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兩個水鬼

豬血灘枯蘭寺的海枯老僧曾問過龍丘明,你覺得這個世界是白的還是黑的?

那年龍丘明剛過了九歲的生日,瘦小異常,矮了同齡人一頭,但智力明顯過早的成熟了。他認真想了一想,仰頭回答道:“爺爺,世界既然有白天和黑夜,那麽世界就是黑白兩色的,但上天未免忒笨了,白天完了是黑夜,黑夜盡頭是白天,黑白哪裏可能會這麽分明的呢?”

海枯慈祥的一笑,伸出大手摩挲著龍丘明的腦袋瓜兒,仰望夜空,緩緩說道:“孩子,不是上天笨,而是你有點聰明過了頭,上天是一個玄妙的存在,從來沒有現身過,卻公平公正至極,上天就是真!”

“真?”

龍丘明那時並不知道真假之間那種微妙的關係。

“你知道了真,你也就成了佛。上天代表真,所以它是唯一的佛。黑夜與白天並不是你想象的那麽分明,很多人都不會知道,黑夜是如何慢慢變成白天的,白天又如何過渡成黑夜的。時間有時隻是一瞬,一瞬猶如萬年。”

“我知道了,爺爺。”龍丘明笑道:“那就證明了我的觀點,這個世界既是黑的,也是白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有陽性的男人,有陰性的女人,男人有凸出,女人便有凹進,有陰便有陽,無陰便無陽。”

“所以呢?”海枯微笑問道。

“所以,這個世上,沒有純粹的惡,也沒有純粹的善,一個人,既有好的一麵,也有壞的一麵。因為這個人壞,便殺了他,就把他的善也殺死了。因為一個人的善而頌揚他,就把他的惡忽略了。”

龍丘明自認為領悟到了大道理,一臉的興奮之情。

海枯微微搖頭,輕輕一笑,又問道:“所以呢?”

“所以,沒有所以了呀。”小龍丘明微皺眉頭。

海枯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在龍丘明的頭頂一敲,笑道:“所以慈悲生,所以真善美,所以一切皆是空,所以放下屠刀才能立地成佛。我教你一項本領,名叫鳳鳴岐山,可辟易惡魔百裏之外,足可自保,要知道,己身之魔尚難除淨,何必管別人的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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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鳴岐山。

當龍太子獰笑著向他狠狠壓將過來時,龍丘明突然想起十年前海枯老僧說的那席話,突然想起久未習練的鳳鳴岐山。

鳳鳴岐山,聲聞九天。

龍太子已經落至龍丘明的頭頂三尺之處,卻被一聲長嘯激蕩得心膽欲碎,喉嚨一甜,一口熱血噴在牆壁上,猶如一大朵邪惡的蓮花。

他狼狽的向後翻了幾個跟頭,一言不發,破窗逃了出去。

龍丘明嘟囔道:“就這麽走了?”

他突然想到一句俏皮話,一個醉漢癱坐在牆根,嚷道,老子誰都不服?路人便問,那你服誰?那醉漢響亮的回答,老子扶牆。

龍丘明自個兒哈哈一笑,扶著牆站了起來,歪歪斜斜的往殿外走去。

這一番交戰,過程雖然簡短,卻極是凶險。幸好龍太子修為尚淺,神功未成。被龍丘明世間法的正氣壓了下去。若是遇上一個稍微厲害的邪派高手,他可就不會像今天這麽幸運了。

至於被龍太子擄走的藍玉煙,龍丘明卻沒有營救之心,他們二人沆瀣一氣,原是老相識,旁人又何必插上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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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漁村時,父親剛吃了午飯,正準備去拉網,小白則臥在屋簷下曬太陽,見了小主人回來,撲上去就是一陣亂嗅。

吃完鍋裏留的飯,把飯碗一撂,龍丘明便提著兩個大木桶,跟著父親往江邊走去。

到了江邊,父親自己搖著一艘烏篷船往蘆葦蕩深處駛去。龍丘明則撐著小舟去偏僻的水域抓鱸魚。

紅尾鱸魚藏身於江底汙泥裏,最擅長用泥沙築巢,所築的巢穴堅固異常,十分隱秘。

剛開始時,他抓一條紅尾鱸魚要耗費半天的功夫。那時候經驗不足,隻能沉在江底守株待兔,等到鱸魚出洞覓食,便無聲無息地跟在它身後。趁其吞食水蛇時,揚起魚刺,插在魚頭上,然後迅速把它扔進魚簍裏,緊緊蓋住。

抓了兩年的鱸魚,龍丘明的手段逐漸精熟,行走在江底,看到泥沙裏微微凸出的一塊,一眼便能分辨出來是烏龜在孵蛋,還是鱸魚在睡覺。

有時則靜悄悄地蹲在水下暗流的漩渦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根據水流的形狀與強弱,尋找到鱸魚的行蹤,然後尾隨其後,幸運的話,可以找到它們的大本營,一舉殲滅。

如此一來,一個月的捕魚任務就可完成了。

但今天的龍丘明顯然比較倒黴,他雙手緊握著魚刺,蹲在江底已經將近兩個時辰,期間被一隻磨盤大的烏龜調戲了幾下,又被一條凶狠狠遊過來的大水蛇嚇了一跳,水蛇隻是路過,況且剛吞了一頭在江邊喝水的小鹿,所以對龍丘明隻是充滿好奇的舔了一舔,然後便扔下他遠去了。

江底渾濁不堪,一片片水草猶如幽靈似的在龍丘明身旁搖晃。

默默等了良久,龍丘明有些心浮氣躁了,於是站起身來,往江邊最黑暗之處走去。

與陸地不同的是,行走於水底,胸中需要常留著一口氣,好讓身子不漂浮上去。但水底的氧氣何其稀薄,尋常之人很難學會呼吸的竅門,鵝蹼村裏那些漁民,雖然精通水性,也不過隻能在水裏呆上一盞茶的功夫而已。龍丘明從小就有潛水的天分,這兩年來,水中換氣的本領日漸增長,已經能在水中隨心所欲,若有吃的喝的,呆上十天半月也是小事一樁。

因為常年沒有光線照及,水底最暗的地方往往陰氣最重,詭異的事層出不窮,漁人潛水,最忌涉足此處。

但龍丘明卻極是享受這裏徹徹底底的黑暗,在一塊平坦的地方坐下來,四周隻有自己細微的換氣聲,身邊沒有遊魚,水流也很少波動,望著眼前極致的黑暗,往往讓人產生一種錯覺——這個世界隻有你一個人,而你此時正呆在世界最幽深的地方。

龍丘明一如往常的坐下來,身處徹底的黑暗中,把紛亂的頭腦逐漸變得清明下來。

他先把今天發生的事過濾了一遍,忽然發現一個蹊蹺的地方。那個龍太子說,“不管你是不是那個龍丘家族的……”,莫非還有另外一個龍丘家族?

據他所知,這十裏八鄉姓龍丘的,隻有他們父子倆而已。自十七年前父子倆相依為命以來,兩人一直過著灶無半星之火的清貧日子,莫說有家譜了,就連祖墳的具體位置,父親龍丘澤也語焉不詳。

因為這個緣故,龍丘明一直沒有家族觀念,在他的意識裏,龍丘家不過是窮困得連族譜都修不起的小門小戶而已。

莫非龍太子把他錯認為另一個龍丘家族的人?

那個家族說不定是什麽名門望族,與龍太子結怨已久,隨著時日的推移,逐漸門衰祚薄起來,最終沒落。龍太子四處尋找仇家不著,卻把他龍丘明當作了複仇對象。

想到這裏,他心裏終於變得輕鬆起來,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

沉默坐了很久,龍丘明站起身來,決定鑽出水麵,去曬曬陽光。忽見北方不遠處閃過兩道綠光,倏然而滅。接著東方也閃過兩道綠光,迅速地往北方飄移了過去,猶如兩道平行的綠光,在黑暗裏顯得分外的詭異。

龍丘明好奇心起,緩緩把心胸中的濁氣吐了出去,吸進新鮮的空氣,身形頓時變得沉重起來,雙腳重重的踏在泥沙裏,一步一步向北方邁去。

走了不知道多久,始終沒有再發現綠光。他心裏正在納悶兒,忽見眼前十來丈驟然閃現兩對綠光。

龍丘明心裏一驚,立時停住腳步。

那兩對綠光停留的地方,忽然響起人語聲。

“呼蘭兒,聽說太子爺又把那個嫩得能掐出水來的妞兒拐來了?”

“鬼二,你怎麽還叫太子爺,王爺不是不讓這麽叫了嗎?”

鬼二嘿嘿一笑,“叫了十幾年了,不是習慣了嘛。”

呼蘭兒哼了一聲,輕聲道:“你說話小聲些,水麵上這會兒正忙著呢,那些又蠢又笨的漁夫要是聽見你這破鑼嗓門,鐵定把咱們當魚*怪,往水裏撒那些亂七八糟的髒東西,少主若是因此受辱,非得把你這兩顆獠牙拔了。”

鬼二壓低嗓門笑道:“少主這個稱呼沒太子爺霸氣。”

呼蘭兒低喝道:“閉嘴!”

鬼二嘟囔一聲,閉上了嘴。

兩對綠光迅速往北方飄去,龍丘明雙腳在泥沙裏一蹬,身子飄在水中,施展起弄水的本領,緊追不舍。

遊了不多遠,水草突然多了起來,一些發光透明的蜉蝣依附水草而生,散發出幽幽的藍光。借著這片微弱的光亮,龍丘明遠遠看到,這兩對綠光原來是兩個水鬼的眼睛。

江底自古多水鬼,漁民一向有應付的法子,因此並不怕這些詭秘的生物。龍丘明常聽村裏老人說起水鬼的種種形態,卻從未親眼見過,沒想到今天卻開了眼界。

隻見它們身高約摸四五尺,全身皆是綠皮膚,一頭赤紅的頭發飄蕩在水裏,精赤著上半身,脊背上肌肉盤結,甚是雄壯。腰間圍著一條不知何種材料製成的短裙,光腿光足,足上生有寬大的蹼,輕輕一擺,身子便飄出兩三丈。

龍丘明尾隨著兩個水鬼來到一處洞穴前。

一個水鬼規規矩矩的站好,躬身行禮,另一個水鬼挺直了身子,大聲道:“回稟少主,那個叫龍丘明的小子已經從上京城回來了,我們悄悄上岸,跑到他家窺探時,他正往嘴巴裏塞魚幹呢。”

“不錯。”洞中傳出一個綿軟的聲音,“這幾日你們給我好好看著他,等我神功大成之後,再取他的小命。”

聽聲音,正是日間敗在龍丘明手裏的那個虺怪龍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