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身世之謎

龍丘明知道,既然虺怪龍太子在那個洞裏,被他劫持過來的藍玉煙自然也在。他把洞穴的特征牢牢記在心裏,然後慢慢退出那片濃密的水草,轉身向來時的路徑遊去,沿途做了種種標記。

回到水麵上時,已經接近黃昏,小舟依舊在蘆葦叢裏搖搖晃晃。

龍丘明扒著船舷爬到船艙裏,喘著粗氣躺了好大一會兒。

每次回到水麵上時,他都有一種筋疲力盡的感覺,而這疲憊卻是最健康的消耗,等體力重新回來時,他的修為便又會精進少許。

傍晚到家,父親已經在準備晚飯,今天打到了很多鯉魚,在牆根下的水池子裏放著,龍丘明挑了十條放在水缸裏,好明日一早拿去送給天佑之,今天一條鱸魚也沒撈到,隻好拿這些鯉魚充數。

吃了晚飯後,見父親把飯碗一放,拿著煙袋就要出門,龍丘明忙道:“爸爸,先等一會兒,我問你個事兒。”

龍丘澤站住,轉身道:“什麽事兒?”

龍丘明想了一想,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他原本想問,他們龍丘一家是不是從外地遷徙而來?家裏還有沒有旁人?以前是不是得罪過一個叫龍太子的虺怪?母親長得濃眉大眼,父親是四方臉膛兒,而他是個長方臉膛兒,眉眼清俊,為什麽跟雙親一點都不像呢?

但這些問題中的前三個,他即便不問也是知道的,龍丘家是從外地遷徙而來的,家裏的其他人早在逃荒時就先後得病死了。據父親所說,龍丘家祖祖輩輩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又怎麽會跟虺怪龍太子有瓜葛?

至於最後一個,恐怕每一個做兒子的都不好開口問出來。

因此,他笑了笑,向父親道:“沒什麽事兒,爸爸,晚上風大,早些回來,累一天了。”

龍丘澤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小白隨後跟上,一人一狗在朦朧月色裏慢慢往村子東頭走去。

龍丘明不知道,父親龍丘澤今晚的心情突然起了波瀾,久久難以平息。他帶著一條老狗,走在青石鋪就的路上,一條條柳條拂過肩膀,陣陣波濤聲從大江那邊遠遠傳來。他越走越遠,走出了村子,在山野小路間漫無目的的走著,慢慢的,他似乎又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個夏天。

那個黃昏,鵝蛋黃般的落日停靠在山崗上,世界變得一片昏黃,濃稠的晚風吹過上京郊區一條大河的水麵。嘩啦一聲,從水裏鑽出來一個人,水性極好,如浪花裏的一條白條魚般的遊到了岸邊,扯著岸上的柳枝上了岸,先四仰八叉躺了許久,然後慢慢沿著一片草澤往前走。

他在草叢深處找到一個巨大的蛋。然後望見前方有著一個小漁村,漁村前豎著一塊石碑,上麵刻著“鵝蹼村”三個大字。

鵝蹼村的村民近來紛紛謠傳一個恐怖的消息,前段時間闖進村子裏的那個不速之客,天天躲在村頭那間小土屋裏孵蛋,這是打魚的阿東親眼所見。

據他的描述,那天晚上打完魚回家,路過小土屋時,見有微微的燈光,突然好奇心起,悄悄走近,湊在小窗子前,透過粗大的縫隙往裏一瞧,頓時全身僵硬,泥人一般呆呆站在那裏。

隻見那個陌生的年輕人坐在一顆巨大的蛋上麵,一臉虔誠與焦急,如母鵝一樣,正在孵蛋。

村子裏出了一個鵝精,這個經過不少人添油加醋而變得合情合理的消息不脛而走,一度讓鵝蹼村遠近聞名。

某一個平靜的夏夜,從村頭小土屋裏傳來一陣陣嬰兒嘹亮的哭泣聲,村子裏的男女老幼成群結隊的去觀看,眾人站在離小土屋七八丈遠的地方,人人一臉的興奮與恐怖,卻不敢再走近一些。

門吱呀一聲突然打開了,那個陌生的年輕人抱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走了出來,朝眾多前來看熱鬧的鄉民們嘿嘿苦笑兩聲,鞠躬道:“各位父老鄉親,這孩子是我在河岸上撿到的,一直沒奶吃,哪位大姐施舍一些,龍丘澤感恩戴德。”

原來這年輕人叫龍丘澤,這嬰兒不是用蛋孵出來的。但有幾個察察為明的婆娘不甘心,向前走幾步,細細詢問在哪段河岸上撿來的,哪天撿的,為什麽大家一直不知道,直到今天才知道。最後,一個一向精明的婆子不甘心問道:“不是你孵出來的?真的不是?”

龍丘澤哭笑不得,再三道:“哪有此事,前段時間我從山上撿來一塊大石頭,天氣熱,便坐在上麵取涼,碰巧被哪位鄉親看到了,就以為我在孵蛋,哈哈。”

又有人問那塊石頭何在,龍丘澤說前幾日河水決口,扔水裏堵水口了,水勢太大,一衝,誰知道衝到哪去了呢。

有的相信,有的半信半疑,但陸續有幾個正在喂奶的女人把孩子接過來,細細端詳,隻見這孩子生得清秀可愛,一對眼睛明亮如水,一見人就格格笑,逗得大家前仰後合,便有人抱回家裏,今天王家喂,明天劉家喂,不吃奶的時候,就由龍丘澤背在背上的竹簍裏,跟著村民去打魚,寒來暑往,日子就這麽過了下去。

有天深夜,龍丘澤從床底下的深坑裏挖出一個東西——一分兩半的蛋殼,擦拭幹淨,看著蛋殼上那閃閃發光的八個字:賜姓龍丘,一出世明。看了良久,轉過頭看著床上酣睡的嬰兒。那天他從草叢中揀到這顆石頭一樣的巨蛋,心裏好奇,就扯了幾根青藤團團捆住,背在身上,走到天亮,肚子餓得咕咕直叫,眼見不遠的地方有著一群人,圍著一個老僧,吵吵嚷嚷的說什麽妖精,又見幾個壯漢掄起棍棒就要打那老僧,他連忙出言製止。這群鄉民見他可憐,便讓他住在村頭的龍王廟裏,沒想到從此就住了下來。

某一天晚上,這顆巨蛋突然冷了下來,天氣悶熱,他就坐在巨蛋上涼快,沒想到被打魚的阿東偷窺了,鵝精孵蛋的消息就此不脛而走。

巨蛋越來越冷,小屋子裏變得像是冰窖,他知道這顆巨蛋肯定不是尋常之物,於是夜夜披著棉被,蹲在巨蛋前觀察,終於,在一個電掣雷鳴的夜晚,奇怪的事發生了。

巨蛋突然分裂的情景讓他驚奇萬分,蛋殼瑞安靜躺著一個孩子,一雙眼睛骨碌碌的轉著,吸吮著小手指,看著他格格笑。龍丘澤驚喜交加,依照蛋殼上的字跡,給這孩子取名龍丘明,他自己也改了名姓,對外宣稱龍丘澤。這天深夜,他把蛋殼砸得粉碎,灑在河裏,抱著龍丘明睡了一個安穩的覺。

轉眼間,十七年過去了,這個秘密一直埋藏在龍丘澤心裏,眼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眼看他逐漸向往外麵的世界,心裏充滿著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他心裏就一陣隱隱不安,到底為什麽不安呢,說到底,隻是怕失去相依為命的兒子吧。

但雛鳥早晚會長全羽毛,振翅翱翔在藍天之下,又怎麽可能一直躲在巢裏呢。

夜逐漸深了,龍丘澤滿懷心事的往家裏走去,打開院門,走到堂屋裏,隻見桌上點著一盞油燈,兒子等不到父親回來,已經坐在竹椅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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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龍丘明用竹籃裝了十條鯉魚,彎腰摸了摸在腳下撒歡的小白,打開院門,反手關上,往上京城趕去。

八十裏山路,不大會兒便已走完。

往常這個時候,書院學子們已經成群結隊來上課了,今天卻有些反常,大門口冷冷清清的,稀稀拉拉的隻有十來個低階新生,匆匆邁著腳步,低頭走了進去。

龍丘明跟隨其後,穿過書院的通衢大道,轉而走上一條橫穿花園的小徑。

天佑之的寓所半開著院門,龍丘明側身而過,走到水池旁,把竹籃裏的鯉魚放了進去。竹籃是漁家專用的裝魚工具,裏麵能裝不少清水,最適宜魚兒的短途運送。

忽聽背後吱呀一聲門響,然後是兩聲咳嗽,再然後是天佑之略顯疲態的聲音:“小明明,來了啊?”

他說著話,緩步走到水池旁,看到籃裏的鯉魚,一愣道:“怎麽還是這麽……,怎麽竟然不是鱸魚?”

龍丘明知道他原本想說怎麽還是這麽小,但見到今日送來的是鯉魚,便連忙改口詢問。

龍丘明自然不會把遇到水鬼的事告訴天佑之,當下胡編了個理由,蒙混過關。

天佑之生氣得躲著腳,大聲道:“誰讓你送鯉魚來著,自古名士吃魚,隻吃鱸魚,我雖然算不上名士,但好歹也是龍國的十大高手之一,沒鱸魚,不吃!把這鯉魚拿走,我不稀罕。”

龍丘明笑道:“說起這鱸魚,從古至今,的確是名士的最愛。我記得有句詩,說得就是鱸魚,內容是什麽,我這會兒卻想不起了。”

天佑之笑道:“是這麽一首詩,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

“對頭,對頭,老天,下麵是怎麽背的?”龍丘明拍手笑問道。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裏。”天佑之緩緩背出,眼睛一轉,已經明白龍丘明的意思,笑罵,“你個臭小子,是諷刺我來著?”

龍丘明拱手笑道:“小子不敢。”

天佑之吹胡子瞪眼道:“這兩年來,你每天送來十條鱸魚,風雨無阻,為何今天卻違約了?”

龍丘明把眼睛一瞪,“不是給你說過了嗎,還問?!”

天佑之氣得哼了一聲,拂袖而去,走到臥室門口時,站住了,冷冷道:“小明明,咱們當年白紙黑字,好好的訂了合約,上麵說得清清楚楚,若有一天間斷,該怎麽辦?你還記得吧?”

龍丘明沒好氣的道:“我天天破事那麽多,怎麽會記得這種小事?”

天佑之二話不說,推門進去,不多時,怒衝衝的走了出來,拿著一張泛黃的宣紙,送到龍丘明跟前,指著上麵,正色道:“你看看,這是當年的《送魚協約》,第三十四條說的是什麽?若有一天中斷,龍丘明須得態度端正,向受害方天佑之道歉,並賠償鱸魚二十條。也就是說,你得免費給我送二十條鱸魚,知道了吧?”

龍丘明啼笑皆非,當年寫這份協約時,還以為是天佑之在開玩笑,沒想到他卻珍而重之的把協約存放了起來,一直等到今天才派上用場,苦等了這麽多年,難道就是想免費獲得二十條鱸魚?

“好吧,我遵守協約,白白送你二十條便是。”龍丘明無可奈何的一笑。

天佑之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慈祥起來,伸手拍了拍龍丘明的肩膀,歎了一口氣,說道:“小明明,你每天捉十條鱸魚需要在水底呆多久?”

龍丘明答道:“吃了午飯後就得去,一直忙到半夜,有時運氣不好,得到天明才能捉夠數。”

天佑之柔聲道:“就是嘛,捉十條尚且如此,二十條又該如何?天叔叔可不是那麽薄情之人,咳咳。”

龍丘明心中洞然,笑道:“老天,你饒了這麽大一個圈子,到底想讓我做什麽?”

天佑之不禁笑道:“臭小子,你已經猜到了,又來問我。難道你沒發現書院今日倍加冷清嗎?昨日藍玉煙被邪派小妖擄走,聖上龍顏大怒,說天下名聲最大的書院竟然栽在兩個小妖手裏,被世人知道了,還怎麽服眾?

“我聽說昨天你緊抱著那個黑衣人的大腿不放,也被一起擄去了,但那今日你卻安然無恙的回來了,其中緣故,你不說,我也知道。”

龍丘明乜斜他一眼,微笑道:“能有什麽緣故?”

“嘿嘿,定是你打敗了那個妖,至於藍玉煙,你為何不救,我想了一想,若說是因為她頂替了你的進書院的名額,我是決計不信,你為人雖然快意恩仇,但心胸曠達,不會如此記仇。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藍玉煙跟那個妖是一夥的。我說的對是不對?”

“你個老狐狸。”龍丘明笑罵,“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我去救她?”

“不過為了書院的名聲罷了。”天佑之突然顯得很疲憊,走到藤椅前,慢慢坐下來,“出動了大部分的人力,至今毫無進展,書院丟不起這個人,而我能依靠的,隻有你。”

龍丘明點點頭,笑了一下,說道:“雖然有點厚臉皮,但不得不說出來,去救藍玉煙,我有一個條件,我想去書院藏經閣一趟。”

天佑之連連搖頭,擺手道:“你既非書院的學生,又不是禦賜的欽差,藏經閣乃我朝聖地,我做不了這個主,當不了這個家。”

說著,站起身,長歎道:“說了半天,竟把我繞進去了,嘿嘿,小明明,還是你厲害。”說罷,緩步向臥室走去。

突然啪的一聲輕響,從天佑之的袖中掉落一枚黑黑的鐵片。

龍丘明見他置若罔聞的走進了臥室,不禁心領神會的一笑,走上前把鐵片撿了起來,攥在手心裏,去水池邊提了竹籃,逶迤往書院藏經閣走去。

藏經閣坐落於書院的東北角,雖然大大有名,其貌卻大大不揚,龍丘明站在閣前,觀其全貌,心中不禁想起了上京城裏武夷夜市上賣的油炸腐乳塊。

不錯,藏經閣便是這麽一座方方正正極其普通的建築,分上下兩層,上下沒有一扇門窗。隻在一處不起眼的地方掛著一塊不起眼的牌子,上麵規規矩矩的寫著三個細小的字:藏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