裏不能動一步,樓上的齊少軒依著欄杆俯身,頭發從肩膀滑落下來,散在風裏。

這是多年不見後分外熟悉的一幕。

衍妍梗著脖子:“你下來!”。

還是從前那樣的回複,衍妍看著二樓上齊少軒一晃不見的身影。

不一會,就有一個錦衣的青年從金燦燦的銀樓門口衝出來,隱約有少女低低的尖叫。

衍妍尚未說話,齊少軒一拉她的手,兩個人跑上樓去了。留下千崖競秀麵麵相覷。

“阿妍,沒想到竟然真的能遇見你!我好不容易來一趟大雍,早已經做好了無功而返的準備。”銀樓的茶室裏,幾個人圍爐談話。爐子上是燒的滾燙的開水,茶已過三。

“你是專程來見我的?”衍妍挑眉看著齊少軒。分明是不信任。

齊少軒大笑,“這個麽,你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啊。我們齊家早就在這邊有生意,自然不缺我來管事,但是我還是跟父親請命,過來大雍打理下,順便碰碰運氣能不能遇見你。”

“為什麽不跟著大靖的使臣一起過來,我可不相信憑齊少你混不進去。”一個月之前大靖等國外國使臣紛紛來大雍吊唁國喪,她記得大靖的使臣是朱棟梁,是個十分沒原則的,還沒少給她私帶東西。

齊少軒苦笑,“還得趕上時候,我們齊家半個月前剛做完家主會,我忙的跟什麽似的。要不是父親可憐我,這回還跟賬本作鬥爭呢,哪裏能來這裏享人間之福。”

“呸!說的你跟神仙似的。”

兩個人很久不見麵,見麵一般免不得要掐上一番,但是好在兩人念著兩年不見的情誼,這才各自收斂著性子,但是仍不免火花四濺。看的旁邊千崖競秀一陣膽戰心驚,生怕這倆祖宗一句話不合大打出手。

齊少軒是大靖首富齊德之子,齊家是大靖百年富戶,家底之深連皇室都不可匹敵。產業遍及整個大陸。而齊家到齊少軒這輩就隻在主家出了個男孩,就是齊少軒,所謂大家族的上房長孫,就是這個了。在他們交好的少年時光裏,齊少軒往往都扮演者出錢付賬的冤大頭身份。不過此人對此十分不介意,充分詮釋了什麽叫做一擲千金的闊少作風。此舉很得衍妍等一群鐵公雞的欽慕與愛戴。

不過最令衍妍滿意的是當年齊少軒得知她嫁入大雍的時候,並不是像段懷明那樣憤慨激昂信誓旦旦要去找皇帝問個清楚,而是一拍桌子拍出一張萬兩黃金的龍頭銀票,豪氣衝天的說,妹子你好好在婆家過,別怕他們仗勢欺人,老子有錢,這就是你的嫁妝了!誰欺負你,你拿錢壓死他!

好一個拿錢壓死他!衍妍抖著手捏起那張萬兩黃金的銀票,心裏晃晃蕩蕩都是黃燦燦的金子。霎時熱淚盈眶,拍著齊少軒的肩膀,一副好兄弟不用多說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大義凜然的模樣。

隻可憐當時在他二人身後的段懷明,也不憤慨了,身子立刻抖三抖,冷汗一身。

那是少年時期的回憶,想起來總是酸酸甜甜。如今世事陡然變化,兩個人再也回不去當初那份簡單心性。

過了很久,齊少軒才開口:“阿妍,你過得好麽?”

衍妍微笑,這不是平常那種她不熟悉的應付人的笑,而是淺淺的,不經意的笑,“很好。齊少,我過的好。我希望你能知道我過的還不錯,而且你能告訴那些我不能見麵的舊人,我過得不錯,很好。”

齊少軒低眉,那些舊人啊。

“你該是沒有怎麽變化,隻是看著長大了,那個深不見底的皇宮似乎沒有影響你的本性,這還是當初我們樂見的局麵。”

衍妍聳肩,“當初既然敢走這一步,我就沒有怕過。”

齊少軒看她的樣子,心裏還是滿滿的都是開心。

“沒有想過能見到你,真的。”

衍妍也是點頭,她沒有幾個朋友,但是齊少軒是不容置疑的一個。兩個人慢慢的說著話,像是從前的大靖,他們在那些街邊的茶寮裏浪費的那些時光,心裏霎時間沉澱下來。

半晌,齊少軒突然轉了話題,“阿妍,你小的時候是不是生活在歡離穀?”

衍妍飛快的看一眼齊少軒的臉色,看出沒有異樣之後才說:“是啊,我在那裏生活過,我見到你之前都是在那裏的。”

“嗬嗬,你不要急,歡離沒事。”齊少軒知道她極為對歡離的事情上心,索性直言道:“那麽你該是知道佟月綸了吧。這個孩子前幾日找到我……”

“啊?什麽!”

衍妍扯著齊少軒的袖子,一臉不可置信:“你說佟月綸?”

齊少軒看她那個樣子,竟然有些不確定了。“呃,應該是吧。她說她叫佟月綸。”

衍妍呼出一口氣,“那就是她了。可是,這不可能啊,她怎麽會出來呢?,齊少,你在哪裏遇見她的?”

齊少軒笑道:“在大靖遇上的。她到了京城被哲熙遇上,才知道這是要找你。哲熙知道我來大雍,所以讓我帶上她來碰碰運氣。”

“什麽!”衍妍一口氣幾乎沒上來,“她在你這裏?你怎麽不早說!”

齊少軒還沒有見過皇甫衍妍這個樣子,這麽失態過。不禁笑道:“果然是你重要的人啊,你放心,那孩子還不至於被我拐帶。剛剛你來的時候恰好出去轉著玩去了。估計一會就會回來。”又見衍妍一臉擔心,道:“你放心,有兩個人跟著呢,丟不了。”

衍妍苦笑:“齊少,你不知道的……歡離的孩子從沒有出來過見過外麵的世界,我怕,哎,總之謝謝你。我能不能帶她走?”

齊少軒雖然直覺覺得衍妍帶著一個女孩進宮不好,但是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笑道:“我是沒問題,不過你得跟她說。”齊少軒想著,就憑那佟月綸的性子,同意進宮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