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海骷髏

龍丘明騎著枯瘦的老驢緩緩前行,無論他如何拍打,老驢仍是不緊不慢。大雨似乎越下越大,像是地上的所有江河都跑到天上,然後又一股腦的傾注下來似的。不知為何,四周雖是陰間地獄一般的漆黑如墨,他卻能看得見眼前兩尺遠的地方,就像自己脫離了黑暗,在獨立的小空間裏點了一盞青燈。

一路上他根據地上破碎的透明牆壁辨明方向,雖然心急如煎,但你能拿一頭老年強驢怎麽辦?看這方向,似乎是朝失魂嶺那邊行去。

早在數百年前,失魂嶺這個地名便已存在,嶺上聚集著上千頭八首獅子,所謂八首獅子,顧名思義,就是生了八顆頭顱的獅子,並且這類動物隨著年齡的增長,頭顱會越生越多。在一本前朝筆記裏,有人記載,聽一個從失魂嶺死裏逃生的講述,他在千萬頭獅群裏,看到一頭龐大的獅子倨傲而坐,腔子上大大小小的頭顱不知道生了多少顆,大的如小山,小的如鵝蛋。仰天吼叫一聲,大地為之震顫。

後來八頭獅群驟然消亡,不知去向,路人逐漸敢在嶺上通行,關於失魂嶺的描述也就慢慢的多了起來,龍丘明極其清晰的記得,一位活了上百歲的老人說過,失魂嶺其實是一座封閉的小山坳,山坳裏堆砌著如山一般的骷髏頭,陣陣黑風從骷髏的洞孔裏流過,山坳裏便日夜發出奇異的樂聲,就像是萬千鬼魂的幽訴一般。

許多路人被樂聲攝了魂魄,沒有走出失魂嶺,有些人走出了,到家之後,先是高燒四五天,然後就成了癡傻。久而久之,失魂嶺上人跡消絕。

龍丘明俯在驢背上,雨柱劈頭蓋臉的傾倒在他身上,強驢向前趔趄幾步,咚的一聲撞在了一塊石碑上。便在這時,一道閃電劃過,龍丘明看見石碑上刻著三個字:失魂嶺。字體古樸模糊,被歲月磨損得幾乎認不出了。

龍丘明心裏覺得奇怪,失魂嶺在上京城以南五百裏處,這麽糟糕的雨夜,又是這麽拙笨的一頭老驢,僅僅一頓飯的功夫,就走了五百裏?

隱隱聽見遠處有呼喝之聲,龍丘明滑下驢背,把老驢推到一塊避風的大石後,然後緊了緊束腰帶,兩手各撿了一塊尖利的石頭,循聲往前走去。

嶺上矗立著一棵棵奇形怪狀的枯樹,樹幹虯曲如蛇,直插夜空,地上怪石嶙峋,寸草不生。

龍丘明走在一座枯樹林子裏,墨黑的夜晚似乎在逐漸變得清明,抬頭望望夜空,中天竟然隱約掛著一輪慘白的半月。雨夜裏出月亮,這大概是龍丘明生平第一遭遇上。借著慘淡的月光,他很快的在林子裏穿梭。

濕漉漉的枯樹沉默地站出各種姿態,一個彎腰駝背的小孩猶如一個紙片人,在廣袤無邊的林子艱難地行走著,此情此景,很像一幅悲壯的雨夜獨行圖。

突然眼前一亮,他緩緩停下腳步,呆呆地站定。

他站在了一個山坳的邊沿,山坳裏是一座座骷髏頭砌成的房屋,粗粗一看,不下上百座,骷髏房屋上爬滿一根根墨綠的長藤,濃密的綠藤間開著一片片暗紅的花朵。

每一座骷髏房頂上都漂浮著一束火花,這些火花的燃放,既不是因為點了油燈,也不是由於燒了火把,而是莫名其妙,不知由何而來。上百束火花的照耀裏,山坳亮如白晝。在一片空地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似是一個部落,男女老幼一律緊閉著嘴巴,麵容肅穆。

那夥鬥篷人便站在一處高台上,冷冷地瞧著他們。

身材最高的那個鬥篷人背著手焦躁地來回走著,猛然站住,聲音嘶啞地吼道:“本座一路追蹤至此,不見了蹤跡,不在你們這裏還能在哪裏?都給我好好聽著,若不把那個小姑娘交出來,你們這上千號人就別想活了!許二,他們這個部族叫什麽名字來著?”

“稟大哥,叫什麽骷髏族。”一個矮小的鬥篷人向前一步,躬身說道。

“可當真是骷髏族,連住的窩都是骷髏頭蓋的,哼哼,嚇嚇毛賊可以,嚇我鬼眸,就沒那麽容易了。”

鬼眸一雙綠幽幽的眼睛陡然寒光大盛,長袖一揮,把站在前麵的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卷了過來,袖子又是一甩,把他狠狠地拋在地上,抬腳踏在他臉上,冷冷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青年掙紮著想爬起來,使出了渾身力氣卻不能成,額頭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齒的道:“我叫你爹。”

鬼眸不怒反笑,伸出一根手指,往前一指,輕聲道:“不留一個活口。”

鬼眸所站的台子有六尺來高,應該是部落裏平時集會所用,台子上擺著一溜簡易的椅子。他大大咧咧地坐下,左腳依舊踩在那青年的臉上,對青年的破口大罵置若罔聞,腰背筆直地端坐著,看著他的六個屬下跳下台子,如虎蕩羊群一般,開始屠殺骷髏滿族。

這夥鬥篷人殺人的手段別具一格,他們不用兵刃,隻靠著一雙隱藏在長袖裏的手,直直地插入對方的體內,突然間,寂靜的山坳裏響起一連片奇異的碎裂聲。

利落、清脆、具有殘忍的節奏感。

伴隨著一聲聲悶哼,許多原本活生生的人開始口噴鮮血,迅速死去。但鬥篷人顯然不滿足於僅僅把人殺死。他們的雙手在對方的身體內細致地移動,把每一寸骨頭都無微不至地摧折,十根手指似有若無,極其靈活多變,熟悉人體的每一寸構造。

對於摧殘人的身體,他們懷有一種近乎癡迷的熱忱,目光執著堅定,動作精準冷酷,一邊殘酷折磨一邊心懷尊重。

人的二百零六塊骨骼完全破裂後,身子會變得極其柔軟*,柔嫩的讓人不忍觸碰。這時,鬥篷人的長袖內倏然伸出極長的指甲,在燈火下猶如雪白的利刃。

他們冷靜的眸子能瞅準人體上每一根粗細不一的血管,然後輕輕揮動指甲,把所有的血管都一寸寸的劃斷。動作細致迅速,一下下如疾風驟雨,急槌敲鼓。

嗤嗤嗤!

每一寸血管被迅速割開時,會發出輕微的哨聲,那是鮮血迸濺在空中的聲音。

從遠處看,這夥鬥篷人猶如瘋狗,動作滑稽可笑,但伏在岩石後的龍丘明卻一點都不覺得可笑。他咬緊牙關,竭力想讓自己閉上眼睛,好能不看到如此血腥的場景,但他又忍不住盯著去看,好像在觀看一場極具藝術性的祭祀一般。

能把大屠殺搞得如此嚴肅精準、流暢從容,從而讓殺戮具有一種黑暗的美感,這讓坐在高台上的鬼眸看得暗暗點頭,津津有味。在他腳下,那個青年的嗓子早已吼得嘶啞了,發出無意義的叫聲,像是砂紙擦在生鏽的鐵板上似的。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骷髏族的一千多號人全部斃命,死狀慘不可言,屍骨無存,隻剩下一堆流盡鮮血、骨骼盡碎的皮肉,被鬥篷人抓起,丟在附近的一處水塘裏。

不多時,水塘已經填平,山坳裏的血水逐漸漫到鬥篷人的腰部。

鬼眸俯下身子,看著極其鮮紅的血液已經把大半個台子淹沒,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挺直身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輕聲笑道:“這便是他媽的殺戮的味道。”

那個青年極其艱難的扭過頭,他看見往常熟悉的家園如今變得極其恐怖,潔白的骷髏房屋即將被一片血海淹沒,水麵上漂浮著許多孩童的小鞋子,女人的一縷縷長發,十來個用粗布縫製的胖娃娃,還有,一隻隻死不瞑目的眼珠子。

那幾個一望之下便讓人恐怖之極的鬥篷人,默默地在血海裏立著。

青年的胸腔子裏發出類似野獸的悲鳴聲,然後暈了過去。

鬼眸看見數千隻眼珠子在血水裏漂浮著,不滿地哼了一聲,道:“我說過多少次了,簡潔利索,不拖泥帶水,才是殺人的最高境界,你們把這些眼珠子留下幹什麽?嗯?”

先前那個叫許二的鬥篷人嘩啦啦趟著血水,快步蹬上台子,幹笑道:“大哥,老話說得好,以形補形,兄弟們難得能一次殺這麽多人,這許多眼珠子,若是白白丟了,豈不可惜,不如……”

“罷了罷了。”鬼眸揮揮手,“趕緊的,完事後,再把山坳仔細搜一遍,務必找到那個老婆子與那個小姑娘,娘的,我鬼眸與人鬥法,從來沒落過下風,卻被這個老婆子搞得縛手縛腳,還把人跟丟了,實在丟人。”

“是,是。”許二連連點頭,一轉過身,聲調明顯的興奮起來,高聲道:“兄弟們,還愣著幹嘛,趕緊的。”

立在血海中的五個鬥篷人原本如一個個被貼了符紙的僵屍,一動也不動。許二的話剛一落音,他們便迅如閃電般的行動起來,撈起漂浮的眼珠子,放進嘴裏咀嚼。這些眼球剛脫離人體不久,水分飽滿,猶自新鮮,咀嚼起來,像是一粒粒還未長熟的葡萄。寂靜的山坳裏,一瞬間,滿是這種恐懼的咀嚼聲。

趴伏在遠處的龍丘明縮下身子,背靠著大石,心裏暗罵一聲,“真他娘的惡心。”

咀嚼聲連綿不絕,他捂住耳朵,心中思量,“看來小妹子還沒被這夥人找到,而這些骷髏族人應該是幫助了小妹子,才被屠殺殆盡。東郭先生說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我輩份內之事。但是敵眾我寡,又該如何是好?”

東郭先生是鵝蹼村的私塾先生,由合村漁民出資從外麵延請而來,教村中子弟們讀書識字。龍丘明從小聰慧異常,是先生的得意弟子,不到十歲,便已念了一肚皮的書,但因為時常生病,是個小駝子,身上又總是出現怪事,村子裏的小夥伴便都不跟他玩耍,並且背地裏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小蝦米,以此譏笑他軀體上的殘疾。

龍丘明正在苦思救人之計,忽然聽到那個許二大聲喊道:“老婆子,骷髏一族,上千口人因為庇護你們,已經死無葬身之體,你們竟是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嗎,照我說,還是乖乖出來,否則,骷髏族唯一幸存的那個小夥子,也會死得很慘。出來吧,我們大哥說了,雖然你一路設下無數屏障,對他甚是不敬,但隻要你們乖乖交出紫玄信符,他便既往不咎,即刻放你們走,如何?”

龍丘明聽了,心裏暗暗好笑,“骷髏族人死都死了,在你們屠殺之前,那個婆婆沒出來,這會豈會再出來,真是豬腦子。”

果然,鬼眸哼了一聲,怒道:“讓你喊個話都喊不好,飯桶一個,滾!”

許二軀體一震,忙不迭的退到一邊。

鬼眸一腳把那個昏迷的青年踢到一旁,站起身來,聲調溫柔道:“小姑娘,我知道你心裏此時一定很痛苦,眼睜睜的看著這麽多幫助你的人死於非命,他們死得很慘很慘,你都看在眼裏了,對不對?不過別太難過,他們骷髏族還剩下一個人呢,我把他留下,是看在你的麵上,你讓他死,我就讓他死,你讓他活,我便放他一條生路,好了,現在你要做出決定了,聽聽你善良的本心,然後你就知道該怎麽做。”

這番話說得娓娓動聽,便如一個善良的大叔向一個小姑娘講睡前故事一般。龍丘明聽得心裏一動,又旋即一驚,暗道,不好!”

這時,山坳裏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大壞人,你說話算話?”

龍丘明連忙站起起身子,伏在石頭上往山坳裏看,隻見那上百束花火中最亮的一束驟然破碎開來,在酒館裏遇見的那個小姑娘輕飄飄的落在屋頂上,雪白的小臉上沾滿淚痕,一泓秋潭似的雙眸尚在珠淚滾滾。她咬著下唇,緩緩看了看四周,小小的身子劇烈的顫抖幾下,但眼睛裏卻湧起一股頑強與冷靜。

鬼眸拊掌大笑,“好手段,好手段,把形體寄居在火裏,這是修魚洞的‘遁去的一’之境吧?很好很好。”

龍丘明看得雜書較多,知道這個“遁去的一”出自“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這句話,至於是什麽意思,他就不知了。當初問先生,先生也是語焉不詳,沒想到在這裏又聽殺人頭子說起了。

那個小姑娘冷冷道:“我隻懂得皮毛,否則你們這夥人早就死了。”

鬼眸被她冰冷沉靜的眸子看得心裏發毛,暗想,“這個小姑娘可不簡單,今日不除,日後必成大患。”他見公孫婆婆沒出來,怕她背後偷襲,便把體內真氣運行充沛,寬大的袍子立時鼓脹如氣柱。

許二見苦追了一夜的小姑娘終於露麵,興奮的問道:“小丫頭,那個老婆子呢?躲著,還想偷襲我等不成?”

小姑娘杏目向許二一瞥,小小年紀,竟然像是飛天女將軍一般神威逼人,“惡賊,你們不用疑神疑鬼的。”說著小手朝火花一指,一個黑影從四裂的火焰中彈了出來,摔落在屋頂上。眾人凝目一瞅,正是那個凶巴巴的公孫婆婆,雙眼緊閉,麵容沉靜,竟像是睡著了一樣。

小姑娘彎腰把公孫婆婆拉在腳下,輕輕把她的腦袋枕在高處,沉聲說道:“你們殺人的時候,婆婆不準我出來,我苦苦哀求她,也沒用。後來你們要殺那個大哥哥,我又求婆婆讓我出來,好能救他,婆婆又不準我出來,我覺得她太自私,隻好出手把她打暈了,她被你們打成重傷,連我都打不過了。”

說著,小姑娘站起身來,伸手指著躺在台子上人事不省的青年,向鬼眸道:“大惡賊,你說話算話,放他走吧,我跟你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