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紫玄信符

龍國夏曆五三九年,時令正是暮春,古舊的夕陽照在一道酒幌子上。這是一家開在上京城外的簡易酒館,隻有三間土坯房,廚房設在屋簷下,屋簷搭建得很大,以防雨水落在油鍋裏去。一個病殃殃的小二攏袖坐在屋簷下,見有行人路過,便有氣無力吆喝道:“看一看,瞅一瞅,店麵雖小酒菜夠,吃得大爺不想走。”

聲調稚嫩,詞兒卻老成圓熟,在這條塵土飛揚的大道上,借著大風,能傳出老遠。

往常招來的食客不是要進城,便是要下鄉,今天來的這撥人卻有些古怪,人數約莫七八個,個頭一律瘦而高,統統穿著一襲黑色的袍子,戴著黑色的大鬥篷,把臉蓋得嚴嚴實實,往下看,卻看不到鞋子,袍子太長,拖拽於地。

小二端來了好酒好菜,說了一聲請慢用,抬眼望見一雙碧綠森然的眸子正在他臉上打量,不由得腳脖子一軟,撲通坐倒在地上,連滾帶爬的跑往後廚去了。

站在櫃台後裝模作樣算賬的掌櫃七瓢子不時地瞄著這夥人,心裏也是一陣的發顫。

他們木頭樁子一般的坐著,並不動筷,唯有一雙雙或碧綠或火紅的眸子骨碌碌的打量著前方,在鬥篷下顯得詭異莫名。

七瓢子站了一會兒,再也不敢在呆在這裏了,顫巍巍的邁著小步子往後廚走去,走一步,停一停,再接著走,如此艱辛地走到廚房門口,再也難以支撐,咕咚一聲栽了進去。

便在這時,門外有人喊道:“掌櫃的,有吃的麽?”

是個老婦的聲音,因為飽經歲月風霜,聲音有些雌雄難辨,“給老婆子和我們姑娘切一大盤羊肉端來,姑娘不要蒜蓉,老婆子卻得要點,燙好的黃酒也來點,沒想到堂堂上京城,卻是矗在沙漠裏,一出城,漫天的風沙……”

這婆婆一邊說,一邊拉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往店裏走來,抬眼看見大堂裏坐著的這夥黑袍人,臉色登時一變,閉上了嘴巴,在門口站住了。

“公孫婆婆,怎麽了?”小姑娘仰臉向她問道。

公孫婆婆森然一笑,“沒事兒,姑娘,隻是出門不利,又碰上幾隻從墳窟窿裏爬出來的死鬼。”

那夥人裏居中而坐的一位,聽了此言,冷冷一哼,並不搭腔。

小姑娘又問道:“公孫婆婆,我知道了,這些戴鬥篷的人跟那些貓頭鷹是一夥的。”

公孫婆婆一拍手,笑道:“人人都說姑娘冰雪聰明,果真不假,姑娘,不怕嗎?”

小姑娘粲然一笑道:“不怕,我請他們喝酒,做朋友,朋友之間就不會動刀子了。”

公孫婆婆蒼白的臉上頓時湧起一股堅毅的神情,拉著小姑娘,昂首挺胸的走了進來。在靠牆的一張桌子前坐了下來,離那夥鬥篷人遠遠的。一拍桌子,大聲道:“掌櫃的,怎麽還不出來?快上酒上菜,我家姑娘要請人喝酒交朋友呐!”

七瓢子和店小二正貼在廚房門縫上往外看,小二無意間碰到了七瓢子的褲襠,收回手放在鼻端聞了聞,低聲道:“叔,你怎麽尿褲子了?”

七瓢子打了一個寒顫,顫抖著說,“肥貓呀,不知為啥,隻要那幾個鬥篷怪人綠幽幽的眼珠子朝我這邊一望,我就覺得身子冰涼,連魂兒都沒有了。”

“我知道。”小二把聲音壓到最低。

“為啥?“

“因為恐懼!”

小二抓起七瓢子的手,放在他的褲襠上,“叔,你看,恐懼都是相通的,我雖然拜過幫會,吃過刀子,不也尿,尿褲子了嘛。”

七瓢子雖不喜男風,但打了半輩子光棍,長夜漫漫,專幹些手指頭告了消乏的活兒,這時摸著小二的褲襠,心裏不禁一蕩,正要有所行動,忽聽見門外得得馬蹄聲響,一個人下了馬,大聲道:“掌櫃的,這會兒有飯嗎,我們爺倆錯過了飯頭,麻煩給下兩碗素麵。”

七瓢子不敢應答,透過門縫往外瞧,隻見走進來一對父子,父親三十來歲年紀,四方臉膛,曬得紅裏發黑,體格健壯,手掌寬大,一望便知是附近的漁民。兒子隻有十一二歲年紀,一副病怏怏的模樣,瘦骨嶙峋,並且是個駝背,頭上戴著氈帽,走兩步咳嗽一聲,一臉早夭相,眼看是活不到成人了。

父子倆走到中間的那張桌子前坐下,年輕男人又喊,“掌櫃的,麻煩給下兩碗素麵!”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應答,正要再喊,公孫婆婆嘿嘿一笑,說道:“喊個屁,掌櫃的早就不知道躲到哪裏了,兀那漢子,旁人見了那幾個人都躲得遠遠的,你為何不躲?”

她邊說邊指著那幾個鬥篷人。

年輕男人轉頭朝那邊望了望,突然沒來由的感覺到一股砭骨的寒氣,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男孩劇烈地咳嗽了一陣,低聲問道:“爸爸,你發抖了。”

年輕男人又瞥了那幾個鬥篷人一眼,壓低聲音道:“噓,那幾個人有點古怪。”

男孩淡淡的道:“嗯,跟普通人的氣味不同,有些陰氣。”

年輕男人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見桌上放著一壺茶,伸手拿起,但手顫抖得厲害,卻倒不出。

男孩伸手扶住父親的手,把水倒在粗瓷大碗裏,微笑著搖了搖頭,意思是不用緊張,不要怕。

酒館外,夕陽消隱在大地盡頭,天色頓時暗了下來,外麵大道上初時還有快馬馳過的聲音,行人隱約的說話聲,但不知何時,一切突然安靜了下來。

唯有嗚嗚的風聲,吹動掛在屋簷下的剔骨刀,哐啷,哐啷,哐啷……

坐在屋子裏眾人誰都不說話,屋外尚有微弱的亮光,屋內卻已經看不清人臉了。

公孫婆婆啪的一聲把粗瓷大碗放在桌子上,大聲道:“直娘賊,一家破店,隻有一壺苦茶,幹坐著有什麽勁兒,姑娘,咱們走!”

兩人站了起來,轉身走向門外,那個小姑娘突然轉頭道:“小哥哥,你不一起走嗎?”

那男孩微微一笑,“謝謝你,小妹妹,你們先走吧,我身體不好,不能長時間趕路,得歇一會兒。”

公孫婆婆一邊拉著小姑娘的手,快步走向門外,一邊低聲道:“姑娘,別管閑事,咱們自顧自的吧。”

兩人走出門外,那個小姑娘突然掙開公孫婆婆的手,跑到男孩跟前,從身上取出一個掛件,戴在男孩的脖子上,一雙大眼睛即便在黑暗裏依然顯得溫柔明亮,“小哥哥,你病得不輕,這是我們洞裏的護身符,最是靈驗不過,你戴在身上吧,身上疼的時候,告訴它,就不疼啦。那邊幾個人跟那些很壞的貓頭鷹是一夥的,不知道是不是一樣壞,但你別怕,我一走,他們就跟著走了。”

男孩微笑道:“妹子,謝謝你。”

小姑娘看了男孩一會兒,轉身向門外跑去。

年輕男人忙從男孩脖子上取下護身符,起身去追趕,一邊喊道:“小姑娘,我們不能白要你的東西。”

他剛跑出幾步,突然砰的一聲,頭臉狠狠的撞在了一麵牆上,直把他撞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男孩嗖地站起來,一步跨過去,伸手把父親扶起來,摸著眼前一尺遠的地方,一張小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符的嚴肅、認真。

他想了一想,點了點頭,向父親道:“爸爸,在咱們麵前有一堵透明的牆壁,你撞在上麵了。”

坐在另一邊的那夥鬥篷人突然齊刷刷的站起來,一人抬起手指臨空一點,隻聽見一片嘩啦啦的玻璃破碎的聲響。

屋子裏不知從何時起豎立著無數麵透明牆壁。

走在前頭那人冷笑一聲,尖聲尖氣的道:“老婆子,就憑你這點微末道行,還擋不住我們。”說著乜斜著眼睛,看了那男孩一眼,帶著一幹鬥篷人快步走向門外。走到門口卻停了步子,袖子往後一甩,尖銳的破空聲嗚嗚響起,一團黑黝黝的東西在空中迅速打了一個旋,向男孩飛去。

嗤的一聲輕響,接著又是哐啷一聲,年輕男人手中緊握著的用來防身的水壺掉在地上,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借著微弱的光亮,他看見兒子胸口上破了一個大洞。

年輕男人雙眼暴鼓,臉色雪白,直直的看著兒子胸前那個黑幽幽的拳頭大小的洞。

鬥篷人們走出酒館,先站在當地,七八雙綠幽幽紅通通的眼睛冷冷的向四周打量一番,似是在考慮朝哪個方向走去。領頭的那人再一次抬起手指,往西方一指,又是一片嘩啦啦的破碎之聲,響聲一路往西綿延而去。

原來這一條路上也布滿了透明的牆壁。

酒館微弱的燈光泄露出來,鋪在屋簷下的一塊泥地上,光亮之外,皆是漆黑一片,那些鬥篷人瞬間消隱在滾滾的濃夜裏。

酒館內。

一個男人絕望的嘶吼聲在潑墨般的夜裏遠遠的傳了出去,一道閃電明晃晃劃破蒼穹,幾聲悶雷轟隆隆滾過夜空,天地間毫無征兆地下起了瓢潑大雨。

七瓢子和小二靠著牆坐在地上,清晰的聽著胸腔子裏欲要破體而出的心跳聲。因為下了暴雨,這夜越發顯得漆黑如墨。

劇烈地喘息了一會兒,小二輕聲道:“叔,外麵那個小孩好像被那夥怪人殺死了。”

七瓢子陡然跳起,這時一道閃電亮起,映照得他的一張豬腰子臉分外雪白,“肥貓,這孩子要是真死在店裏頭,我可是得吃官司,快快快,拿燈來,去看看。”

小二從灶間摸出火石,點亮油燈。兩人急慌慌的來到大堂,恰在這時,又是一道閃電亮起,七瓢子真真切切的望見了那男孩胸脯上的黑窟窿,登時嚇得尖叫一身,像隻被閹割了的公貓似的。

小二手中一燈如豆,在瓢潑似的雨夜,顯得分外的孤零零。他快步向前走了幾步,見年輕男人眼中留下兩行眼淚,鼓著雙眼,望著外麵的大雨。他懷裏的男孩雙眼緊閉,顯然是死得透了。

七瓢子從後麵抱住小二,把臉埋在他背上,帶著哭腔問道:“肥貓,怎麽樣?”

小二舉著油燈,仔仔細細的看了看男孩的臉,輕聲道:“死了。”

“死了?死了!”

七瓢子差點跳起來。

忽聽那個年輕男人低聲道:“噓,別出聲,我兒的魂兒還沒走遠,你們聽,他在那邊屋簷下呻吟呢。”

屋外大雨嘩然,屋內一燈如豆,因此這句話說得鬼氣森森,七瓢子二人被嚇得心膽欲碎,又差點尿了褲子。

過了良久,小二突然道:“不對啊,叔,屋簷下呻吟的應該是白天那個快死的老丐,傍晚的時候,我出門倒髒水,還看見他躺在咱家屋簷下呢。”

兩人端著燈戰戰兢兢走到門口,借著燈光一看,果然是日間那個老丐,渾身被雨水澆得濕透了,蜷縮在屋簷下,不知死活。

拖人,扔破毛巾,灌熱水。

罵罵咧咧的忙完這一切後,那個老丐總算回過氣兒來,撿了一條老命。他窩在牆角,哼哼唧唧的捂著生滿膿瘡的雙腿,髒汙不堪的亂發下,一雙眼睛分外清亮,望著癡呆的年輕男人抱著他早已死透的兒子。

———————————

門口青影一閃,一個瘦而高的老者舉著一把傘,猶如一陣晚風似的走了進來。

花白的長須拂胸,遮了半張臉,一雙眸子清冷有神,在大堂裏一掃,一應擺設及眾人他都看在了眼裏,卻唯獨蜷縮在牆角的老丐,他看也不看。

青袍老者並不收傘,無聲無息的走到一張桌前,一掀袍子,坐了下來。

小二敏銳的發現,外麵暴雨如注,這位老者的腳印卻是幹燥的,顯然是上等緞子的青袍幹爽柔滑,沒有一絲濕痕,甚至連那把雨傘都是涓滴未沾。

小二怔在當地,心裏翻來覆去的想,娘哎,老子肯定倒了血黴,這接二連三遇到的怎麽都是怪事呢。”

忽聽七瓢子驚駭的喊道:“這個娃兒沒死!這個娃兒沒死!”

小二連忙轉身去看,隻見那個男孩胸前的大窟窿正在慢慢收斂,不過一霎時,胸前已經完好如初,不但沒有疤痕,甚至連一道白印子都沒有。便在這時,那男孩呻吟一聲,睜開了眼睛。

小二與七瓢子皆當場石化,坐在遠處的青袍老者也不禁緩緩站起身來,向這邊眺望。而蜷縮在牆角的老丐卻不易察覺的笑了一笑,翻了一個身,背對著眾人,似乎是準備睡覺了。

男孩第一句說的就是,“我沒死?你們是誰?”眼睛一轉,看見失魂落魄的父親,又道:“爸爸,你怎麽了?”

年輕男人一夜之間,悲喜皆達到了極點,這時不知道是哭還是笑了,粗糙的大手一遍一遍摩挲著兒子稀落落的頭發,喃喃道:“乖兒子,你沒死,乖兒子,你沒死。”

男孩輕聲一笑道:“我自然沒死,我可不會輕易就死。”

七瓢子也甚是高興,店裏沒死人,他也就不用吃官司了,當下興衝衝的去廚房生火做飯,不多時就端了出來,有菜有湯有酒,掌櫃的請客。年輕男人手足無措,一直念叨,“這怎麽行呢,讓掌櫃的破費,這可不行,但我們又沒錢……”那男孩卻大口吃菜,大碗喝酒,表情輕鬆自然。

小二抬頭想邀請那青袍老者一起吃飯,卻見他不知何時已經伏案睡著了。

七瓢子一邊熱情的招呼,一邊詢問父子倆的姓名籍貫,原來父親叫龍丘澤,兒子叫龍丘明,兩人是距此五十裏地的鵝蹼村人氏。

龍丘明突然把筷子一放,站起來道:“爸爸,你們先吃,我要出去一趟。”見父親一臉愕然,男孩解釋道:“先前走的那個小妹妹有危險,我得去救她。”見父親還是一臉愕然,他隻好再次解釋道:“那個老婆婆會法術,他們在店裏一直是暗中鬥法來著,你不就被那麵透明牆壁撞了頭嗎,她們一老一幼,可敵不過那夥怪人,我不能不管。”

七瓢子道:“可是,你剛還陽啊,娃子,你……”

龍丘明哈哈一笑,“沒事,掌櫃的,我要是這麽容易就死了,早就死了,也活不到現在。”

他見小二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問道:”小二哥,你要說什麽話?”

小二忙搖搖頭道:“沒事,沒事,或許是我眼花,沒瞅清楚。”

龍丘明抬腳就要走,忽聽東北角一人咳嗽兩聲,轉眼一看,正是那個青袍老者。隻見他站起身來,微笑說道:“少年,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龍丘明眼睛一翻,“你要問便問,我能聽得見。”

青袍老者一愣,隨即一笑,心想這個病怏怏的小駝子倒有個性。問道:“我見你胸口破了一個大洞,卻沒有流血,然後又自行愈合,長久以來都是這樣的嗎?”

龍丘明點點頭,我打小就是這樣,村裏人都喊我小怪物,也有人罵我是妖精,我開始挺苦惱,後來就習慣了。”

青袍老者微微動容,認真看著龍丘明,站在一旁的小二卻發現,老者的袍子下擺卻顫抖了兩三下。這位在大雨裏依然從容不迫、風度悠然的人物,這時竟然激動如斯。

龍丘明一抱拳道:“老丈,還有事兒嗎?”

青袍老者回過神來,笑道:“沒,沒事了。”

龍丘明雖然是一副病容,走起路來,卻健步如飛,繞過一張桌子,眼看就要一步跨出門檻,突然腳下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低頭一看,原來是一隻毒瘡密布的老腿。

那個在牆角睡覺的老丐不知何時躺在了路中間。

龍丘明抱拳道:“老伯,抱歉,是我走路不看路。”

那老丐翻過身來,慢騰騰的坐起來,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一瞪眼生氣的道:“欺負我是老叫花子是不是?”

龍丘明忙道:“不是不是。老伯,您別生氣。”

老丐怒道:“我能不生氣嗎,快要死了,還被淋個濕透,連個草窩都沒有,人見人大打,連狗見了,都要追上來咬幾口,我的命苦哇。”說到這裏,痛哭起來,那可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一張老臉的皺紋裏滿是淚光。

龍丘明聽得心酸,把身上穿得大袍子脫了下來,蓋在老丐的腿上,“老伯,我人小,衣服不大,您將就穿,我這會兒有事,等我回來了,你就跟我回家,雖然我家窮得叮當響,但幾頓飽飯一件幹淨的衣服還是有的。”

老丐哈哈大笑,把身上那件襤褸的布衫脫下來,遞給龍丘明,說道:“你既然對我老叫花這麽好,咱們索性結拜為兄弟,在我們那裏,結拜兄弟需要互換衣裳,你這件我收下了,我這件你拿走。”

龍丘明開心道:“好!老伯,承你看得起我,咱們就結拜為兄弟吧。”接過老丐的布衫,也不管有多汙穢多濕重,往瘦小的身子上一套,哈哈笑了。

老丐伸手拍了拍龍丘明的肩膀,笑道:“兄弟,你不是有事嗎,這就去吧,等你回來,咱們再說話。”

“好!”龍丘明站起來,“大哥,我去了。”說完,一扭頭,大踏步的走出了酒館。

外麵大雨依舊下個不停,龍丘明沒走幾步,便被一個人攔住了,眯眼一看,卻是那個青袍老者,不知道他何時出來的。

龍丘明眉頭一皺,“老丈,有事?”

青袍老者看著龍丘明身上的破衫子,輕聲道:“我見你為人豪爽,心裏好生喜歡,你家裏很窮,你又有病在身,這樣吧,我出一百枚紫金幣,買下你身上這件破爛衣裳,怎麽樣?”

在上京城,一枚紫金幣可換算成一千錢,夠尋常農戶吃喝一年的了。

龍丘明嘿嘿笑道:“多謝老丈好心,這衫子是我義兄相贈,不能賣給他人。”

“一千。”

“兩千。”

“三千。”

見龍丘明一直搖頭,青袍老者翹起大拇指,“孩子,你人雖小,倒是條漢子。可是這大風大雨的,你去哪呢?”

龍丘明這時已經把那頭瘦驢牽了出來,翻身騎上,說道:“我知道一個朋友有難,得趕緊去救她。”

青袍老者一愣道:“你怎知她有難?”

龍丘明道,“你沒來店裏時,有一夥鬥篷怪人,總是瞄著一個小姑娘,嘁嘁喳喳的說什麽紫玄什麽的,又說要一定搶到手,自然是這夥人見財起意了,唉,不多說了,我走了。”

龍丘明說完,在瘦驢屁股上一拍,一人一驢鑽進了無邊的雨夜裏,蹄聲得得,不一會兒就被風雨淹沒了。

屋子裏。

七瓢子喝了一碗酒,向龍丘澤不解的道:“我說龍丘兄弟,你那兒子一副癆病樣兒,還冒著大風大雨去救一個從來不認識的姑娘,當然,我承認,那小姑娘是個小美人兒,以後肯定是個大美人。但我說句不中聽的話,萬一他回不來了呢。”

龍丘澤苦澀一笑,“瓢子哥,明兒從小就這樣,我要是能管住,又怎會不管啊。”然後轉頭向小二道:“小二哥,方才你欲言又止,想說什麽?”

小二臉色一白,連連擺手道:“一定是我眼花,一定是我眼花。”

七瓢子借著醉意,一把扭過他的膀子,咬著牙道:“你小子,快說!”

小二瞪著無神的眼睛,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望著燈光照不到地方,慢慢道:“叔,你知道我為啥那麽怕那夥鬥篷人嗎,因為,風吹來時,我看見他們的袍子裏空空的,啥都沒有,隻有,隻有一雙眼睛。

而在門口的那張桌子前,青袍老者站起身來,把雨傘撐開,自言自語的說道:“紫玄信符,又是紫玄信符。”然後走出屋子,倏然消隱在茫茫夜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