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快意江湖

秦瓊不顧腿上有傷不宜趕路顛簸,也不聽解差勸阻執意趕路。

他說江湖人士這點皮肉小傷算不得什麽。

紫嫣心知肚明,心細的秦二哥已經覺得此地不宜久留,怕仇家追殺,執意讓金甲童環去雇當地黃土高坡上唯一的腳力毛驢隊送他們去下遊渡口。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騎驢趕路,隻秦瓊騎著昨夜俘獲的那匹高頭戰馬。

紫嫣從未騎過毛驢,毛驢一路小跑鈴聲清脆。

坐在驢背上起先還欣喜得意,揚著驢鞭照著驢腚打了幾下喊著“駕!駕!”

猛然間,驢發狂般一跳,將紫嫣扔到黃土地裏,一嘴沙土狼狽不堪,逗得金甲童環捧腹大笑。

趕驢的老漢包著白羊肚頭巾,搖頭歎氣:“這位小哥兒,驢是不能打的,驢子氣性大,這一打它就尥蹶子。”

秦瓊爽朗的哈哈大笑,翻身下馬將紫嫣扶上戰馬道:“賢弟騎馬,愚兄隨行就是。”

紫嫣稍一急惱雙顴就泛出少女潮紅,極力平靜心神歉疚道:“二哥腿上有傷,不宜走動,不如上馬同騎。”

秦瓊抬眼望紫嫣,遲疑片刻,一笑點頭,飛身上馬。

隻是仇婆婆在驢背上趕上責怪地說了句:“小主兒,出門在外豈可調皮?快快騎驢,莫累到秦爺的馬。”

紫嫣知道仇婆婆在提示她男女有別,自知道她昨夜為秦瓊療傷結拜兄弟後,仇婆婆就怏怏不快,不停斥責她雖然是逃命在外,也不能忘記禮法,畢竟她是大隋的郡主。

她調皮的一夾馬腹,駿馬絕塵飛奔,將驢隊甩在腦後。

秦瓊大聲喊道:“諸位,我和子顏賢弟在山下渡口等候。”

中途歇腳時,紫嫣終於見到壯觀的黃河瀑布,瓦藍的天,青山峽穀間飛流怒號撲來,落下深深的溝壑,形成瀑布飛瀉。響聲隆隆如雷震耳欲聾,勢如千軍萬馬湧來,爭先恐後撲向兩岸山石,霎時被擊碎化作白雪一般的霧煙彌漫空中。紫嫣被眼前壯觀景色徹底震撼。

離京城百裏外有軒轅黃帝陵,皇爺爺每年三月三皇帝的誕辰日就會率諸皇子和大臣登山拜祭。傳說中的軒轅黃帝和炎帝是華夏子孫的鼻祖,中華民族的祖先。而黃河,則是華夏民族的母親河,橫亙版圖,千百年來奔流不息,孕育了無數炎黃子孫。皇爺爺曾答應她,待她再大些就帶她親眼去一見黃河的壯觀。

她回頭,驚見他背手而立,同她一樣仰視黃河瀑布的奇景。

紫嫣揉把淚眼,窘然道:“我想起了祖父,他曾答應帶我來一睹黃河之奇景。”

他也笑了自我解嘲:“叔寶想到了家母,她性子如這黃河水,寬厚溫柔,但每當遇事,則是柔中帶韌,執著向前。水乃世間至柔之物,遇到不平之地尚且能發出如此巨響,如人怒吼,百折不撓,不可小覷了水之神力。難怪俗語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可小覷了水之神力。”

一番話,隻最後這句令紫嫣不禁去品味其中的深意。

眾人到了下遊河流平緩處雇船繼續前行,船行在水裏,紫嫣卻總記起秦二哥那句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再問起時,秦瓊嗬嗬笑道:“虧你還記得這話。這話不是秦某所說,是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所講,很是有道理。”

秦瓊指了波濤浩渺的黃河對紫嫣道:“那位朋友說,這水就是民,就是百姓,水滴匯聚成江河。這帝王就是水上的舟,載舟是水,覆舟亦是水。不要慶幸坐在舟中就淩萬頃於浩然,若行舟不以其道,怕遲早要被這水顛覆。”

紫嫣本是手拿柳枝在船舷拍打,隨意聽著秦二哥滔滔不絕的高論,漸漸的她凝神起身,難以置信這精辟的道理竟然出於民間一囚犯之口。心中暗想,尋常百姓怕才不會關心載舟覆舟的道理,想必出此高論之人必是心在廟堂之高,才有此感慨。而記得此話之人,怕也絕非池中之物。眼前這位自稱是配軍囚犯的秦叔寶到底是何人?他定然有段不同尋常的身世背景和來曆。

結拜時,紫嫣曾聽秦二哥說,他是山東曆城人,表字叔寶,家中還有一老母。秦二哥家中在前朝也是官宦人家,南陳被大隋所滅,二哥就在官府當捕快,誰想這回平白的惹上官司上身。

她望著黃河浩渺,借機解釋道:“家父是家中長子,李家在京城有幾家藥鋪,還為宮中采辦藥材。”

“看得出,你的醫術高明,金甲、童環談到你昨夜為我療傷排毒,佩服得五體投地。”秦瓊讚道。

紫嫣側目淺笑,暗含得意:“隻緣我生來命硬,自幼喪母,在祖父祖母身邊長大,或多或少有些驕縱。家境寬裕,家中隻希望我讀書識字,日後謀個官職,或是繼承家業。可惜子顏自幼就頗愛聞藥香,聞到藥香反覺勝似花草香氣。”

紫嫣雙頰泛出魅人的潮紅,回憶道:“自幼子顏就賴在家中的藥房,或是纏在家中店鋪坐堂的郎中身邊學習診脈,《黃帝內經》《傷害雜病論》都是爛熟於胸,遇到各種雜症若能治愈都是欣喜不已。為此祖父祖母氣惱,罰過打過,關了子顏在家也不濟事,也隻得聽由子顏去懸壺濟世了。”

紫嫣說罷咯咯地笑,想到自己昔日不顧舅父阻撓也堅持學醫,回到宮中混在太醫院,被祖母責罰都不悔改,最後終於逼得祖父、祖母為她的執著讓步,心中反生出得意。轉念又記起皇爺爺臨終重托,不由恍悟,怕皇爺爺也是看中她這股勝似男兒倔強的韌性,才肯信了她,將千裏投靠靠山王楊林送信的重任交給她一弱女子去完成。

隨即歎息一聲道:“二叔為了爭奪家業害死我爹爹,祖父被活活氣死,二叔花錢打點官府對我家斬盡殺絕,千裏追殺子顏,隻為一本祖傳藥方秘籍。”紫嫣不再多言,秦瓊也不多問。

沉思片刻紫嫣道:“子顏北上一是為逃命,二是為投親。”

話音未落,忽然見遠處一陣隆隆巨響,同眼前黃河怒號聲交雜。

一片黃雲從各方卷地而來,黃塵接天,漸漸能看清馬蹄成陣。

秦瓊警覺地一聲大喊:“上馬!”不容分說將紫嫣扔上馬背,自己也翻身上馬緊摟紫嫣。

紫嫣屏住呼吸,幾乎停止心跳,難道逃命的每一步都是如此驚心動魄。

馬隊靠近,立在前麵百米處不動,黃霧漫天不散,秦瓊低聲對紫嫣耳語:“莫慌,有哥哥在。”

生死關頭心中一陣暖流湧動,紫嫣仰頭抬眼看下頜頂在她頭頂的秦二哥,反是不再驚慌。

塵煙散去,百餘人的馬隊,馬上之人容貌各異,多是頭紮青巾,絡腮胡子的大漢,為首一人提馬向前拱手問:“敢問前麵可是山東曆城的秦叔寶二哥?”

秦瓊隔過紫嫣拱手道:“敢問眼前是哪路的好漢?不才正是秦瓊!”

紫嫣反是心境微平,看容貌像是當地響馬,響馬總強過楊林楊廣叔侄的追兵。

馬上眾人齊刷刷甩蹬下馬,嘩啦一聲跪地叩頭,大聲喊:“兄弟們迎候秦二哥多時!”

紫嫣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嚇得瞠目結舌,秦瓊在紫嫣耳邊地上囑咐:“江湖朋友,放心!”

說罷翻身下馬大步向前攙扶,為首一人驚喜道:“二哥可來認得我謝雲登?在單二哥府上和秦二哥喝過酒的。聽說哥哥遭了官司發配路過此地,我等一早就來迎候。”

一陣寒暄過後,眾人接上金甲仇婆婆等人來到一處莊院,酒席齊備,大碗的痛飲。

秦瓊被圍在庭院流水席中,眾人依次來敬酒,他仰頭痛飲,千杯不醉,舉止瀟灑談吐自若。

紫嫣更是驚訝那些麵貌凶悍的綠林好漢因何如此敬重秦瓊。

紫嫣和仇婆婆貼了廊子上到自己的臥房,聽著樓下的喧嘩說笑聲,推杯換盞的勸酒聲。不想秦二哥在江湖上有如此的臉麵,這些綠林好漢看來都對他無比敬重。

水瓢趴在欄杆上張大嘴向下看,恨不得垂涎三尺。

“水瓢!做什麽這副模樣?”仇婆婆怒道。

“快看!秦二爺多威風!這些人,這一院子的人都是江湖上的朋友,聽說秦二哥到了此地,趕來拜會。當男兒就該如此!”水瓢感慨著。

順了水瓢手指的方向望下去,天井中眾人圍擁著秦瓊敬酒。而秦瓊逢人奉上的酒就把酒一飲而盡,飲得痛快淋漓。舉止落拓瀟灑,談笑風生,如舊相識一般。

仿佛他的身份是個綠林首領,雖然貌似尋常,但走到哪裏一露痕跡,就有追隨者雲集而至。

山東秦瓊的名號,果然厲害!

“你本就不算個男兒,羨慕什麽?”仇婆婆揪住水瓢的耳朵進屋。

紫嫣不由多看幾眼秦瓊,淡金色的麵頰帶了微紅的酒暈,誰能想到他一個囚犯能有此等風光。

正在誇讚,不知誰大嚷一聲:“二哥!不如殺了那兩個狗解差,造反上山落草吧!”

“那個鳥燕山府,去它作甚!”

紫嫣抬眼看時,身邊童環端起的酒杯咣當一聲碎落。

秦瓊捧了一碗酒,高舉過頭,對眾人致謝道:“諸位兄弟的好意,秦某心領。兩位解差金甲童環是叔寶的朋友,一路上對叔寶極為照顧,定然沒有因自己避禍而累及他們的道理。非但不能傷他們,燕山北平府就是龍潭虎穴叔寶也要去闖一闖!”

“可那一百殺威棒無人能免,九死一生,非死即殘。我們不能眼見哥哥去送死!”

金甲手中的酒碗在顫抖,酒水溢出濕了衣袖也不覺察。

紫嫣問:“什麽殺威棒?”

童環捶著腦袋跺腳大哭起來:“我等沒用,讓秦二哥留在此地罷了,讓縣太爺砍掉我們的頭就是。”

“各地發配去北平府充軍的囚犯,都要先打一百殺威棒。這是北平王羅藝定的規矩,無人能幸免。羅藝最恨作奸犯科之人,發配充軍的囚犯多是殺威棒打死,或者斷腿終生。一路上我等也為此事煩惱,聽說那北平王羅藝為人惡毒,軟硬不吃,二哥此去北平府,怕是凶多吉少。”金甲一番話,紫嫣原本酒意微紅的麵頰頓時慘白。隻擔心自己一路凶險,卻不曾想秦二哥去北平府就是去送死。

“新皇登基,大赦囚犯,叔寶殺人抵命本是應該,如今死刑改為發配已屬知足。諸位兄弟對叔寶的一份心意,叔寶感念於懷,隻是此事不必再提,北平府,秦瓊一定會去!”

童環仰頭飲盡碗中酒,手中碗砸碎在地大哭道:“叔寶二哥都是為了不牽連我們兄弟才去送死!”

紫嫣神色愕然。

夜深人靜時紫嫣難眠,推窗時見山崖邊秦二哥在月下倚鬆而坐,忙披了衣衫推門出去。

“還不去安歇?明日趕路。”秦瓊沒有側頭,冷月寒輝灑在英氣的麵頰上,沒有絲毫陰雲。

“二哥,可是為北平府那一百軍棍之事犯愁?”紫嫣問。

他笑笑搖頭:“男兒胸懷兼濟天下,當圖濟世安民,區區皮肉之痛,何足掛齒?”

紫嫣坐在他身邊,仰頭望月,忽然問:“二哥可曾聽說北平府有一處絕妙所在—軒轅台。”

“當年先帝拜祭華夏祖先的地方,有所耳聞。”秦瓊道:“若到了北平府,二哥攜賢弟登台一遊。”

紫嫣卻是心下犯難,手中搓弄那枚石頭指環,心裏在尋思。她是否可以拿了這枚指環去求北平王妃求情?但她又不想過早暴露身份。北平王是何許人?王妃又是性情如何?更重要的是,他們能否幫她複仇廢掉楊廣?再仔細想,皇爺爺的親弟弟靠山王楊林都改投了新君,外姓人又能如何?

第二日,紫嫣和秦瓊等一行人去渡口上船,正是晨曦未落,街巷上尚沒多少人跡。

昨夜那些來拜會秦瓊的綠林朋友送了許多禮物,由於不便帶走,秦瓊多是婉言謝絕,隻留了兩隻燒雞,一壇好酒,帶在船上痛飲,一開壇蓋酒香撲鼻。

船到了滄州需要改走陸路。

下船時,紫嫣立在渡口手遮驕陽四下張望,雙腿發飄,仿佛還在船上一般。

迎麵兩個少年頭紮帛巾,灰色短衫一前一後追逐而來,像是在嬉戲打鬧。

一人猛撞紫嫣,紫嫣立足未穩轉個身,掛在腰間的荷包被一把搶去。

眾人目瞪口呆還沒反應過來,紫嫣已經驚叫一聲:“我的荷包!”

大步追向那兩個小賊。

那荷包裏有她那支簪子,那維係著皇爺爺臨終囑托的簪子,那是大隋的興衰和命數主宰的簪子。

“噗通”兩聲,小賊跳入水中而逃,紫嫣不會水,隻在岸邊跺腳徘徊,一咬牙就要跳下。

就在此時,身邊掠過一道光影,身輕如燕般掠過水麵踩了幾隻橫七豎八的船隻直撲入水中,幾下在水中揪住一人,又揮拳打暈一人,麻利的拳腳功夫飄逸迅猛,幾下就奪回那荷包,將兩個小賊扔到碼頭上。

紫嫣撲過去接過那致命的寶貝錦囊,掏出觀看,她的木簪果然安然無恙,長吐一口氣,感激地仰視二哥秦瓊。陽光下,秦瓊笑望著她,笑得雲淡風輕。

而此刻,紫嫣心中,秦瓊卻成為她身邊不可或缺的親人。仿佛她就是樹枝上掛的一枚風中飄搖的孤葉,若非有大樹枝幹的庇護,離開,她隻能零落成泥化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