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霧裏邂逅,看不穿這一世糾葛(上)

時間一晃,轉眼到了民國十五年。

這裏是臨江城一所教會開辦的女子學校。這會兒放學的鍾聲響起,藍衣黑裙的女學生們,自莊嚴的西式白色拱門裏三三兩兩走出。青春、知性和活力是一道格外靚麗的風景線。

人群中霍詠荷一眼就望見了自己的二哥霍裔風。他一襲煙灰色西式風衣,正慵懶地靠在自己的別克汽車旁,悠哉地望著那群女學生們。

“你看吧,我二哥他向來是這般不靠譜的人!宣珠,你可要想好了,將來嫁給他,可有你苦頭吃的!”霍詠荷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圓圓的大眼睛眸光流轉,神采奕奕。

陶宣珠白嫩的小臉頓時羞個粉紅,衝她笑嚷道:“誰說我要嫁給你二哥了?死丫頭,叫你亂嚼舌頭……”說罷便咯吱起她,霍詠荷天生怕癢,忍不住咯咯笑。

兩個姑娘打鬧得開心,陶宣珠向後退著躲閃,一不留神,正撞在一人身上。她趕忙回頭道歉,霍裔風正微笑著看她。他目光炯炯,似有一種特殊的神力,直看到她心窩裏去。她隻覺得臉上發燒,也不敢看他,趕忙低下了頭。

霍裔風笑道:“詠荷這個瘋丫頭,看你,把人家陶小姐都帶壞了。”

霍詠荷來了小脾氣,撅嘴道:“誰說我是瘋丫頭了?宣珠她瘋起來,比我還厲害呢!她的事跡要我說出來,準保比那說書的還精彩呢!”

霍裔風怕宣珠不高興,便問話道:“陶小姐坐我們的車走,可好?”

陶宣珠抿嘴一笑:“謝謝你,二哥。不過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汽車上,生性活潑的詠荷嘰嘰喳喳地說著學校的見聞,霍裔風應付不暇,隻得不停點頭。

“二哥,下個周末借西郊的楓港別墅給我一用,好不好?”詠荷挽著二哥的胳膊,親昵地撒起嬌來。

霍裔風白了她一眼,道:“上個月不是才辦了生日宴會麽?又要用別墅作什麽?”

詠荷神秘一笑:“這次可不同往常,我們可是有特別的計劃呢。我都已經在夏洛特、瓦妮莎她們麵前拍胸脯保證了,二哥,你可不能讓我下不來台哦。”

霍裔風有些莫名其妙:“夏洛特、瓦妮莎?是你新交的外國朋友麽?”

詠荷撇撇嘴:“才不是呢,我們現在流行互相稱呼英文名字,用本名可太老土了。夏洛特嘛,就是宣珠咯。至於瓦妮莎,你要借我別墅,我才告訴你。”

霍裔風淡淡一笑:“我可沒興趣知道這些,你那些同學們,個個鬼靈精怪,跟你一樣,成天嚷著自由、解放,要說幹正事,卻是數不上一件。”突然想到了什麽,又嚴肅道:“詠荷,你玩得怎樣翻天了我都不管,隻是眼下局勢越來越緊,你言語行動上皆要有所忌憚,不要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詠荷也明白二哥的意思,一改方才的說笑口吻,鄭重道:“二哥,你放心吧,有你這個警局的副總長在,詠荷說什麽也不敢翻了天去啊。”

這個詠荷是霍府的三小姐,是霍家唯一的女孩兒,從小有爹娘和兩個哥哥百般疼愛,凡事都百依百順,因而性格上有些驕縱。這幾年在女子學堂讀書,做的事愈發出格,竟然和家裏的丫鬟、小廝稱兄道弟起來,還聲稱要解放他們。家裏的下人對這位三小姐都有些惹不起躲得起的意思,還暗地裏給她取了個“尊稱”,叫做“小魔王”。詠荷知道了,非但沒有生氣,反倒四處張揚起來,更強令別人叫自己作“小魔王”。今年滿了十八歲,過了生日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長及腰間的發辮一刀剪了,理了個男子式的短發,不愛旗袍裙裝,穿著打扮也越發男子化了,還自稱是“引領婦女解放潮流”,一時間,把霍老爺、霍夫人氣得夠嗆。

這日晚飯,照例是全家人聚在一起,詠荷便向爹娘提出了借用別墅的請求.父親霍彥臣癱瘓多年,霍家的大小事務一直由母親霍翁氏做主。

“別墅的事一直是你大哥負責。他現今不在,等他回來再說罷。”霍老爺雖然疼愛女兒,但也認為過分的寵溺不好。這些年詠荷做的事總讓他心驚肉跳,他擔心女兒太過隨性,將來嫁到婆家,難免招人嫌忌,所以有意約束著她。

霍夫人卻是一向慣著女兒的,眉頭一皺道:“多大的事,小孩子玩鬧而已。裔凡生意上的事還忙不過來,哪有工夫操這份閑心。你隻管去,缺什麽跟你二哥說,叫他張羅。”

詠荷見母親擺出一家之主的架勢,父親麵露不悅,飯桌上的氣氛驟然沉下,也不敢再說話,隻低聲應了,便埋下頭扒飯。

翌日,霍裔風起了個大早,他一向習慣走路去警局上班。初夏的清晨,薄紗般的霧氣透著別樣的涼爽,讓人感到說不出的暢快。

忽然,他看到前麵不遠處的路邊,停著一輛小自行車,一個藍衣黑裙,留著如瀑長發的女學生正單膝蹲在那裏,焦急地鼓弄那車子的腳踏。

“你好,需要我幫助麽?”霍裔風信步上前,問道。

那女學生抬起頭,霧氣朦朧中是一張瑩潤如玉的端秀麵孔,一縷發編作半細的麥穗狀,像發箍似的別致地繞在發際線上,這種發式倒是不常見的,像極了少數民族的美麗少女,又如是畫中人一般,那一瞬讓人頓生不真實之感。他怔了一下,友善地一笑,便低下身查看起自行車來。

“這是鏈條的問題。”他抬起車子,隻三兩下撥弄,便將車子修好。“你試試看,能不能騎得動。”

女學生試著推動車子,果然運轉如常。她轉過頭來,對他燦然一笑:“先生,多謝你了。”

那笑容有種似能撥開霧蒙,點亮大地的燦爛和明媚。他微笑著點了點頭,轉身要走,那女學生突然叫住了他。

“先生,您的手髒了。”女學生掏出一塊疊得方正的淡青絲帕,輕輕放在他的手上,“這裏沒有水,請您將就一下吧。”

他端詳著手裏的帕子,細密的紋理隱約可見,散發出白茶花的淡淡幽香,是塊很精巧的帕子。

他天生的不羈本性又暴露出來,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小姐,送人手帕,可是含有另般寓意喲。”

那女學生倒沒被他嚇住,笑道:“先生多慮了,這手帕又不是我自己繡的。”

她高傲地轉過身,黑綢的裙角微微揚起,推起車子,翩翩然消失在霧氣之中。

他在後麵喊著:“小姐!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我好還你手帕!”沒有得到回應,他心裏仍是得意:她校徽上的名字,不就是詠荷的教會女子學堂麽?總有一天,我會再見到你的。

此後,霍裔風便經常去接詠荷放學,也總會留意校園裏走來的女學生們。然而不巧的是,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孩子。但越是見不到,心裏便越是想著,不知不覺已成為一種習慣。

這日黃昏,霍裔風奔忙了一天,閑暇下來,便站在陽台上,眺望著遠山那邊的金黃天幕,突然又想起她轉身翩翩而去的樣子,嫋嫋婷婷款款而行的步子,那濃密的黑發如是墨染的,似一團錦繡織就的綿綿煙雲,他從來不曾見過那樣美麗的頭發。那時恰巧又是霧天,越發襯得她玉骨冰肌,人間煙火不食,倒叫人覺著,恍若經曆了場美妙夢境似的。便這樣想著想著,突然,他感到身後有人躡手躡腳地走向他。作為警察局的副總長,他有著特殊的職業敏感,就在那人將要觸碰到他的一刹那,他猛地轉身,反手一扣,正抓住他光滑的皮腕套,那人卻也是有功夫底子的,順勢一躲,出拳攻他肋部,接著便要扛他腰身。霍裔風功夫不弱,倏地閃了身,他撲了空,方才使的又是蠻力,眼看便要摔個“狗啃泥”,霍裔風一把拎起他皮衣的後擺,他支愣著雙臂懸在半空,慌忙討饒,霍裔風笑道:“我早知道是你這個死丫頭。你呀你,究竟要多少回,才能討到點教訓呢?”

詠荷揉著被扭痛的手腕,抱怨著嗔道:“壞二哥,知道是我,還不輕點。”忽然發現了地上掉了個東西,覺得好奇,便撿起來,頓時便驚叫道:“咦,好奇怪啊,二哥竟然有女孩子的手帕!”

霍裔風趕忙捂住了她的嘴:“噓,小點聲,這是我撿的。你再亂說,我可不客氣了。”

詠荷趕忙求饒,霍裔風這才把手鬆開,便要伸手去奪,她靈巧地從他腋下逃開,邊跑邊展開那手帕,是普通的青色絲綢,細巧的針腳繡上一枝含苞待放的白山茶,伴著清新好聞的淡淡香氣,仿佛透過這帕子,便能看到繡它的姑娘,是多麽的蕙質蘭心、心靈手巧呢。

“咦,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呢。”

霍裔風見妹妹若有所思的樣子,忙問:”是麽,在哪兒見過?”

詠荷微微搖了搖頭:“哦,我記錯了。”斂了笑,又與二哥寒暄了幾句,大丫鬟朱翠來喚,說是夫人給她裁了新旗袍,叫她必須下去試穿,她也隻得跟著去了。

又過了幾日,應妹妹詠荷的神秘邀請,霍裔風開車去了西郊楓港,郊區的空氣果然別樣清新,漫山遍野的濃綠是油畫般引人沉醉的風景,山腰上建著白色的西式鍾樓和教堂,莊嚴而肅穆,沿著草坪一路向前,是一座白漆雕欄木橋,橋對麵便是霍家的楓港別墅。一群女學生正在草坪上布置氣球和彩帶,見到霍副總長,紛紛行禮致意,霍裔風亦對她們點頭還禮。別墅的主樓經過幾天的裝點布置,儼然一個小型的宴會場所了。門樓上懸掛著紅字的條幅,上書“教會女子中學賑災募捐宴會”。原來詠荷借了別墅來,是為了倡議大家募集資金,支援南方的水災。

穿過擺滿各式盆景的船廳,翡翠玻璃屏風早已撤下,代之一巨型花環狀的拱門,既是賑災,便是該省則省,一切從簡,經過學生們匠心獨運的布置,又不失大方和體麵。簡易搭建的舞台上,一支學生交響樂團正有模有樣地演奏著。大廳裏擺著各色新摘的鮮花,嬌豔欲滴,各樣色彩鮮豔的點心也是女孩子們親手做的。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霍裔風一眼就望見了那個送他白茶花手帕的女孩。她仍是一身學生裝束,發上係著綴著細碎星點的嬌粉色寬絲帶,獨自站在大廳的一角,手持一支素潔的白蠟,神情專注地點著燭台上的蠟燭。

他走上前去欲搭話,陶小姐迎麵走上來,笑容可掬道:“二哥,你來啦。”

霍裔風點點頭:“辛苦你們了。詠荷呢?”

陶小姐笑道:“她是我們這次活動的總負責人,操心的可多了,這會兒大概還在忙碌。”

陶小姐引了他到指定的位置落座,又聊了一會兒閑話,便招待其他人去了。他向剛才的方向望去,女孩子已然不見了蹤影。

他百無聊賴地看向四周,這會兒賓客們到得不多,可以清晰地看到整個會場被布置成巧妙的心形,星星點點的花瓣兒、柔和溫馨的燭光作為點綴,處處顯示出策劃者的不凡品味。

這是詠荷的心思?這丫頭,看起來粗枝大葉,倒是不可小覷。

他正想著,走過來一個穿灰色格子西裝,帶著方框玳瑁眼鏡的男子,大概三十歲上下,看樣子是個商人。

“霍總長,久仰久仰。這是我的名帖,在下姓張,是張記玉器行的掌櫃。”

原來是前不久新開的玉器行。霍裔風和他握了手,簡略交流了幾句,便借故離開了。

從英國愛丁堡大學留學歸來以後,學法律專業的他在霍家勢力的影響下進了當地的警察局工作。他心思縝密,辦事來總是全身心的投入,槍法又精湛,雖然有些特立獨行,但確有普通人所不及的才能,兩年不到,已被提升三次,現在已然做到副總長了。他知道政商不分家,霍家老大從商,老二從政,正是圓滿了,然而他偏偏不喜與商人打過多的交道。他知道和他們做不成純粹的朋友,他們常聚在一桌喝酒吃飯,目的卻一概不是單純的。比方剛才那一位,說話的口吻倒不是平素讓他厭惡的諂媚,卻透著一種目空一切的傲慢,令他極不舒服。

他端了一杯紅酒,走上三樓,把自己關在走廊盡頭一間臥室裏。他走上小陽台,這裏的視角是極好的,綠毯似的草坪、繽紛絢爛的花圃盡收眼底。他掃視開來,芍藥園外的長椅秋千上,一個女學生正舒服地伸著懶腰。她脫下小巧的白漆皮鞋,整齊擺放在腳邊,悠悠地蕩起秋千,一隻手揉著酸痛的肩膀。她便是花園裏一枝嫻靜淡雅的山茶,不需要任何而外的裝飾,本真的自然之美,也足以打動觀賞她的人。

是她?當他需要一份平靜的時候,她總能恰好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總是十分不巧地不能與她交流,就像是被困在夢境中的人,渴望了解美好,卻偏偏總被被瞬間驚醒。

他抿了一小口紅酒,怡然地望著她。

房間的門突然推開,詠荷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拉起二哥便走,邊走邊埋怨道:“你還有閑心躲在這裏?賓客都來了,等你這個副總長講話呢。”

霍裔風素來對妹妹百依百順,笑嗬嗬道:“好啦,這就來。”

二人沿樓梯下去,大廳已然賓朋林立。霍夫人親自捧場自不必說,陶家、汪氏糧行、金祥玉器鋪、黃氏典當行等城裏的大商戶也紛紛派了人來。霍裔風也不拘官禮,笑道:“這是學生們的一片心意,她們不忘國家,心係災區人民,我們這些大人也要響應支持!就請大家慷慨解囊吧!我霍裔風帶頭,先捐銀元五百塊!”

說罷便招了西洋打扮的侍者過來,寫了單子遞上。席上眾人亦紛紛起身響應。女學生們見她們的心血獲得了成功,紛紛相互擊掌祝賀。

霍裔風向小妹投去嘉許的目光:“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膽識,不錯,不錯。”霍夫人亦點頭表示讚許。

詠荷這會兒倒是臉紅了:“這都是同學們的功勞,我一個人怎麽行。”

一旁的宣珠笑道:“大家看呀,我們霍大小姐也有害羞的時候呢。”

霍夫人也笑道:“我早看好宣珠這個丫頭了,果真是秀外慧中。宣珠丫頭啊,明年畢了業,就嫁到我們家來吧。”

宣珠正咯咯笑得開心,聽她這樣一說臉頰緋紅,靦腆一笑便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