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暮靄深沉,揭往事無言空墮淚(下)

這一樁事,還要從十年前說起。

她將一本茶色的羊皮日記本隱秘地鎖在箱底。她並非怕自己記不得那段往事,相反,她十一二歲的時候所經曆的,改變了她一生的軌跡,印象不可謂不刻骨銘心。那是她曾經被迫隱匿的一段生活,可是她必須紀念,她生命中為數不多的輕鬆愜意的時光。

她的姐姐名叫裴素心,人如其名,是個美麗純潔、性格恬淡的女孩子。她們姊妹家境窘迫,父親早年病逝,由寡母一手拉扯大。母親是個自強、堅韌的婦人,守寡七年,靠著耕種家裏的幾畝薄田,加上給人家縫紉、漿洗,做些零活,硬是把兩個女孩拉扯大。姐妹倆繼承了母親的心靈手巧,又聰慧懂事,母女三人的日子倒也不算太過艱難。素弦好動,喜歡唱歌;素心文靜,偏愛畫畫。素心十七歲那年,被省城的美術學院破格錄取,裴氏母女三人從此搬到了省城,靠做零工維持生計。

她在日記中寫道:“姐姐從小最大的心願就是學畫,她能夢想成真,我們都替她高興,哪怕砸鍋賣鐵,也要支持她完成學業。我娘在省城的一個大戶人家幫廚,閑時也接些零活兒。我娘她辦事仔細,滴水不漏,東家很賞識她。後來她就當上了廚房的主管,我們的日子漸漸變得好過。”

“可是好景不長,姐姐剛在畫院讀了一年,有一天,我娘神色匆匆地回到房裏,便慌慌張張收拾細軟,還叫我去學校喊姐姐回來,說是要搬回鄉下去。我自然一頭霧水,可是看著娘少見的恐慌神情,我來不及多問,隻能照做。”

“我們幾乎是逃命般的趕到了碼頭,當天就離開了省城。姐姐央求著娘,要去向她的老師說明情況,我娘一怒之下就要跳進江裏,說什麽都是不肯。姐姐哭著,娘也抽噎著,那時我十一歲,更是慌了神。”

“後來我們娘仨幾經顛簸,舟馬車船乘了個遍,在玉梁山的山坳裏搭了間茅草房,總算是安了家。姐姐被迫離開學校,幾乎每天都是愁眉深鎖,以淚洗麵。後來為了排遣煩悶,便獨自拿了畫板顏料,到山裏去寫生,常常廢寢忘食直到天黑。”

“就是在那個時候,姐姐邂逅了她生命中的那個男人。”

素弦聽了姐姐的講述,想象過這樣一幅畫麵:少女正是如花般綻放的年紀,如這翠綠的山中生機盎然的盛夏一般。一抹淺淺的鵝黃,和著柔媚的暖風,如仙子般在大自然間翩翩降落。溪水滉漾,花影浮動,人麵桃花,相映成色。

她坐在蒼翠的大石板一角,小巧的花邊兒繡鞋脫在一邊,白皙的小腿搭在墨綠的岩石上,露出纖巧的足踝。她審視了一番手中的畫板,秀目輕抬,向不遠處的山澗望去。冰綃白練般的瀑布從山石上傾瀉而下,大朵水花如碎玉般濺起。溪水潺潺不息地向山下淌去,像是在低聲訴說一個古老的故事。

她靈巧地拿起畫筆,把所有的煩心事都拋到腦後,專心地作起畫來。她畫得那樣專注,仿佛時間就靜止在了那一瞬,她整個人也被融進了那卷素宣之中。

又不知過了多久,那靈動的瀑布躍然於紙上,她滿意極了,舒心地伸了個懶腰,卻是腳下不小心一滑,正踩上滑膩的青苔,差點便要摔倒滾落下去。

這時,一隻大手有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她驚魂未定,回過頭去,是一張陌生男子英俊的臉孔。他目光深邃而富有感情,正溫和注視著她,不覺讓人心底一顫,卻又騰起一股酥麻的暖意,那感覺是她從未體驗過的。

她從來沒有離男子這麽近過,秀麗的臉龐不覺便騰上一抹紅霞。她想要掙開他,腳下卻又是慌亂地一滑,手一鬆,畫板突然掉進了潺潺溪水裏。

“我的畫!”她驚呼。

那男子趕忙將她扶穩,一隻手引了她跨過石板,整個動作並不逾禮。男子顧不上卷起褲腿,一手扶著老槐樹杈,便下水將那畫板拾起。

“真可惜,畫得這樣好。”男子端詳著她的畫作,微微歎了口氣。

“不妨事,反正也是隨意作的。”她小聲說著,從他手裏接過畫板,轉身匆匆往山下去。

那男子有意搭話,緊跟了幾步,又隨口道:“今天真是幸運,竟能遇上小姐這般蕙質蘭心的女子。我本人也喜歡畫畫,今日可算是遇到知己了!看樣子小姐學過畫,可否請教小姐師從何人哪?”

裴素心並不習慣與陌生男子說話,何況他跟得這樣緊,她心裏如揣了小兔般砰砰亂撞,也不敢答話,抱著畫板又緊走了幾步。

那男子看出她有所顧忌,忙道:“小姐,你不要誤會,我不是壞人。在下霍裔凡,是從臨江城來的。說實話,方才偶然間看到小姐作畫,那番場景在在下看來,本身就是一幅畫呢。我本不是來寫生的,看到這番平常難得一遇的美景,卻也忍不住動了筆。”

裴素心瞪了他一眼,麵色漲得越發紅了:“你怎麽這樣無禮!未經人家允許,就畫在畫裏……”

霍裔凡趕忙賠著不是:“在下實在是有感而發,情不自禁,小姐千萬不要生氣。我這便拿給你看,你不滿意,盡管拿去毀了便是。”說著,便從懷裏掏出一把做工精巧的檀香紙扇來,展開扇麵,就像心有靈犀似的,同樣的畫風下是同樣的碧泉傾落,不同的是多了一個婉約動人的黃裙少女,給那幽靜的自然之景添了些許鮮活姿彩。那扇子不大,他畫得竟那樣精巧,匠心獨運,隻讓人覺得說不出的驚喜。

她怔了一下,一時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兩個有著同樣誌趣的青年男女,心與心的碰撞交融是再自然不過的了。他們時常並肩而坐,一同寫生,一起談論人生和理想,愛情的種子在不知不覺間悄然萌芽。然而,一個是名門霍氏的少東家,一個卻是輟學在家的小村姑娘,懸殊的身份差距如同一堵厚厚的牆,沉重地橫隔在兩個相愛的人之間。

她寫道:“第一次見到裔凡的時候,我十一歲。那年夏天雨總是下得特別大,有一次電閃雷鳴的狂風暴雨,姐姐畫畫的時候被困在山裏,兩天兩夜才回到家來,是裔凡護送她回來的。那時他年輕英俊,在自己稚嫩的眼中,從來沒見過像他那般有著高貴氣質的男子。他待人也溫雅和善,衣服濕透了又濺上泥點,頭發濕漉漉地黏在額頭,卻掩不住他由內而外散發的從容和大氣。他很幽默,也很懂禮數,在沒有宣布他真實身份的時候,我娘已然把他認作裴家的女婿了。村裏人口不多,卻都知道他和姐姐孤男寡女,在大雨滂沱的山裏就那麽待了兩天兩夜,旁人的悠悠之口是我們孤兒寡母難以招架的。”

“裔凡的到來,讓姐姐生活的信心重新燃起。她找回了曾經的開朗,比以前更加愛說愛笑,漸漸也忘卻了不能完成學業的傷痛。那時裔凡常常來找她,她和裔凡一起去山裏畫畫,比誰畫的最傳神最有深蘊,畫累了便躺在綠蔭地上休息。有時她也會帶我去,他們畫畫,我便到林子裏采蘑菇。後來姐姐睡著了,裔凡示意我不要吵醒她,自己去山穀邊采了一大束五顏六色的野花來,偷偷藏在背後,然後靜靜等她醒來,給她一個溫馨的驚喜。”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現在想想,那一定是姐姐生命中最開心的日子。”

然而最開心的日子一定過得很快,不經意間便悄悄流逝,如穿過指縫的流沙,抓不住,卻也無可奈何。裴素心知道霍裔凡的身份,始於貼身仆人霍方上門找他的那一刻。裴素心卻並沒有過多驚訝,心細如她,從一開始見到他,便知他的來曆一定不凡。她有一種直覺,覺得自己不能愛他,因為那絕不會有結果的,可是愛情這事,又怎麽能任隨自己心意來控製呢?

“裔凡臨走之前,向姐姐鄭重承諾,一定會回來娶她。他留下的信物,便是那顆血琥珀的吊墜。那是他去世的母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

“我娘那時還被蒙在鼓裏,裔凡很久沒有上門,她也隻是隨口問問。也許是老天爺的作弄吧,姐姐發現自己懷有身孕,隻得告訴了娘,娘因此大發雷霆。那時距裔凡離開我們已將近三月,期間他隻托人遞了一封書信來給姐姐。”

“姐姐很平靜地告訴了娘霍裔凡的真實身份。加上村裏人開始議論指點,我娘性子又倔強,我們在小山坳裏住不下去了,隻得繼續搬家。”

“後來我們輾轉在烏塘村落了腳。姐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雖然再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傳來,對於霍裔凡,她卻從未說過一句怨恨的話。我也曾問她,姐,你就不恨他麽?他是個偽君子,真小人,敢做不敢當……我用了我那個年紀所能想到的任何詞匯,在姐姐麵前痛斥著他。”

“‘他對我是真心的。’姐姐說,‘無論什麽時候我都相信這句話。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今天不來,明天不來,總有一天他回來。我會和寶寶一起等著他。’”

“姐姐從來都不後悔。就是因為這樣,我開始對霍裔凡更加憎恨。她時常滿麵淒楚,卻隱忍著不讓自己流淚,那樣子至今仍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每每想起,還會生生將人心撕痛。”

就在裴家三母女東搬西走的日子裏,時間說快也快,眼看還有兩個多月便到素心的產期。就在這個時候,她的妹妹素弦突然留下一張字條離開了家。

她在日記的另一頁寫道:“在十二歲以前,我從來不敢想象自己竟有那麽大的勇氣。我曾目睹裔凡和姐姐的種種恩愛,我也目睹了姐姐的哀傷和娘的憤恨。我氣不過,不甘心隻是這樣空等,便草草打包了些幹糧、衣物,一路打聽著,艱難地到了臨江,那個人們口中繁華似夢的古城。”

“我像個小乞兒一樣,終於來到霍家大宅的門前。它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富麗,那日張燈結彩,鑼鼓喧天,大街上人潮湧動,四處洋溢著歡樂的喜氣。”

不錯,那一日正是霍氏企業少東家、著名的商界大亨霍彥臣的長子霍裔凡成婚的日子。

霍裔凡一從玉粱山歸來,便向爹娘講了自己半個月來的經曆,並提出要把裴素心娶進霍家,言語態度異常堅決。霍家是舊式的大家族,門第觀念深重的霍家二老當然斷然不允,雙方僵持不下,霍裔凡又惦念著素心,一語不合便與爹娘發生了爭執,並揚言要放棄身家地位,隻為不負心中所戀之人。

這一鬧不要緊,霍彥臣當即氣急暈倒。好不容易被救了過來,已成了癱瘓在床的廢人。年輕的霍裔凡一時氣盛,竟然闖下大禍。

關於那場婚禮,她這樣寫道:“瘦小的我在人流裏穿梭來去,見縫插針,好容易才擠到前麵。霍裔凡正用大紅綢帶牽著新娶的少奶奶,喜娘簇擁下她抬起小巧玲瓏的紅繡鞋,正小心地跨過火盆。我呆住了,定睛一看,這才敢確認下來。他依舊是那樣溫潤的表情,彬彬有禮地向賓客們還禮致意。隻是他牽著的那錦衣華服的新娘,那個人不是我的姐姐。”

“那一刻我隻想衝上前去,什麽話都不必講,隻需大喊‘負心漢’三個字,就足夠震懾他了。可是我年紀太小,又衣衫破舊,很快就被人潮擠得找不到南北。我恍恍惚惚地出了城,既想快一點趕回家去,又怕回到家不知如何開口。後來我還是回到了烏塘,姐姐和娘見我平安歸來,都鬆了一口氣,隻是象征性地責罵了幾句。我看著姐姐期盼的目光,我知道她想問些什麽,我隻能刻意地躲避著她。”“有一天夜晚,我和姐姐都睡下了,娘獨自坐在院裏的老樹墩子上,我知道她心底愁苦,一直都自己揣著,便再也忍不住了,將我在臨江城的所見一股腦倒了出來,並且痛罵著那個負了姐姐的男人。我罵得正起勁,小木屋裏突然傳來沉悶的一響。”

“我和娘趕快跑回屋去。姐姐聽見了我們的談話,登時癱倒下來。我的一番話,導致了家庸的早產。”

“姐姐生家庸的時候,在我看來,已然受盡了人世間所有的痛苦。她聽了裔凡成婚的消息,已然喪失勇氣,我娘喊她用力,她隻是眼神渙散地盯著房梁。人失去了希望,就不再有力量。”

“‘素心,你要活下來!不管怎樣,都要勇敢地活下來!’我娘緊握著她的雙手,聲嘶力竭地呼喊著。這句話我到現在仍然記得。似乎她不僅僅是對姐姐喊的,也是對我說的。”

“折騰了一天一夜,她時而昏沉,迷糊中喚著那人的名字,時而又痛苦地叫喊,似要將痛楚全身心地發泄出來。後來在我娘和產婆的共同努力下,家庸總算平安地呱呱墜地。小家夥生下來的時候,皴紅的皮膚皺巴巴的,小身子很孱弱,仿佛一碰就會碎掉。我們母女同心,全心地嗬護著這個幼小的生命。他漸漸變得白胖,飯量漸漸多了,哭聲也洪亮。”

“那時正是暖融融的暮春時節,姐姐常常坐在老榕樹下,抱著家庸曬太陽,嘴裏聲聲喚著他的小名兒;‘畫兒,畫兒……’她哼著美妙的搖籃曲,哄他快快入睡。”

“姐姐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天畫’。她和裔凡因畫畫結緣,天畫是一個特別的紀念。”

卻不料好景不長,霍家人知道了兒子有子在外的事。當初霍裔凡被軟禁在家,為了求得見素心的機會,便謊稱素心已有身孕。不曾想即便如此,霍氏夫婦依舊沒有同意放他出來。然而這事卻一直掛在二老心裏,他們派出人去多方打探,終於找到了裴氏母女的消息。他們得知霍家真的有一個小孫子出生在外麵,定然不能讓家族血脈流落在外,在一個普通的農家長大。

“他們很快便找到了我們。那天下午,小小的籬笆院來了幾個青壯漢子,幾下就將我們娘仨製住,一個乳娘蠻橫地奪過孩子,便上馬車走了。那時家庸僅僅三個月大。”

嬰兒大聲的嚎哭在空曠的山穀中回蕩,久久消逝不去。孩子被霍家人搶去後,裴素心本就產後虛弱,一直病懨懨的,她哭得肝腸寸斷,追著馬車沒命地跑,卻是沒多遠便暈死過去。何曾料想,更大的災難正在等著她們。

“家庸被搶去的當晚,夜半時分,一直昏迷的姐姐突然醒來,她喊著腹痛,身上流血不止,殷紅了整個床褥。娘叫我看著姐姐,自己慌忙跑去找郎中。我伏在床邊,急得束手無策,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握住她枯瘦如柴的手。突然,我聞到一陣刺鼻的煙嗆味道,還未等回過神,姐姐指著我身後的窗戶驚恐地大叫:‘火,火!’我回頭一看,窗外撩起的火舌幾乎將半個屋子映得通紅。我趕忙扶起姐姐,姐姐那時元氣大傷,走路已不利落,我們沒走兩步,卻見小屋四麵都著起大火來。”

“姐姐要我先走,我自然不肯,奮力拖著她,正在垂死掙紮,屋頂的木梁突然掉落下來,正好壓在姐姐的腿上……我慌張得幾乎窒息,跑去死命地搬動那根木梁……”

她寫這裏的時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夜。哽咽了許久,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紙上,就那麽放任它流著,清秀的字跡洇得模糊了,她卻再沒勇氣提起那支筆來。這段痛苦的經曆,是她心中永遠磨滅不去的沉重烙印。

裴素心自知難以逃生,拚命喊著讓妹妹先逃,可是姊妹情深,素弦豈能置姐姐於不顧,獨自逃命?就在姊妹二人相互糾纏之際,火勢愈發凶猛,如一隻巨獸,幾乎吞沒了整個屋子!

在這千鈞一發之時,裴素心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她不能讓妹妹跟她一起死去,又勸不動她,情急之下,她一把抓過翻落在地上的剪子,留戀地看了妹妹一眼,便再沒半分猶豫,刀尖向自己的心窩刺去!

她一筆一劃,蘸著淚,飽含深情地寫道:“‘走,去找娘!不要白費了……姐姐的苦心……’這是姐姐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她跳窗逃出了火海,慌忙喊人救火。可惜她們母女為了避人,住得離村子很遠,等四方趕來的村民們撲滅了大火,已經為時太晚。救女心切的裴母也葬身火海。素弦一夜之間,突然就成了徹徹底底的孤兒。

“我們和村子裏的人來往不多,他們同情我的境遇,幫我在後山上葬了娘和姐姐,也有好心的大嬸送來一些吃的用的。從那以後,我成了天地間遊蕩的孤魂,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也沒有地方可以去。”

從那天起,素弦變成了一個古怪的小女孩兒。她衣衫襤褸,目光呆滯,並不願與人交談,總是一個人在墳前呆呆站著。餓的時候,就翻窗戶去村民家偷拿些吃的。一來二去,人們都對她避之不及。

不久後,素弦獨自離開了烏塘村。有人說,她是餓死在山裏了;也有人說,她是投靠外省的親戚去了;還有人說,她是去縣裏給她娘和姊姊申冤去了。那場大火慘烈歸慘烈,也不過是小山村茶餘飯後的小小談資。沒過多久,那個古怪的小女孩兒,已然被人們所徹底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