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跪父

“我出門散步,走得太遠迷了路,多虧見到樂殿送我回來,”遙汀擋在法天凝視著樂殿的視線之間,像法天解釋情由始末,接著轉身對著樂殿微微拱手:“我已到了,樂殿就請回吧。”

沒得幽冥主的許可,樂殿哪裏敢動一分,老老實實的站在原地,呼吸都不太順暢,不知道這次是不是要跪上十年,要是自己還有命活著,剛剛跪滿起來,也就正好是能娶夢清的時候了。

“退下,”法天冷冰冰的拋下一句話,就過來拉住遙汀玉手,想帶她走進汀蘭殿內,遙汀知道法天此時正在生氣,身後的樂殿還沒跑遠,她總不能這個時候火上澆油,隻好任憑法天拽著自己的手,與他往殿內走去。

“還真是巧啊,”法天陰森森的突然來了這麽一句,遙汀剛開始沒能反映過來,走過湖畔這才醒悟,回答的也就遲些:“真的是巧,偶遇而已。”

“偶遇?你走了多遠能夠偶遇?泰山殿離幽冥門間隻隔著四座大殿,你竟然走過了閻羅殿?”法天語氣中似乎不信,隻當遙汀和別的男子隨便說話,心裏難免有些不快。

手中一輕,遙汀此時怒從心尖起,法天又沒怎樣重手握她,竟然被遙汀從手中掙脫出去,不可思議的回頭一望,卻見遙汀眼中滿是被傷害的痛苦,知道自己不小心說錯了話,遂想上前細語安慰。

退後幾步,遙汀直視法天雙眼,姣好明澈的眸子中閃著寒光,冷靜得可怕:“法天,你許我信諾,卻失信於我,不要以為你先不義,我就同你不仁,我既然說過絕無欺騙,便真是絕無欺騙,你當我是什麽?你又當我說過的話是什麽?”

知道遙汀這次是真的特別生氣,法天一時也是無法,關心則亂,比起毫不關心毫不在意,隻要動了真心,便真是步步為難。

“我……”一時間法天張口結舌,也不知道該說如何才能挽回眼前的僵局。

身旁是花圃盡頭的一座石山,遙汀斜身靠在石山上麵,瞥過雙眸望著如鏡的水麵,突然開口說道:“法天,零夜已經死了,司書殿沒了司書,我想去做司書。”

躲藏起來好像非常沒用,而且完全沒有意義,既然事已至此鬼鬼盡之,自己又何必那麽在乎所謂名節,更何況做都做過,想要離開幽冥司或許永遠無望,既然如此,不如找些事情打發漫長時光。

克製住立即就要脫口而出的拒絕之詞,法天盡量用著商量的語氣:“雖然司書司職文書相關,但其實很辛苦,文山卷海無涯無邊,我擔心會累到你。”

“要麽我每日也隻有看書打發時光,我不著急,你慢慢想,我等你答複,”說著身子離開石山,越過法天身旁,往屋舍方向行去。

這一路走的靜寂,來到屋子前方,落棋正在屋前來回踏步,焦躁急迫的抻著脖子望向殿外方向,見到遙汀和法天一同回來,臉色青綠紫紅了數次,很是精彩。

本來以為會被法天責罰,卻沒想主上一聲不吭麵色沉鬱似乎心事重重,連忙知趣的放好碗筷飯菜,手腳麻利的帶好房門,快速的閃身出門。

這頓飯吃的足夠安靜,落棋一直都沒再出現,機靈聰明如他,既然覺察到十分不對,便隻是老實辦事,不敢有絲毫的逾越懈怠。

吃過晚飯,法天也是該要離開,即將走出房門時候,法天回過身來麵對遙汀:“你是認真的?”

“千金言信,”燭火映在遙汀臉上,嫩白色雙頰泛著釉瓷光澤,零星火光投射在遙汀眸底,如星月交替閃爍,亮起一輪光暈,竟襯得星河月輪皆盡黯然。

“我答應你,”法天回身打開房門,輕輕說出此語,心中恍然間有些酸澀。

一夜無語,第二日天界嘩然,天帝震怒。

不顧形象拍案而起,天帝指著天將怒傳口諭:“去,讓那個逆子給我滾到這裏。”

天將戰戰兢兢的滾到幽冥司中,傳了天帝口諭,但是內容歪曲,滾字斷然不敢說出,否則傳令的天將就是有進無出,想活著滾出去都難。

法天知道自己親爹脾氣,但是絕不著急,來得頗為施施然,一點兒都不失風采,相形之下,天帝就有些失了身份。

眾仙家都離著天殿飄然而去,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們父子間隙衝突,從來都是殃及池魚,但是也有不怕的,譬如自詡品質高潔的恒君,搖著把鐵扇子攔住法天去路,勸法天不要太過執意而過。

“拿著把鐵扇,六叔就把自己當公主了是吧,”這話太過刻薄,傷了恒君的小心肝,恒君捂住受傷的心靈,淒淒慘慘的駕雲離去,於是眾仙在聽說恒君都已敗下陣後,就更沒誰敢去自找麻煩。

剛剛走進天殿數步,一本金色文書跌落雲霄,跟著就是一聲怒責:“這是怎麽回事?!”

白雲鋪路玉晶雕撰的帝座之上,戴著十二重琉璃冕的天帝神色勃然,沒有一絲溫情的怒瞪法天,天殿內沉香浮泛,灑著最後的沉迷,一方置若罔聞,一方怒氣衝天,各不相讓。

如果不是一殿殿王,自然不用上表天界,天帝也不會輕易知道,不過法天根本也不怕被天帝知曉,隨便上個文書,也不是想聽他意見。

“撤了此道文書,我對你既往不咎,”天帝雖然掌握天界命脈,但並不能對羽翼豐滿的法天輕易懲處,天家父子,要顧慮的事情,往往卻是太多。

“不可能,我意己決,”法天答得沒有一絲含糊,絕對的堅持,雙目根本就不看向天帝,隻是望著虛空。

“那個遙汀有什麽好?就值得你這樣?”天帝臉上生出大團紅雲,顯然是怒火中燒,連美好的眉形都有些扭曲。

“我也不是很懂,我有什麽不好,值得你這樣處處指摘,”法天語調仍舊平淡,可字字如劍鋒銳利,傷得天帝心肺疼痛。

咣的聲聲巨響,帝座案上的物件皆盡掃落,天殿內唯有一對互虐的父子,虎視眈眈的相顧傷害,空曠的天殿中傳來綿延回音,聲聲入耳,催心震膽。

如果不是為生法天,天帝摯愛的妻子怎能死去,天帝和曾經的天後那般恩愛,令天地都為之失去華彩。

抱著妻子冰冷的身體,天帝徹夜的守在雁回殿中,那個粉藕般稚嫩幼小的兒子,隻能自己跌跌撞撞的學會成長,並且永遠是天帝心中的最痛。

沒有初為父親的無比興奮,撕心裂肺的喪妻之痛,令天帝痛不欲生。

可他不僅僅隻是痛失愛妻的丈夫,他仍是天帝,走上浮華富貴鑲金嵌玉的帝座,接受眾仙的膜拜,沒誰能夠挽救他一秒一秒死去熱情,也沒誰知道他對荊衣無法抑製的思念。

曾幾何時,天帝也是一個很愛笑的男子,荊衣生前愛看星星,天帝就陪著荊衣每晚坐在雲彩上,輕輕的劃開身旁浮雲,溫柔的笑看荊衣數著星星,每當那時,他們的眼睛都一起晶亮成一抹絢爛。

荊衣很喜歡小動物,在自家的時候就養了一群,天帝雖然不喜歡動物,仍然體貼的每日和荊衣一起喂食添水,容忍那些動物伸出粉紅色的小舌,表示親切的舔舐他的手指。

他是天帝,他是執掌眾生之神,可是這個天界上,仍然有許多的無法預料,追悔莫及。

失去荊衣的天帝,漸漸收斂了笑容,他不再關心每天晚上出值的星宿,不再踏進他和荊衣共同生活了數百年的雁回殿,接著,他迎娶了荊可,荊衣唯一的妹妹。

與其說荊可是天帝的妻子,不如說荊可是天帝的天後,荊可是同樣的華光四溢,但比起姐姐荊衣,荊可顯然就要暗淡了些許,她們雖然生得頗像,可天帝顯然並不在意此點。

荊可很賢淑,她會每天挑著天燈等著歸來的天帝,為他掃去一天的疲乏,端上親手做的羹湯,再溫柔的看著天帝吃下去。

她從來不會做任何天帝不喜的事情,不說錯一字一句,就像是一個完美的楷模,能把天宮中自己的分內之事打理的井井有條,沒有誰能夠挑剔分毫。

這樣的天後可以令天帝敬重,但也不過如此。

天帝在內心中仍舊深深愛戀荊衣,記掛泛濫成災,無可抑製,那是他心中的一抹柔弱,而他的兒子法天,便是插在他心中柔弱上的一根芒刺。

眼前晃過一抹琉璃彩色,天帝抬起手掌,就要拍到法天臉上,但看到法天那雙眼睛時候,竟又放下了手,麵上現出疲乏神情,接著是長長的一聲歎息。

他們母子有一對太過相似的眼眸,溫暖卻又不失堅定執著,敢愛敢恨,從不輕易妥協,真是一種可怕的相似。

似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天帝屈了屈手指,指向殿外:“想要首開先例,沒那麽容易,你去那跪著給我清醒清醒,直到你想好為止。”

法天平靜的看了最後一眼天帝,走到殿外萬年寒石上麵,無所謂的跪了下去,法天很有耐心,為了遙汀眸底不再如一潭死水,為了她眼中的華彩,他甘願一跪。

天帝微一遲疑,走到法天身側,閉合一雙疲倦的眼眸,聲音蒼白:“我等你想個明白。”

萬年寒石透著涼入骨髓的陰氣,法天方一跪下,但覺腿部所觸位置隱隱生疼,就像被數十萬枚小針細密的紮刺一般,頃刻間便是涼寒入骨,陣陣上湧四肢百骸。

盯著天帝衣衫底邊,法天盡量將聲音放緩,方能不顯出聲音中的顫抖:“我也等你想個明白,”接著微微一笑,說出遙汀的原話:“我不著急,你慢慢想,我等你答複。”

這話差點把天帝氣死,凝眉仰頭望天,將雙手十指緊緊握住,隱藏暴怒的情緒,天帝忽然失笑,重重的點了點頭,話中帶著無盡的戲謔:“和我比耐心,你不覺得自己為未免有些太過自不量力?”

“父上教育過我,威脅是最沒用,兒子無能,但也隻有做與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