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生死

初七從噩夢中驚醒,猛地坐起身來,輕輕按揉著眉心。夢中的一切是那樣的真實,不堪的一幕幕一一從眼前掠過,身上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濕透,緊緊的黏在身上。

纖手掀開帳子,就見小玉正站在窗下,癡癡的出神。日已向晚,窗紙上已被染上了一抹橙黃,小玉的臉上也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似乎是感受到了初七醒了過來,小玉扭頭看向初七。

初七做了一個手勢,小玉福了福身,就走進隔壁的房間。一會兒,就有水聲傳來。

不敢再去想夢中的一切,初七跳下床,連鞋子也沒穿,赤著腳隻著中衣就進了隔壁的屋子。

小玉提著木桶,正要往池中添熱水。初七擺了擺手,小玉放下了木桶,微皺著眉頭,有些擔心的看著初七。

初七示意小玉放心,小玉這才關上門,退了出去。

初七連衣服都沒脫就跨入池中,行至水池的最深處,一下子就沒入了水中。冰涼的水從四麵八方湧來,肌膚傳來一陣陣戰栗,冰冷瞬時傳到了心中,腦子裏已是一片空白。

初七抱著自己的雙腿,團成一團,任由身體打著一陣陣寒戰。漸漸的,初七覺得眼前有些發黑,胸口發痛,意識已經有些模糊,在即將昏過去的時候,才一下子浮出了水麵。

跨出水池,衣衫早已濕透,水滴匯成線從衣衫上滾落,落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麵上。

初七慢慢的褪去衣衫,雪白的肌膚泛著慘白,身體抖得有如秋日裏瑟縮在枝頭的霜葉。

迎門處擺著一架雲母屏風,順著雲母的紋理雕刻出纏繞的花枝。初七伸手取下掛在屏風上的長袍,緊緊的裹在了身上,走了出去。

屋內的光線有些昏暗,不知何時窗紙上的橙黃已經轉為豔紅,如鮮血噴落在雪白的窗紙上。

初七看著窗紙上那如血的殘陽,心中竟是一片平靜,多久自己沒有再倚窗看夕陽西下?太久了,久到自己已經忘記上一次看夕陽是什麽時候了。

一陣細微的響動傳來,初七轉過頭,就見惠姐半掀門上的湘簾,正默默的看著自己,她的眼中似有一絲擔心。

初七的目光反倒鎮定了很多,甚至嘴角邊掛上了一絲笑意。

惠姐似乎感受到了初七的鎮定,斂去了擔憂,隻是淡淡的說道:“今晚他會來。”

初七已明白她話中的含意,慢慢的鬆開手,身上的長袍滑落,款擺腰肢,走到鑲嵌著玳瑁的檀香櫃前,從裏麵取出了一套衣服。

淡藍色的肚兜,雪白的中衣,藍色的衫裙——那藍是那樣的明媚,仿佛會流動一般。藍色的衣衫上繡滿了玉蘭花,朵朵玉蘭花肆意的綻放著。

初七慢慢的穿著,耐心而細致。

待初七穿好了,惠姐默默的走了進來,拉著初七在妝台前坐下,親手替初七綰起了秀發,如雲的秀發層層堆疊。落後,惠姐拿起一支珍珠穿的玉蘭花簪,替初七簪在了頭上。

初七端詳著鏡中的自己,伸手從妝盒裏撿出一支步搖,插在了雲鬢邊。

如玉的肌膚,淡淡的煙眉,波光流轉的雙眸,嘴角邊掛著吟吟笑意,鏡中的女子仿若一下子明豔了許多。

初七起身走到門口,挑起湘簾,望著院中的花木,幽幽的歎了一口氣。就要離開這裏了,今晚無論那個人是否選中自己,自己都不可能再回到這裏了。

惠姐走到初七身邊,兩人並肩而立。恰好這時,一陣微風夾著幾片花瓣,從隔壁院落吹了過來。

惠姐低笑:“從不見你院中的花開。”

“花開繁華,花落淒涼。隻為了一瞬的繁華,就要忍受漫漫的淒涼。莫不如不要繁華,平平淡淡罷了。”初七望著天際的晚霞,靜靜的說道。

惠姐的目光掃過初七衣服上繡著的玉蘭花:“我每次見你的衣服上都是繡著似錦的繁花。”

初七淒涼的笑了:“以前的我隻想要一份平淡的生活,可有時很多事卻是自己無法選擇的,如今縱使粉身碎骨,我也要那一瞬的繁華。”

惠姐低下頭,不讓初七看見自己此時的表情,順手拿起放在台階旁的朱漆提籃:“今天我來是想和你一起吃晚飯的。”

初七掀開簾子,讓惠姐先進。

惠姐拿著提籃來到桌邊,將籃中的食物擺在桌上。飯菜很簡單:兩碗白飯,一碟麻油拌的大頭菜,一碟油燜筍尖,一大碗蓴菜湯。嫩綠的蓴菜,豔紅的火腿,乳白的瑤柱,淺黃的竹蓀,熱熱鬧鬧的一碗。

兩人默默的吃著,隻聽碗箸聲響。一時,吃完了飯,小玉遞上了漱口水。兩人漱了口,這才拿起玫瑰花熏的白手巾擦了手。

惠姐慢慢放下手巾,小玉端著兩碗茶站在桌邊。惠姐對小玉招了招手,小玉將茶碗放在桌上,恭順地走到惠姐身邊。

惠姐從衣袖中拿出了一丸藥,遞給小玉。小玉一見,不由臉色大變,膝蓋一軟,已經跪在了地上。

初七也明白了過來,忙一把握住惠姐的手。

惠姐冷冷的看著初七,眼中流露出一絲冷酷來:“我這麽做也是為了你好,她縱使又聾又啞,可她還有眼睛,如果哪天被你的對手利用了……”惠姐說到這裏,就不再說了。

初七的心中掙紮不已:小玉跟了自己五年,這五年自己的起居都是她在悉心照料,感情毋庸置疑,小玉可以算得上是自己的親人。可惠姐說得沒錯,自己即將要到世間最血腥,最黑暗,最殘酷的宮廷中去,一點點疏忽就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自己死了沒什麽,可自己死了,那刻骨的仇恨又該怎麽辦?

想到這裏,初七的心冷了下來,慢慢的鬆開了手。

惠姐淡淡的笑了,將藥丸遞到小玉的手中。

小玉顫抖著拿起藥丸,放到了嘴裏,眼中滿是恐懼,豆大的淚珠滾落在衣襟上。隻一盞茶的功夫,她的身子劇烈的抽搐了起來。她痛苦的蜷起身子,雙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喉嚨,慢慢的,她的身子不動了。

初七蹲下身子,看著小玉,眼中有些發酸:她的臉色青紫,從她的眼中,鼻孔裏,嘴角邊都滲出黑紫色的血來。

“要想不被別人吃掉,就要先吃掉別人。有時隻因為你比你的對手心軟,所以你才會輸掉。”惠姐的聲音不帶一絲起伏,仿若隻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初七仰起頭看著惠姐,將眼淚逼了回去,眼神變得異常堅定:在政治遊戲中,沒有良心,沒有道德,有的隻是利益。初七明白,自己心中的最後一絲感情被小玉帶走了。從今往後,隻剩下一個冷酷無情的女子。

惠姐拉起初七,輕輕拍了拍她的衣襟:“這是我最後能教你的。”

初七站起身,目光冷冽,可嘴角邊卻掛上了微笑。她最後掃視了一遍自己的屋子,目光落在了琴桌上的那張琴上,卻再也移不開目光了,她不由在心中歎了一口氣,該走了,可自己卻無法將它帶走。

惠姐從衣袖中拿出一卷東西,遞給了初七,湊近她耳邊說了一句“見上奏之。”聲音輕得令人幾若不聞。

初七有一刻的恍神,隨即展開手中的東西——是一卷薄絹,上麵是一首琴曲。此刻,初七已大概明白了惠姐話中的意思,看來“上”是指皇上。那麽這首琴曲又有什麽含義,為什麽一定要彈奏給皇上聽?初七明白此時不是追問的時候,因此忙將那卷薄絹重新卷了起來,藏在了衣袖中。

天已經全黑了下來,惠姐帶著初七朝小樓走去。初七的臉上蒙著一塊薄紗,晚風拂過,薄紗拂到臉上,溫溫柔柔的,仿佛是娘親的手輕撫著自己的臉頰。想到娘親,初七又是一陣心痛。可現在不是軟弱的時候,正是這些痛苦支撐著自己活到現在,自己隻有更堅強的活下去。

到了小樓,上了樓,進了惠姐的屋子,可還沒等初七坐穩,門上就傳來輕輕的敲擊聲。

惠姐拉開門上的一個小洞,外麵不知道遞進來了什麽。惠姐接過,看了一眼就打開了門。

初七站起身,看向門口:門口處站著一個人,臉上帶著銀色的麵具,一身黑色的鬥篷,渾身散發出疏離的氣息。

那人走了進來,門緩緩的關上了,惠姐福身行禮,初七也忙跟著行禮。

那人隻是微微頷首,算是回禮,然後就看著惠姐。

惠姐對初七使了一個眼色,初七輕輕拿下臉上的薄紗。

來人仔細打量著初七,初七突然有一絲緊張,如果他不滿意,那麽自己很快就要和小玉去作伴了。

屋中一片靜默,似乎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惠姐不由也有些緊張起來,不知為何,自己突然有些喜歡初七,不願見她去死,因此隻是緊張的看著來人。

那人依舊沒有說話,初七緊緊握著拳頭,勉強鎮定著自己的心神,可心卻早已跳如擂鼓。

生與死,有時竟隻有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