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落印

第十日,天殿殿外,萬年寒石周圍,至上而下滲出縷縷寒煙,白霧彌漫滔滔不絕,罩住法天周身四維。

玄色袖邊染著數片冰棱,顯出鋥亮的冰光,法天雙唇凍得青紫,卻仍舊跪得筆直,目沉似水,麵色上無怨無尤,就如已經雕成了多年的冰雕,木然的一動不動。

寶藍色衣帶垂著同色的絲質流蘇花邊,從殿外萬年寒石的東西兩邊閃得飄忽不止,天後左右不停的來回踱步,焦急的神色昭然於麵,手掌交疊重合,手心也急出了絲絲溫熱汗珠。

身旁側立的仙娥見天後如此慌忙,溫言對天後相勸:“天後,您已經在此走了多時,不如先停下來歇息一下,要麽您的身子也會不大受用,天帝已經差仙童來過,說是一會兒便會親自到來。”

“一會兒就來,一會兒就來,這一會兒是要多久?難不成還要等天兒凍死在這千年寒石上麵?”從來麵色端莊的天後突然麵露慍色,眉間的金蝶羽翅交\合飛展,似欲震翅高飛之時遇到狂風暴雨,將絕美的蝶翅皆盡沾濕,身不由己的墜落雨中,痛苦的蜷縮一團。

天後對天界中大大小小的司職仙童與仙娥一直仁慈善待,此時淩眉展怒,也著實望之生畏,那勸說的仙娥見了此情此景,也不敢再多言語,立即低眉斂目,輕輕的移動腳步,向後退了數步。

天後走了多時,終於不再左右踱步,停在了法天麵前,拂去法天額角上的冰霜,嘴中念念不休,責備的語氣中其實是更多的擔憂:“你這孩子怎麽就如此倔強?天帝對你留遙汀在幽冥司中已是為難默許,如今怎麽又要生這是非?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麽像死去的姐姐交代?”

血液似被嚴寒凍住一般,身子也早已沒有知覺,任憑他數萬年的神元,也仍是抵擋不了上古傳下來的萬年寒石,法天並不接話,隻是十分老實的原地跪著,麵上則是極為少見的恬淡忍隱。

“他願意送死,你也不必理會,”仙娥與仙童縱分兩列,立在天帝身後,簇擁著英武威嚴的天帝,隻聽天帝冰冷無情的說道:“他既然自己尋死,也沒誰能攔得了他。

幾步走到天帝身側,天後雖然心中著急,卻仍舊不失禮數,給天帝福了一禮,這才對天帝說道:“無論如何是天帝令天兒跪著,怎能說是天兒自己尋思?要是如此下去,天兒非全身凍結而死不可,你們父子間天大的事情也要顧及骨肉血情,何必讓其他仙家看這笑話?”

天法既有,冥司亦同,幽冥司中自殿王以下歸屬幽冥主全權委派,但各處殿王一職,則是需要天帝金色圖印,殿王乃一殿執事,不僅統轄殿中一應瑣碎事務,且關涉幽冥身份,因此對生前幾世品行都有詳細規範,且並非隻是品行優渥即能任職。

正如天後所說,天帝雖然不喜法天,但法天畢竟也是他親生骨肉,楚河漢界相爭不休,也難保不是兩敗俱傷的一場棋局。

“天帝,”天後語氣極為懇求:“世人皆知人情二字,你又何必與自己的親生兒子這般較真?傷了彼此和氣,就是天帝所願?”

“天後的意思,我應該放了這逆子,還要許了他的要求?”麵色霜冷的天帝實在可怕,說話間也是一副全不肯讓的架勢。

麵相俊美確實不凡,連橫眉冷對的時候,都有顛魂倒魄的本事,天後身邊的仙娥見了都是心跳加速,麵頰上現出兩抹紅暈,形如情竇初開的少女,都羞赧的低下頭去。

碎花金葉衣袖繁枝相接,花朵嫣紅連成一線輕煙,隻是一晃眼之間,殿外除了法天父子,一眾司職的仙童與仙娥,都驚訝的麵麵相覷。

“天後,你這是做什麽?”微蹙眉頭看著與法天一同跪在萬年寒石上的天後,天帝語氣頗有不快,這麽多年以來,無論法天捅出多大簍子,天後總是不遺餘力的站在法天一旁,庇護的甚至有些過分。

“本後身為姨母,畢竟也有教導不嚴的責任,隻盼天帝雖不念父子夫妻情分,也想想天兒作為幽冥主的功績,”天後畢竟是嬌生慣養這張大,雙膝雖然隻是貼著萬年寒石跪著,身子卻是抖得不行,好像她才是跪在寒石正中的那個。

回身,踏步,登級,置身帝座。

殿外萬年寒石,冰凝水結,天帝覺得眼前時而模糊,又是時而清晰,鮮血,嫣容,如今何處笑春風?

多年的多年以前,當天帝從痛苦中轉過一絲精神時候,卻突然發現,他已經完全不能了解自己唯一的嫡子,他們骨血相連,骨肉至親,卻是千般疏離,恍如敵手。

親手殺死那個人界女子,天帝的內心中竟然會有一絲殘忍的暢快,看著自己兒子形銷骨立熬過的數十個年頭,天帝終於開始有些痛恨自己,可惜那一點點的翻悔,已是他的極限。

他從未教過法天任何常識,法天認識的第一個字,法天喜歡的第一個女子,法天第一次跌倒,第一次喜悅,這些普通的事情平常的遭遇,天帝作為一個父親,卻是有著太多過分的不理不睬。

當年將法天拋到幽冥執掌大局,不過因為三弟灰飛煙滅幽冥混亂,至於法天的死活不易,他根本就從未考慮,當他終於稍微良心發現時候,竟然驚奇的被告知,幽冥司中一切如常,被法天治理的井井有條。

他沒問過法天如何做到,或許是他不太關心,亦或許是他不敢關心,如果法天質問他有何德何能插手過問,他又將如何自處?

可能天後說得很對,即使不看在法天是他親生骨血的份上,這麽多年來他統帥幽冥,執掌地府經緯,如今這他用性命為自己心愛女子相求的這件事情,也實在不是一件過分之事。

沉沉的靠在帝座椅背,身後養身的暖玉竟然吐出絲絲寒涼,沁入天帝肌膚紋理,將他的心況點染得無盡寒涼,天帝左手扶著額頭,青絲垂落鬢邊數許,眼眸投落於麵前帝案之上,看著不知何時又被重新放到帝案上的那本文折。

十天前他親手將這本文折摔落雲端,大概是手勁用得太狠,文折盡管材質堅韌,直接磕在雲霄上的那邊仍是裂了幾寸,裂痕有些刺眼的猙獰,撕扯出一抹嘲笑,與天帝對視。

緩緩抬起右手,又輕輕放落在帝印上方,手上微微一經用力,帝印下方的泥金印泥即重重的陷落幾分,將帝印的邊緣層層裹挾,猶如塗上了一層厚重的金粉。

抬起拿著帝印的右手,帶落著泥金簌簌滑落,順著天帝右手路徑形成一道金線,最終手腕定住,滯留在文折上方,久久不能落下。

荊衣含笑的容顏韻雅從容,死前仍舊噙著溫潤的氣度,用心的叮囑天帝照顧他們唯一的孩子,無論是非過錯,諸般不堪,有些事情總是無法改變。

那個謫仙般的女子笑著和他打著商量,他是你的兒子,請你不要忘記。

手落印成,金色帝印閃著嶙峋亮光,耳邊呼嘯著北國春風,席卷風沙,肆虐無邊,漸漸吞噬天帝內心廣際曠野,漫天飛舞。

像是經過一場彌漫血腥的搏鬥,再次來到法天麵前的天帝,神色之中是無盡的疲憊與蕭索,將手中隻握住一角的文折放開任其垂落,沒再多說一字,獨行而去。

天後已經凍得冰冷蒼白,身子不住的抖動,見到天帝走遠,剛才勸說的仙娥連忙來到天後身邊,將冰一樣冷的天後扶了起來,接過身旁另一個仙娥遞過來的火狐毛皮外袍,立即緊緊的圍在天後身上。

冷得說不出來話,天後隻是顫抖著手指,指了指仍舊跪著的法天,仙娥揣摩著天後的意思,大概是想讓帝子起身,便立刻來到法天身旁,俯下身子,輕輕的喚道:“帝子,天帝已經準了文折,您請起來吧。”

墨色的羽睫已經凝成白霜,法天隻是微微眨了眨眼睫,萬年寒石四周寒氣可怕,仙娥並不敢冒然靠近,隻是在外圍呼喚法天,卻是束手無策。

隔了有一會兒,沒有跪上多久的天後終於恢複如常,能夠說出話來,這才快語吩咐仙娥去恒君處取來暖身丹藥,給法天服下,此藥是墨訓無聊時隨意煉製,沒成想會有如此奇特的功效,也算是無心插柳之作。

服過了特質丹藥,法天血脈終於開始如常流轉,四肢百骸中血液漸漸貫通,直達心脈,肺腑也舒暢不少,便開始試著用元神純氣運法暖身,不消一盞茶時分,身上逐漸溫暖,連衣衫上的冰霜雪粒也消散不見,幹燥清爽。

“天兒,你好些了麽?”見法天已經起身離開萬年寒石之上,天後連忙踱到法天身旁,關切的問起法天身體狀況。

眉梢上還綴著一點尚未拂去的細細雪屑,法天不是是否因為凍得太久,麵上並沒有什麽表情,連說出的話都是冷冰冰的:“多謝姨母關心,已經沒什麽事了,姨母也要多加保重身體,如果沒有什麽事情,侄兒這就告辭了。”

像是沒有聽出法天話中的冷漠,天後笑得仍是雍容如常:“沒有事情就好,既然你著急回去,姨母也就不多留你,記得喝些暖身的湯水,不要落下什麽病根才好。”

淺淡的笑笑,法天點點頭顱,表示已經聽到,稍微矮身給天後行了個辭禮,撿起天帝扔下的文折,用手抹平文折上的褶皺,轉身離去。

身側一直立著的仙娥小聲說道:“帝子最近好像特別冷漠,也不許蝶雨宮中的司職仙娥與仙童去幽冥司了,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右手四指拖著左手小指,拇指撫過左手小指上的丹蔻流彩,天後不以為然,神色中是無所謂的了然:“天兒自然有他的道理,蝶雨宮中的仙娥在幽冥司出了不小的事情,也確實不應該再多走動,要是再出個一點半點的事情,本後也不好交代。”

蝶雨宮中的仙娥與仙童近日來胡亂猜測,不見迎兒回來,又不能再去幽冥司中走動,不免都有些心中好奇難耐,聽天後話中雖是平淡,卻又有著不詳的警告意味,立時壓下話頭不提,謹慎的排成鑾駕,伴著天後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