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霧裏邂逅,看不穿這一世糾葛(下)

宴會漸入尾聲,詠荷方才得空從大廳出來,這時正是夜色漫漫,園子裏早就亮起了各式彩燈,與天幕襯托下的點點繁星交相輝映,煞是好看。剛才趁著興致高漲,背著她娘多喝了幾口紅酒,夏日的晚風吹得人舒爽極了,這會兒暈乎乎的腦袋才漸漸清醒,沿著碧綠的遊廊一路走去,遠遠便看見有人在花園空地上悠閑地蕩秋千,便飛跑過去,在背後蒙住她的眼睛,粗著嗓子裝模作樣道:“山裏來的采花賊,打劫咯!”

那女孩嚇了一跳,摸著她的手笑道:“采花賊都是像霍小姐這般,一雙芊芊玉手麽?”

詠荷不好意思地縮回手來,佯裝著生氣道:“瓦妮莎,虧我找你這樣久,你倒在這兒躲清閑來了。”勸道:“宴會場的布置你費的心血最多,長輩們卻都表揚的是我。宴會快結束了,你總要露個麵才行啊。”

女孩子抬頭一笑,道:“我不大喜歡人多的地方。總歸是我們大家的心血,沒有白費便好。”

詠荷卻是目光一凝,見她眼睛紅紅的,忙問:“素弦,你怎麽哭了?”挨著她坐下,又道:“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非把他大卸八塊不可。”

女孩子輕輕搖了搖頭:“隻是月亮看得久了,有點想家了。”

詠荷仰起頭,銀盤似的月亮掛在天邊,又大又亮,漫天數不盡璀璨繁星,想到今晚又幹了件轟轟烈烈的大事,心裏便莫名的激動,不由分說拉著她起身:“素弦,忘掉那些不開心的事,我們跳舞吧!”

詠荷開心地轉著圈兒,也稱不上什麽舞步,那滿臉洋溢的歡樂喜悅,卻足以把任何人感染。

詠荷的丫鬟金桔舉著封信跑來,氣喘籲籲道:“三小姐,這……這是大少爺派人送來的。”

詠荷這才肯撒手停下,拆開來看,是一張霍氏錢莊的銀票,麵值足有一千大洋。

“是你大哥?”素弦問道。

詠荷笑笑:“我大哥這個人啊,和你一樣,不喜歡熱鬧的。不過他對我的關心倒是不亞於二哥。他呀,就是個外冷內熱的人。”把信重新封好,又道:“我還得回去一趟。”

素弦這時道:“詠荷,我想去你家做客,可以麽?”

詠荷爽朗一笑:“當然啦,隨時歡迎。我爹娘,大哥、大嫂,還有二哥,都是很和善的人呐。還有我那調皮可愛的小侄子。你剛轉來我們學校不久,你、我,還有宣珠,我們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想來這一定是老天注定的緣分呢。”

“詠荷,聊什麽呢,這麽開心?”

詠荷回頭一看,是二哥,便笑道:“我這不是忙裏偷閑嘛。”又指著身邊的女孩:“二哥,這是我的新同學,也是我的好閨蜜,張素弦張小姐。素弦,這是我二哥霍裔風。”衝二哥神秘一笑:“她就是神秘的瓦妮莎小姐哦。”

素弦略一行禮:“霍先生好。詠荷,我還有事,就先走了。”說罷便轉身去了。

“二哥,二哥!”

詠荷喚了好幾聲,霍裔風才把望得入迷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詠荷麵露不悅道:“二哥,你總是這樣,看到漂亮女孩子就跟丟了魂似的。對了,二哥,你以前見過素弦麽?”

霍裔風略一沉思,答道:“似曾相識。怎樣?”

詠荷知他不願正麵回答,小嘴一撅:“明明見過的,對吧?那塊青絲帕,我在素弦那裏見過的,你抵賴不掉。”不等他回答,便伸手道:“把絲帕給我,不然我告訴娘去。”

霍裔風看了一眼她的掌心,無奈笑了笑:“既是你的同學,以前怎麽沒聽你說起過她?”

“她們家在臨江新開了店,她才轉來學堂不久。”詠荷的回答倒也簡練,手掌仍舊伸著。

她在他心裏是個妙不可言的謎,他永遠泯滅不去探索她的興趣。他想象她是出自書香門第,抑或簡樸素淨的小戶人家,卻不曾想到,原來她出身於富庶商賈。

他從風衣的內口袋裏掏出疊得方正的絲帕,鄭重地放在妹妹的掌心。

這天下午,霍裔風比平日早了一個鍾頭到家,大廳裏霍夫人和幾位富家太太打著馬吊,贏了錢興致正濃,便對一旁的大丫鬟朱翠道:

“一會兒告訴夫人,晚上龔局長請了飯局,晚飯不用等我了。”

霍夫人這會兒倒是聽見了,眼盯著手邊的牌,隨口道:“真是不巧,家裏今兒也有客人來。好在也不打緊,下次也不遲。”

霍裔風應了一聲,便從主樓出來。出得院子,上了九曲木橋,正碰上金桔領著幾個丫鬟,端了大盤的水果糕點往西院那邊去,便隨口問:“是三小姐有客麽?”

金桔道:“小姐的同學來做客,小姐說把好吃的都送過去。”

霍裔風點點頭:“陶小姐麽?”

金桔猶豫了一下,還是答道:“是陶小姐,還有另一位小姐。”

霍裔風頓時來了興致:“我也閑著沒事,拜會一番。”說罷便大步走在前麵,金桔暗一咬牙:“這下可糟了,小姐要非要怪我多嘴不可。”

他才到西院外,隔著青磚院牆便聽到女孩子鳥雀似的嬉笑聲,詠荷和宣珠一貫是這個樣子的,他早就習慣了,便從月亮門進去,一眼便望見三妹和陶小姐在逗弄那隻從南洋來的綠毛藍冠鸚鵡,鼓弄著要它學話。素弦穿著鵝黃色碎花半袖綢褂,配著瓊花白的縐邊長裙,濃黑的發編作魚骨,長長地垂在腰際,站在一旁靜靜望著。

詠荷回過頭,見二哥來了,正覺得奇怪,宣珠笑容滿麵地迎了上去:“二哥,今天這麽早就下班了。”

霍裔風點點頭,宣珠迫不及待地帶他到籠子旁,指著那鸚鵡笑道:“二哥快看,鸚哥兒會說話了呢!”說罷便拿柳葉兒逗弄著它,教它說聲“大家好”出來,那鳥兒卻隻混沌地叫了幾聲,氣得她努嘴又跺腳。

詠荷瞪了眼金桔,對霍裔風半推半搡著道:“二哥,我們姑娘家的玩意兒,你不感興趣。你呀,還是忙你的去吧。”

宣珠不明就裏,插話道:“詠荷還養蛇呢,這也算‘姑娘家的玩意兒’麽?”氣得詠荷直瞪眼。

霍裔風也明白妹妹的心思,笑道:“詠荷,好好招待你的同學,我這便走了。”

一直沒作聲的素弦頷首道:“霍總長慢走。”

“張小姐不用拘謹,叫我二哥就行。”霍裔風笑望了她一眼,目光相對的一刹那,她臉色微微泛紅,就低下眉眼去,柔柔的眼波瀲灩流轉,顯出小女兒家特有的羞態。

他走出院去,心裏像得到了莫大的滿足感。

傍晚,幾個女孩兒在霍家用了晚餐,霍夫人對張小姐十分欣賞,不停地問這問那,她也都一一作答。她身姿優雅,舉止大方,說話又婉轉得體,霍夫人高興得不得了,直問她許了人家沒有。女孩兒家被問這些話總是不好意思的,那邊詠荷打趣道:

“娘,您老人家就別操這份心了。您說您大兒子早就成了家了,二兒子這不有我們宣珠呢麽?張小姐就是再好,您也沾不上光嘍。”

霍夫人笑道:“我們這三姑娘,嘴這麽厲害,當心嫁不出去。”

詠荷趁眾人不注意,向母親吐了吐舌頭,以示抗議。

飯畢,品茶聊天的時候,素弦小聲對詠荷道:“方才拜會了霍總長,還沒見過大少爺呢,真是可惜了。”

詠荷道:“洋行的事多著呢,大哥他忙得團團轉。不過沒關係,以後呀,有的是機會。”

霍裔風從夜宴樓吃席回來,隻見大宅門外停著一輛半舊的德國產黑色轎車,看車牌有些麵生,正尋思著,隻聽後麵有人道:“霍總長,真巧又碰見您了。”

霍裔風回過頭去,借著澄黃的燈光看這人有些麵熟,細一回想,才想起他便是前幾日宴會上的那個商人張晉元,便同他握手,二人客套了幾句,大門處傳來一聲少女銀鈴般的呼喚:“哥哥。”

霍裔風回過頭去,張小姐麵帶微笑走過來,親昵地挽著張晉元的胳膊:“霍總長,這位是我哥哥,他是來接我回去的。”

霍裔風大感意外,怔了一怔,才道:“張先生不進去坐坐麽?”

張晉元行了個禮:“這麽晚就不打攪了,舍妹從小被慣壞了,如有不得體之處,還望見諒。”

霍裔風望了素弦一眼,笑道:“張先生客氣了。以後便常來坐坐吧,隨時歡迎。”

兄妹二人上了車,素弦不自然地鬆開了張晉元的胳膊,張晉元也不甚在意,從西服口袋裏掏了卷煙點上,用力吸了一口,煙氣便從鼻子中呼出來,搖下了車窗,吩咐司機道:“開車。”

他斜睨了她一眼:“怎麽樣,見到你想見的人了麽?”

素弦隻覺得氣味嗆鼻,輕輕向外欠了欠身,小聲回道:“沒有。”

“一個都沒有?看來進展不順啊。”張晉元冷笑了一聲,“我看,那個霍裔風看你的眼神在冒火呢。”

素弦下意識地咬了下嘴唇,囁喏道:“詠荷說,他們家早就給他訂下婚約了,就是陶家的二小姐。”

張晉元徐徐吐了口煙出來,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那又如何?這些年我是怎麽教導你的?越是比登天還難的事兒,就越是要迎難而上!你從金鈿那兒學來的,現在正是有用武之地的時候,怎麽,想不起來了?男人嘛,說到底,都逃不過一個‘色’字!你就算是使盡渾身解數,也要讓他……哎,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聽到這些字句,素弦渾身都不自在,狹小的空間裏,卻也隻能默默忍著。令人難受的沉默了片刻,張晉元突然大聲道:“老寇,掉頭,去輕煙閣!咱們小姐需要補補課了。”

她嚇了一大跳,慌張抓住他的手臂,幾乎是哀求的口氣:“哥,我不想去,我已經學得差不多了……明天還得去學校上課……”

老寇回頭瞅了張晉元一眼,見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趕忙縮回去調轉了方向。

輕煙閣便是臨江城裏最熱鬧的煙花之地之一,坐落於滄淩江畔,是一幢典型的明清古典式八角建築,到了夜晚,這裏流光溢彩,歡歌笑語,鶯鶯燕燕三兩成群,船上、樓上燈火輝映,一片喧騰。張晉元走進去,那濃妝豔抹的老鴇一眼便認出他來,搖著貴妃扇便笑臉迎上:“張老板,您來了?還點金鈿兒不是?哎呦喂,真不巧,金鈿兒今兒陪客人去了,您看我這比金鈿兒好看的姑娘有的是,要不您再挑挑?”

張晉元四下一望,並不看她,隻道:“少廢話,我加錢,快叫她來。”

老鴇露了難色:“這……您看……”

張晉元想起自己來臨江城不算久,各方打點尚未通透,得罪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也劃不來,便揮手道:“也罷。我在她房裏等她,你叫她忙完快來。”

那老鴇如獲大赦,忙不迭地應了聲。

張晉元帶著素弦從後堂的拐角樓梯上了三樓,金鈿的閨房是他們過去常去的地方,因此並不難找。二人幹坐了一會兒,素弦覺得有些不自在,便找了個借口出去。

“小心一點,快去快回。”張晉元道。

素弦嗯了一聲,快步出房門去,這才深籲了一口氣。倚著雕龍轉鳳的紅漆木欄,透過五光十色的水晶珠簾向大堂望去,滿眼的浮華與喧囂很容易讓人慨歎。想當初,她隻有十五歲,張晉元就連哄帶騙地把她帶到這個地方,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淪落到煙花之地,然而張晉元就隻問了她一句話:

“想不想報仇?”

她滿臉是淚,生生在唇上咬了個血印出來,半晌才從喉嚨裏擠出那個字:“想!”

張晉元二話不說,就把她帶到*金鈿的閨房,讓她三叩九拜,向金鈿學習勾引男人的手段。金鈿果真教了她很多技巧,怎樣走路,怎樣扭腰,怎樣笑得風情萬種,怎樣從眼窩裏流轉出引人垂涎的媚態來。

想起這些,她覺得很痛苦,甚至隱隱作嘔。那些虛偽造作的東西曾經被她厭棄,在母親嚴苛的家規教導下她是無論如何不敢想象的,然而為了“報仇”兩個字,她忍了,她也認了。

她想起六年前那場大火,母親和姐姐慘遭不幸,隻有她一人活了下來。她不能原諒自己,她恨自己這樣自私,偏偏一個人苟活了下來,倒不如一起死掉,反倒不用像如今這般艱難。後來她想通了,她不是一個人活著,是母親和姐姐與她一起活著,她們的生命接續在了她一人身上,而她的使命,就是讓那些殘害她們的人,得到應有的報應!

她抱著這樣的信念,像對待普天下最深奧、最權威的學問那樣去跟金鈿學習。但是在她心裏,她還是認為男人們喜歡的,應該是像姐姐那樣,純潔得如同山茶花一樣的女子。

姐姐喜歡山茶,尤其是純白不摻一絲雜質的那一種,她把它繡在手帕上,衣領上、荷包上,一切她喜歡看到的地方。那場大火把它們全部毀了,唯一留下的,是那條她親手為妹妹繡的青絲帕。

她不自覺地伸手去摸那塊帕子,那絲絲爽沁的白茶花香,讓她不由得貪婪吮吸著,就如同貪戀在躁動中,偶得的片刻寧和一般。

卻在這時,走廊的一頭突然傳來女人慌亂的尖叫:“不好了!起火了!”

人們頓時驚叫著奔逃起來,樓上樓下頓時亂作一鍋粥,素弦被擠在人群當中,一個女人慌不擇路,用力一推,素弦躲閃不及,手指一鬆,那絲帕飄飄蕩蕩落到樓下大堂去了!

素弦忙探身去夠,若不是人多擁擠,她已然跟著絲帕栽下樓去。她隻覺腦中轟的一響,怔忪著猛一轉頭,不遠處的那間屋子窗戶大開,火光紅色的影子似是張牙舞爪的惡魔,邪惡地伸向屋外……

她恍惚間魔怔了一般,嘴裏不停地重複著同一個字,“火,火……”,突然,她如是想起了什麽似的,逆著擠進人流,拚命向那火光的方向跑去!掙紮著跑到門外,眼睛瞪得老大,將那火舌死死盯住,就那麽一直盯著,她似乎聽見有人大喊她的名字,然而她顧不得許多了,一言不發,隻狠命地去推那房門,奮力用身體去撞,那房門似從裏麵鎖死了,卻是紋絲不動!

過道裏的人流越發擁擠,場麵混亂不堪,如駭浪中的孤舟般不堪一擊,她被衝擠到一旁,一隻腳被人狠狠踩到,眼看便要跌倒被人群踩踏,突然,一隻大手有力地托住了她的腰身!

她軟綿綿地倒在那人的臂彎裏,朦朧中是一張陌生卻又熟悉的臉孔,她頓時感到一股氣血衝上,想說些什麽,卻隻是不停地喘著粗氣。那一瞬就仿佛生命即將終止,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臉孔亦真亦幻,索性什麽都顧不了了,於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一般,然後是眼前驟然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