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其實成帝這個皇帝,在後世的史官們看來,除了勤勉些倒也沒有什麽。他在後來的曆史上被提及總是跟兩個人扯不開關係,一個是他唯一的妻子,皇甫太後,另一個就是他那個鷹一般的兒子,後來的武皇帝。但是其實在當時的年代,他們真正生活在一起的年代,這三個人還真沒有多少來往,除了那些名義上的名分以外,他們幾乎是陌生人。而成帝生命中真正重要的那個人,寧妃舒落,在曆史上卻是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就連後來有個叫做遊遠之的年輕的史官,把當年康憲年間所有的後宮筆劄都查遍了,都沒有發現這個名叫舒落的女子的記錄。那麽到底曆史上有沒有這個傳說中的絕色女子呢?遊遠之是相信有的,因為作為唯一的證明,蒹葭宮是存在的。大雍皇宮修建已經三百年,雖然每朝每代都會補修和擴建,但是是沒有皇帝能跟成帝一般敢在承華宮的最近處,建造這麽一座給女人的殿宇,賜給它一個如此美麗的名字,蒹葭。

蒹葭宮坐落在羅敷宮,落霞宮之間,隸屬後宮。但是無論怎麽看,其實都是明顯的突兀。但是試問天底下還有哪一個皇帝敢在這樣森嚴的後宮裏,專為愛人建造一座宮殿呢?尤其是在坊間,各種版本的由此事演繹的傳奇,還在熱鬧的流傳。

這世間的人們,誰能拒絕相信這樣美好的事呢。

可是在大雍康憲二十一年八月二十三日的蒹葭宮,低沉的氣壓森森的壓著這座美麗的宮殿。甚至連那些侍從,都不敢隨意走動。壓低著頭,站在那裏。

皇甫衍妍暗自歎氣。她是坐著輦車來的,因此隻是掀著簾子往外一看,就忍不住心裏難受。

蒹葭宮的內侍還從沒有接過鳳駕,但從那一片明黃的顏色中看出了車中的人是誰。慌忙領著人跪下去。

衍妍扶著朱繡的手下了車,徑直往裏走。地下的人哪裏敢攔著,呐呐的不敢開口。

等到皇甫衍妍走遠了,過了很久,跪在那裏的那個內侍,才打著顫的爬起來。一張臉上是死灰的顏色。幾乎所有的侍從們都想著,果然這得寵的妃子一旦沒了靠山,這就是任人欺淩的份兒。他們雖沒有見過皇後,但是他們的主子寵冠後宮,執掌鳳印多年可是不爭的事實。平日裏這或許拿出去是爬升的資本,但如今,每個人都在心裏哆嗦了一下。看來,風光的日子果然如煙雲,隨風既能逝去。

皇甫衍妍幾乎是快走著進去的,毫不理會那些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侍宮女。

不妨當頭撞著個人,衍妍隻覺得眼前一陣白白的影子飄過,本能的拽住那團白色,隻當是隨處走動的侍女。喝道:“放肆!”

那人也是被撞得彎下了腰,聽的這一聲喊,忙抬起頭來,眼睛露出光芒:

“哎呦竟然是殿下!好,好,總算是來了,殿下跟我走!”

衍妍看著那人,揉著額頭。“綠衣,忙忙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那叫綠衣的女子仿佛沒有聽見衍妍語氣中的不悅,隻哭著臉,拉起皇甫衍妍的袖子就要往裏走。口裏嚷著,“德音,德音,快出來!把主子看好嘍!”

衍妍被她拽的生疼,卻不推開。隻是問,“好綠衣,告訴我,到底怎麽了?”

綠衣一麵走,一麵說,倒是放下了衍妍的袖子:

“非趕著要走呢!攔也攔不住!哎……都收拾了好一會子了,瞞著我們,要不是德音看她給宮人們散東西,都還問不出來呢!就隻等著您來呢,殿下,您可得幫我們好好勸勸主子,她可不能這麽一走了之,我們倒是好說,四殿下還小著呢,離不開人是真的呀!”

衍妍聽明白了,心裏卻沉沉的。果然不出所料,舒落真的要走。可是她想告訴綠衣,她恐怕是勸不了她的主子了,因為她是實在找不出規勸的理由。這樣的地方,連她也想著要走!

進了內室,守在外麵的果然是一副緊張表情的德音。遠遠見她們從外麵走來了,尤其是看到綠衣身邊的人時,放鬆了神情。

“謝天謝地,您終於來了。本來綠衣還想著去瞻華宮請您來這呢!這下我們主子可算不能走了,她縱有一千一萬的難處,也不會放著您在這裏不管的。”

衍妍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聽內室一陣稀裏嘩啦的響動,之後隻聽的一句輕快的女音:“呸!我連兒子都不要了,還管得了誰?”

說話的正是寧妃舒落。甩開身後一重翠玉的簾子,走了出來。這女子隻著一襲月白的素緞,纖麗的臉上不飾脂粉。然而屋內一眾女子得見,仍然覺得如此淡妝素顏卻不減一點風姿。

舒落看著衍妍,又看了一眼滿屋子大大小小的侍女。笑罵道,“還不都退下去,給人看了算什麽規矩?”

德音這才想起她們怠慢的皇甫衍妍,忙忙要下去拿東西。綠衣在身邊扯衣服遞眼色,呲牙咧嘴的樣子逗得一旁的衍妍使勁眨眼睛。

還是舒落,指著綠衣,“你領著她們都給我出去!丟人現眼的!”

綠衣遮著臉倒退著往外走,還不忘給衍妍使眼色。

衍妍笑的不可抑製,抬頭看見舒落發黑的臉。暗自吐吐舌頭。

舒落一陣氣結,“都這麽個不省心的樣子,可怎麽讓人放心的下!”

說罷轉身進了內室,也不理外麵的一屋子人。

衍妍看她竟真的要離開的樣子,心裏一沉。也跟著走了進去。

屋裏的樣子還沒有變,擺飾都原樣的還在那裏。衍妍定了下心。

這屋子裏能落座的東西隻有一張床,是舒落平日歇息的時候用的。此刻撤去了繡龍紋鳳的錦緞床單,換上素白的,看著很紮眼。

兩個人一左一右的坐了,中間隔著一張梅花小幾。

舒落揉著太陽穴,“有什麽問的,快問!”

衍妍給她倒上了熱茶,又推到舒落的麵前。開口道:“她們說你要走了……”

舒落放下揉頭的手,捧著茶杯。她看向皇甫衍妍,歎氣。舒落想,這麽些日子,她還是做不來在這丫頭的麵前擺臉色,說上一句狠話。隻得深深看了她一眼,道:

“阿妍,如果是你?你會留下來麽?”

衍妍被她問的神色一滯,久久的,歎息一般的說道:

“如果是我,早就收拾包袱偷偷的走了,哪裏等著人發現……”

舒落笑著摸摸她的頭,“果然是孩子,做什麽都這麽孩子氣!”

衍妍皺眉,但是沒有躲開那隻手,“我不小了哈。為人妻子兩年了呢”。

說完才驚覺,不該在舒落的麵前提起那個人的,徒惹她傷心。偷眼看對麵喝茶的女子,並沒有什麽情緒才放下心。

“是啊,做人家的妻子兩年了呢?戚,小孩子就會說這麽不靠譜的話!”

皇甫衍妍不說話了,按照她以往的性子,是斷不可讓人在口頭上占她便宜的。可是此刻她坐在舒落的對麵,聽著那人用不在意的口氣說出自己這尷尬別扭的身份時,才覺得,以往,都是自己太過嬌縱了……

“傻孩子!你哭個什麽勁?”

舒落手忙腳亂的去拿手帕,衍妍不在意的拿手一抹臉,跟一個幼兒哭鬧無異。

舒落苦笑,“你啊,盡來招我!”也不自覺濕了眼眶。但她素來克製,忍了忍,才平了氣息。

皇甫衍妍猛然重重的拍著那張小幾,手握成拳。“我讓你走,不攔著你……我會替你撫養穆穆,你就放心的走吧……再也別回來!”

她深深吐出胸中悶著的那口氣,笑了,“其實說出來也就好了呀,我總是這麽任性妄為。不能體諒你的苦處。”

舒落不禁動容。打從兩年前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從遙遠的南國嫁到這深宮的少女皇甫衍妍時,她就看出了這女孩子身上有一種不一樣的東西。雖然那時的她們隔著身份上的差異,但舒落卻明白,寂寞的後宮生活也許會不那麽沉悶,她除了有簡龍輝,還是可以有一個女伴的。

於是她們就這樣認識了。世人都說,皇帝最寵寧妃,於是導致中宮失寵,鳳權旁落。但是誰能明白,這兩個被別人冠上“水火不容”的帽子的兩個人,卻保持著一份屬於寂寞女子之間的友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