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靄深沉,揭往事無言空墮淚(上)

民國十八年,暮秋。滄淩江畔,臨江城。

暮色來臨之前,兩麵江岸上已經點亮了太平盛世才有的燈燈火火。那繽繁裏又不免夾雜幾處黑暗,輾轉了幾道細細仄仄、雜七雜八的貧民巷子,一抬頭遠方天幕下仍是燈光輝映,卻也不知是懸著的繁星點點,抑或江岸的喧囂浮動。從巷尾鏽跡斑駁的鐵皮門進去,是一個寬敞的大院,大量的鐵皮木桶挨著兩邊牆壁整齊地擺著,中間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通到破窗敗戶的大屋裏去。這裏是一個隱蔽的廢棄倉庫,既是被棄了,便總有些心懷不軌的人,拿來作些別的用處。比如這位先生,穿一襲黑色的名牌西裝,卻敞著衣襟,白襯衫的領口染了些許汙跡,發黃的袖口也缺了扣子,嘴邊一圈胡須許久未刮,一副虎落平陽的潦倒相。

早先他命手下綁了那個大戶人家的孩子過來,在暗紅漆的柱子上用粗麻繩綁著。孩子約莫*歲,口中塞著麻布,先前劇烈的掙紮使他耗盡了體力,現在昏睡了過去,小腦袋耷拉著歪向一旁。他翹腳坐在孩子一旁的木板箱上,嘴裏叼著半根煙卷,正把玩著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表麵上漫不經心,內心卻已煩躁到了極點。

“老大,霍家大少爺和他夫人來了!”一個手下匆忙跑進來稟告。

他倏地從箱子上跳下,焦急問道:“看清楚了?可還有別人?”

“阿二說沒看見其他人,就他們兩個四處亂走,怕是這地方難找。”

他深長吐了口煙圈出來:“領他們過來,一定得多留點神。”轉身過來,拍拍那孩子紅撲撲的小臉蛋:“嘿,孫少爺,醒醒,你爹娘接你來了。”

那孩子懵懵懂懂地睜開眼來,眼前的男人一臉不懷好意陰森的笑,登時便打了個寒顫,黑葡萄似的眼瞳死死盯著他,扭動身體不斷掙紮著。

“你想說話不是?舅舅答應你便是。”他咧嘴一笑,露出染著暗黃煙漬的牙齒,順手便把塞在孩子口中的麻布拔下,那孩子哇地一聲便哭喊出來:“爸爸,媽媽,快來救我!”

“家庸,別怕,媽媽這就過來!”大門從外麵推開,一對男女慌慌張張地闖進來,見到孩子便焦急著上前,卻被他三個手下蠻橫攔住,一個小嘍囉舉起二尺來長的火銃,槍口正對準他們。

“張晉元,你到底想怎麽樣?!”那女子一襲藕合色長絨大衣,腦後挽著素雅的花苞髻,端秀的麵龐滿是慍色,怒氣衝衝地大聲嗬斥道。

一旁深色大衣的男子放下手中皮箱,麵容鎮定,開口道:“晉元兄,我們是來與你談條件的。有什麽要求,盡管提便是了。”

張晉元哈哈大笑起來,一隻黑色的勃朗寧手槍在掌中打了個轉兒,突然便抵在孩子太陽穴上:“孫少爺,你看看,你可是他們霍家的心頭肉啊,舅舅綁了你來,真真是揀了大便宜呢。舅舅現在是一無所有了,就連眼饞那小半包煙土,還得東湊西借的,你說說看,舅舅拿你換點什麽好呢?”

孩子這時卻顯出超出同齡人的沉著,忿然地瞪了他一眼,道:“我爸爸不會給你錢的!你抽大煙,抽大煙的都是壞人!”

那男子大聲道:“好,晉元兄,我全答應你。你的玉器行,我也還給你,你之前失去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回到你手上。放了孩子吧,他還小,與你結怨的,是我霍裔凡。”

張晉元見他說話間慢慢向前靠著,頓生警覺,指著他喝道:“別動!我話還沒說完!”

那男子謹慎地駐了足,又補充道:“放心,按你電話裏說的,我們沒有通知任何人。”

張晉元狐疑地打量了他幾眼,四下遊移的目光突然轉向他旁邊的女子,麵色倏地便柔和下來,卻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拖長了聲道:“我的好妹妹,這些日子你到哪裏去了?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呢。你若是就此消失,說不定我也想不到演這樣一折好戲出來,你說對吧?”

女子揚起頭,充滿恨意的眼神簡直要生剮了他,怒道:“我才不是你的妹妹,你幹得出這等喪心病狂之事,我早就與你沒有任何關係!你到底想怎麽樣,還是幹脆些的好!”

張晉元卻依舊是侃天說笑般的輕鬆,又衝男子道:“你看看,我妹妹就是這點不好,性子倔,脾氣強,平日裏妹夫怕是受了她不少氣吧。”招了招手,嬉笑道:“來,素弦,到大哥身邊來。許久日子沒見,怪想的呢。”

那小嘍囉會了意,連推帶搡地押她過去,三下五除二便把她綁在另一側的柱子上。霍裔凡亦不敢輕舉妄動,便厲聲質問道:“張晉元,你這是幹什麽!我警告你,凡事適可而止,方有回旋的餘地!”

“別急啊,妹夫。”張晉元慢條斯理地說道,徑自走到屋子正中,在那斑駁破落的八仙桌旁一坐,指甲在桌麵上彈了幾彈:“我請妹夫喝特級的明前龍井,不知妹夫肯不肯賞臉啊?”

小廝便應聲上來倒茶,那女子突然焦聲喊道:“裔凡,他詭計多端,你不要上了他的圈套!”

“素弦,沒事的。他想玩,我們便陪他,看看到底誰耗得過誰。”霍裔凡意味深長地瞥了張晉元一眼,也不理會周圍的咄咄逼視,便悶聲在椅子上一坐,卻也沒有端起茶碗的意思。

張晉元幹笑了兩聲:“咳,妹夫看不起我這粗茶,也罷,也罷。反正費了這樣大的功夫,張某本意也並非如此,卻有幾件芝麻小事兒,見妹夫現今仍蒙在鼓裏,實在是於心不忍,故相邀一敘。”別有深意地瞟向素弦,見她目中噴火,也不以為然,仍舊和顏道:“孫少爺今年便滿九歲了罷。張某在臨江這地界住得久了,卻聽說一件蹊蹺事,說是這孫少爺的生母……”

霍裔凡看出他沒安好心,立馬憤然打斷,喝道:“平白說這些做什麽?我們霍家的事情,又與你何幹?”

張晉元嗬嗬一笑,那笑容卻是極惹人厭的:“放心,這周圍站的,都是自己弟兄,口風嚴著呢。妹夫是個聰明人,一下子便聽出是些上不了台麵的事兒。既然不喜歡繞彎子,張某也素來都是直來直去的,這便照實說了。妹夫當年被家中二老攔著,孫少爺的生母,那叫做裴素心的姑娘,就一直沒能進得了你們霍家大門。哎,後來這位素心姑娘是怎麽死的?聽說是被火燒死了?真慘啊!妹夫你說,老天怎麽就專門欺負這弱者呢?”搖著頭,煞有介事地歎道:“可惜啊,可惜。”

“夠了!”霍裔凡拍案而起,厲聲責道:“張晉元,別以為我妻子和兒子在你手裏,你就可以隨心所欲,嘴上不把門了。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晉元兄若是拿捏不準,我敢保證,你會付出應得的代價!”

他咬牙切齒的樣子著實駭人,張晉元卻也沒被嚇住,站起身,負手踱到孩子身旁,笑眯眯道:“家庸啊,你爸爸不愛聽,那舅舅隻好對你說咯。”手指著對麵被縛住的素弦,問:“你是不是口口聲聲叫她媽媽來著?”

家庸大聲喊道:“你放了我媽媽!我是男子漢,有種衝我來!”

張晉元作出惋惜的樣子,撫摩著他的小腦袋,歎道:“我的傻侄子啊,你弄錯啦。你對麵的這個女人,她不是你的媽媽,卻是你的姨媽!你的生身母親叫裴素心,便是她的親姐姐!哎,家庸,你知道你親媽是怎麽死的麽?是被你們霍家人,生生逼著,放火活活燒死的!連同你的親外婆,一並死了,下葬的時候,那屍骨都是焦黑的,辨不清也找不全!那舅舅就要給你出個小問題了,你猜猜看,你的姨媽,費盡心機嫁到你們霍家,為的是什麽呢?”

“張晉元!你還是不是人,還有沒有人性!他隻是個孩子!”早已淚流滿麵、痛苦不堪的素弦,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聲嘶力竭地吼道。

張晉元絲毫不為所動,悠悠然回過身,見霍裔凡被兩個嘍囉用槍抵著,麵色罕有的鐵青,便愈發的得意起來,又接著道:“想當初,她——裴素弦,與令弟霍裔風霍副總長,那可真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啊。卻不料,天有不測風雲,倒叫妹夫你占了先去。旁人說起這事,隻道是妹夫你早就意圖不軌,謀劃著兄奪弟妻,白白蒙受了這冤枉。每每想起這事,我也真是寢食難安啊。”

霍裔凡此時竟是出奇的冷靜,隻沉聲道:“萬事皆有挽回的餘地,晉元兄這就打算魚死網破了麽?”

“此言差矣,我這條灘塗之魚,早就死了,你這網卻完好無損,要破這網,需連那漁船一道沉了,豈不痛快?”他回頭瞅著素弦,道:“妹妹,你倒是說說啊,當初你使的是什麽手段,離間了他們兄弟,致使霍總長他一氣之下憤然離家,經年不歸的?”

她眸光黯淡淒涼,空茫著散在斑駁淩亂的磚地上,心底便像被刀刃一下一下,生生剜空了似的,整個身子癱軟著,如無骨般靠在那根柱上。她不是不了解張晉元的秉性,不是沒料想到他會當著她丈夫的麵戳穿一切,然而這一句句話刺生生響在她的耳邊,就像是一根根尖銳的刺,將她的身體紮得體無完膚,直到紮透了她,將她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他的麵前。她的大腦此時一片空蕩,不敢去想也不會思考,隻依稀聽見一個聲音在不遠處呼喚:“素弦,別怕!萬事有我!”卻是冥冥蒙蒙的,愈發引了人往虛幻去想。

那張晉元仍舊滔滔不絕地講著,越講就越激動,激動到手舞足蹈,如是唱作一出精彩戲文,跳梁小醜般的自我陶醉著。家庸聽從他父親的話,緊閉雙眼,嘴裏默念著娘教給他的詩句,絲毫不理會張晉元說的什麽。而霍裔凡筆直地立在那裏,沉靜若水的目光一直看著地麵,又過了半晌,忽然道:“說完了麽?我也洗耳恭聽夠了,便可放人了罷。”

“霍裔凡,我真是不敢相信,你一直深愛著的女人,你的枕邊人,心地如此不堪,又對你這般算計,你就做出這樣一副無謂的表情?”張晉元簡直難以置信,又指著自己的胸脯,癲狂般的道:“我到了這般田地,還有什麽不敢說的?你竟不相信我?”

霍裔凡卻是輕聲冷笑道:“張晉元,你太自以為是了。你以為這世上,隻有你一個人是耳聰目明的麽?難不成這棋盤隻許你一人擺,別人就插不得手麽?如果真是這樣,那麽很遺憾,恐怕你要失望了。”

張晉元呆愣了須臾,突然就大笑起來,那笑聲異常尖厲,似連那梁上的泥土都被震下來了。猛地一旋身,衝到素弦麵前抓住她的肩膀,譏諷道:“你看看罷,他知道,他都知道,你早就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你自以為聰明,其實呢,真正控製局麵的人卻是裝聾作啞,不動聲色!你早就動搖了,對吧,決心重蹈你姐姐的覆轍,死心塌地地要跟他了,如今可悲、可歎、可笑的人,又是誰?是誰?”

她怔忡著不敢看他,隻是不停地搖頭,口中喃喃道:“別說了,別說了……”

“為什麽不說?我偏要說!”張晉元大力一甩,直讓她的身體劇烈一震,又高聲道,“好,霍裔凡,你是大羅神仙轉世,周知萬事,可有一件事,你絕對想不到!”嘴角彎起一絲詭異的弧度,“霍裔凡,就算你心甘情願被人耍弄,可是有一件事,你若也能心甘情願地認了,我姓張的第一個服你,從此甘拜下風,對你唯命是從!你知不知道,當初娶了素弦不到兩個月,她便有了身孕,可那天晚上你們是假的,什麽都沒發生過。這就奇怪了,那個孩子究竟是誰的呢?”眼珠死死地盯著他,隻是片刻,突然就陰森地笑開了:“現在,我要你聽好了,那個孩子便是——”

謎底馬上便要揭曉,就在這一刹,卻是突然一聲槍響,“砰!”隻見張晉元胸口暗紅洇開,臉上卻是來不及反應的驚異表情,隻圓睜著雙目,便直挺挺向後倒下!而素弦正站在他的身後,不過兩三米遠的地方,顫抖的雙手緊握一支烏黑的手槍,那槍口還冒著絲絲煙氣!霍裔凡眼疾手快,就在兩側的跟班傻眼的一瞬,幾下便踢飛了他們手中的槍,單手反扭住一人胳膊,一腳狠狠踢在他膝蓋窩上,將其牢牢製住,彎身便抓起一把手槍,指著餘下三人,厲聲吼道:“滾!想活命都給我滾!”

幾人遲疑著,互相對望幾眼,見老大已死,他霍大少爺既肯放人,已是萬幸,於是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之後轉身便跑。霍裔凡鬆了手,照那人臀部狠命一踹,那人跌出門去,也雙手並作雙腳,爬起來便跑了。

他來不及多想,跑過去解開家庸身上的繩索,回頭卻見她仍在原地,手槍丟在腳邊,就那樣愣愣站著,如是被抽去了魂魄,似乎手指一碰就要倒下。他急忙將她擁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道:“別怕,一切都過去了,就像我說的那樣,我們重新開始,還有我們的家庸……”

她茫然地抬起頭,長長的睫毛上仍掛著淚珠,而他如往常一樣,眼眸裏是柔和的融融暖意,手臂溫柔地環在她的腰間,竭力撫平她緊張混亂的情緒。

她猶豫又忐忑,還是開口問道:“我們……還可以麽?”

“素弦,我愛你,所以信你,亦如我相信你愛我那般。現在,你明白了麽?”

他的胸懷寬容似海,將她的慌亂和不安漸漸淹沒。然而這世間,最無法掌控的便是命運,偏偏又是造化弄人,明明是一段人間良緣,隻白駒過隙的須臾,便把那離合聚散,通通經曆了一遍。奈何最是珍貴的聚首,終究還是錯付了!一時之間,她百感交結,蒼白的側臉,向他寬闊的胸膛,輕輕貼去。

就在這時,卻又是一聲巨大的槍響,幾乎在同一瞬,他猛然抱起她,迅捷地旋過身來,大吼一聲:“小心——”

然後在她驚恐的目光中,他抱著她的手逐漸鬆開,身子慢慢向後仰去!

他一定是在開玩笑的,從前他總愛搞怪,她偏不上他的當,索性就不去拉他,然而他的脖頸漸漸後傾,在她的麵前,眼睜睜的,如一棵大樹,轟然倒下!

“裔凡!”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