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花魁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半晌,那人才點了點頭,依舊一句話也沒有說。

初七這才覺得身子有些發軟,可心頭卻湧上了一絲喜悅,自己終於有機會進宮了,有機會見到那個令自己如此痛苦的人……

惠姐見那人點頭,心中也是一喜,但麵上卻不肯流露出分毫,隻是又福身行了一禮。

來人明白惠姐已經是在逐客了,因此點了點頭,就帶著初七出了小樓。

一出小樓,初七就蒙上了麵紗。依舊是張福在前麵帶路,初七跟在來人的身後。轉眼已到了大門,張福開了門,門外有一輛馬車孤零零的等在暗夜的街頭。

來人帶初七上了馬車,初七微微掀開車簾的一角,又看了一眼夜色中傾樓:大門早已關上,隻有一道粉牆籠罩在朦朧的夜色中。

馬車裏沒有點燈,借著昏暗的月色,初七看著那個人,那人已經溶入了黑暗之中,隻有銀色的麵具射出點點銀光。

馬車慢慢的朝前走著,車裏一片沉寂,隻聽得到輕微的呼吸聲。初七將頭靠在馬車壁上,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你叫什麽名字?”那人突然問道,聲音清冷,如冷泉流過。

初七是第一次聽他說話,隻覺得他的聲音冷冷的,有種疏離感,忙答道:“奴婢沒有名字。”

“瀲灩。”聲音依舊是冷冷的,不過卻有一絲不容抗拒的威儀。

“謝主人賜名。”初七忙謝道。

那人沒有答話。

初七,不,應該是瀲灩對這個人的第一印象隻有一個——那就是冰冷而疏離。

夜色中,瀲灩咬著下唇,暗自告訴自己:初七已經死了,從今往後隻有瀲灩——一個注定無情無淚的女子。

馬車停了,瀲灩朝外麵看去,外麵不是富麗堂皇的宮殿,隻不過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宅院。瀲灩有些迷惑不解,這究竟是哪裏?

車夫拿過腳凳,那人率先下了馬車,瀲灩忙跟著也下了馬車。瀲灩暗自打量著眼前的宅院,夜色中隱約可見兩扇緊閉的門扉,一道院牆,也不甚高,有幾枝柳枝從院中伸了出來,在夜風中招展。

那人已上了台階,銀色的月光照在銀白色的麵具上,一片清冷的白。

瀲灩垂下頭,跟著上了台階,心下卻暗自留意。

那人輕輕一推,院門悄無聲息的開了,門內有人低聲說道:“奴才恭迎殿下。”

聲音雖然極輕,可“殿下”這兩個字還是清晰的飄入瀲灩的耳中。瀲灩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可隨即斂去了那絲驚訝。

那人也不答話,隻是往裏麵走去。

瀲灩隨著他進了院子,院子不甚大,院中隻有三間正房。那人邁步朝東屋走去,瀲灩忙跟了上去。那人側過頭,對著西屋微微揚了揚下巴,瀲灩會意,福身行了一禮,隨即朝西屋走去。

待瀲灩進了西屋,屋裏隻有桌上點著一盞油燈,燈光半明半暗,屋裏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片昏暗中。

瀲灩仔細打量著屋子裏的陳設,一色半新不舊的桌椅櫥櫃,絲毫猜測不出主人的身份。

隻一盞茶的功夫,瀲灩就聽到有細微的腳步聲傳來,忙收起了打量的目光垂下眼簾。

腳步聲越來越近,瀲灩目光一瞟,就見有人正站在自己的麵前,因為屋內燈光太暗,看不清容貌,不過從身量上看,正是那個帶著自己離開傾樓的人。

那人站了一會兒,就朝牆角走去。

隻聽一陣機關聲響,擺在牆角的那架衣櫥已經移向一旁,牆上出現了一個洞口。

那人率先走進了洞口,瀲灩忙跟在他身後。兩人下了一段台階,就是一條甬道,雖然說不上寬敞,但也不是很狹仄。

瀲灩默默的走著,本以為暗道內會很暗,可出乎意料,牆上點著長明燈,因此很是明亮。瀲灩不由暗中打量起走在自己前麵的那個人來:從後麵看那個人的身材極為挺拔,隻是有些略顯削瘦,他早摘下了麵具,換了衣裝,一身月白色的雲錦長袍,腰間係著一條淡黃色的絲絛,頭上戴著遠遊冠,簪著一支羊脂玉簪。

路不算長,一會兒就走到了頭。那人輕輕敲了幾下牆,麵前的牆壁慢慢滑向了一旁。

瀲灩隨著那人走了出去,眼前一下子明亮了起來,不由眯了眯眼睛。

一股淡淡的幽香撲鼻而來,腳下是柔軟的厚氈,瀲灩抬起頭,正對上一雙幽黑的雙眸,不由一驚,忙要垂下頭。

一聲輕咳,瀲灩有些錯訛的看了一眼,就見那人正在打量自己,便不好垂下頭,也暗中打量起那個人來:麵如冠玉,眉若墨染,一雙眸子如千年寒潭一般幽深而冰冷,嘴唇卻如薔薇花般嫣紅,雖是俊美異常,可渾身上下卻散發出一股與生俱來的冷肅和高傲。

屋內一時一片寂靜。

突然一聲輕笑打破了這一室的寧靜,就聽一道嬌媚的聲音說道:“賤妾見過殿下。”

瀲灩這才回過神來,驚覺屋內還有一個人,忙看向聲音的來源,就見一名女子半隱身在紅綃簾內,原來這暗道的出口竟隱藏在一架紫檀的雕花床後。

那女子大大方方的朝前走了一步,給那個人行過禮,這才過來拉著瀲灩的手,又順手摘下了瀲灩的麵紗,仔細打量起來。

瀲灩也暗中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女子:眉若遠山,杏眼櫻口,容貌豔麗無雙,舉止風流嫵媚,隻是穿著不似良家女子。

那女子用帕子掩口一笑:“表妹,許久不見,出落得越發俊秀了。”

瀲灩一怔,有些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隻聽那女子接口說道:“表妹,你是雲州人,原姓沈,閨名一個芳字,是家中的獨女。舅父名喚沈敬,本是教書先生,舅母姓王。隻因父母雙亡,所以才到京師投奔了我來。可我是醉芳樓的花魁謝婉如,不願你流落煙花之地,所以求了我的恩客臨川王,求殿下將你收入府中為侍女。”

瀲灩這才恍然大悟,這女子適才的一番話不過是告訴自己三件事:一是她的身份,二是自己的“身份”,三是那個人的身份,因此忙答道:“妾省得,今後無論何人問及妾的身世,妾都是雲州沈芳,家父沈敬,教書為業,家母王氏。因為父母雙亡,所以來京師投奔姑母家的表姐謝婉如,表姐是這醉芳樓的花魁。”

謝婉如不由又是一陣嬌笑,瀲灩目光一轉,見臨川王的麵容雖然依舊冷肅,可眼中也流出一絲讚許的神色。

燭光有一瞬的昏暗,謝婉如順手拿起繡剪,剪了一下燭花。

外麵傳來敲梆的聲音,已是三更。

臨川王一句話也不說,邁步就朝外走去。瀲灩忙跟了上去,身後傳來謝婉如嬌媚的聲音:“賤妾恭送王爺。”

一出醉芳樓的大門,就見王府的馬車已經等在了外麵:兩匹高大神駿的白色駿馬,鑲金飾銀的馬車,馬車旁站著四名鮮衣高帽的家丁,馬車前的兩盞燈籠上各有四個大字“臨川王府”。

王府的家丁見臨川王走了出來,忙迎上前去見禮。

臨川王隻是微微頷首,就朝馬車走去。

“王爺又來看婉如姑娘?”一道突兀的聲音傳來。

臨川王聞言,轉過身來,就見高允澤搖搖擺擺的朝自己走了過來,淡淡的說道:“原來是高兄。”

瀲灩暗自打量著高允澤:二十許年紀,相貌倒也稱得上風流俊秀,錦衣華服,雖是仲春天氣,卻搖著一把泥金折扇,一派紈絝子弟的做派。

這高允澤本是當朝皇後的胞兄,出身顯赫,加之自詡英俊風流,因此日日流連於秦樓楚館,因一直愛慕謝婉如,今日見臨川王從醉芳樓出來,未免有些拈酸。

高允澤見臨川王神情淡淡的,心中越發不忿,接口說道:“人皆言王爺與王妃伉儷情深,為了王妃,王爺不肯再納姬妾。可如今京師卻到處都傳說婉如姑娘是王爺的紅粉知己,原來王爺也並不像有人說的那樣生平不二色。”

這幾句話有些逾越了,可臨川王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依舊是冷著一張臉,看不出喜怒。

見臨川王如此,高允澤更加不忿,又要開口說話。卻聽有人嬌笑道:“高公子,許久不見了。”謝婉如倚著門,身子一半門內,一般門外,笑意盈盈的看著高允澤。

高允澤見了謝婉如,怒氣都丟到爪哇國去了,忙笑著湊上來:“我幾次求見婉如姑娘,不想姑娘都出去了。”

謝婉如嬌笑著迎了上來,一把挽住高允澤的手臂:“高公子有所不知,這些日子竟是日日不得閑,今日張家遊湖,明日李家踏青。”謝婉如一邊說,一邊將高允澤拉進了門內,進門後,她回過頭來,給了臨川王一個放心的眼神。

臨川王幾若不可察的點了點頭,就帶著瀲灩上了馬車。

馬車微微搖晃了一下,就慢慢的朝前駛去。瀲灩微挑起車簾,看了一眼醉芳樓,心中卻有無數的疑團,又扭頭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邊的臨川王,他正在閉目養神。

瀲灩垂下頭,絞著手中的帕子,心中有些忐忑,等待自己的又將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