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詭秘初探

懸崖如一塊天神令牌似的插在江水邊,與水麵相接之處,一個兩人多高的洞穴黑黢黢的甚是醒目,接近洞口的那片水域,恣肆生長著繁密的植物,植物枝葉上疙疙瘩瘩的纏繞著數不清的東西,似是滿枝頭的果實。

這裏偏僻荒蕪,尋常的漁人極少涉足,但巧的是水麵上竟然緩緩漂浮著一艘舊船,舊船腐朽破損,一望便知是人家棄之不用的。但好在不怎麽漏水,龍丘明跳上船去,坐在船舷上,積水才到腳脖子那裏而已。

他以極慢的速度向洞口劃去,邊劃邊琢磨著是否去洞裏。若是尋常的怪獸猛禽,他自然不放在心裏,使上蠻力,足可製伏。但若是修行之人,他就毫無勝算可言了,你力氣即便大過天,怎及得上人家小小的一根手指。

龍丘明不是逞強好勇之輩,既然自知難敵,便斷然不會白白送死。他一邊緩緩向前劃水,一邊暗暗做好了打算:先探查一下敵巢,摸清了那怪物的根底,再慢慢想法子除掉。

行至離洞口半裏路的地方,水生植物愈加多了起來,船兒不再暢通無阻,需要一邊扒拉著枝葉,一邊用力向前劃槳。

忽聽嗤的一聲,他左手腕上被一條濕冷的東西緊緊纏繞住了,頓時一片冰涼,凝目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竟然是一條遍體通紅的小蛇。

小蛇似乎還在睡覺,昏頭搭腦的,伏在龍丘明的手腕上,緩緩蠕動。

龍丘明知道,但凡毒蟲,色彩越是豔麗,毒性就越強,這條小蛇猶如燒紅了的鐵釺,毒性可想而知。他把左手端著,一動也不敢動,右手拔出匕首,劍鋒劃過,無聲無息,蛇頭已然滾落在水裏,無頭蛇身隨之噗通一聲,也墜在水中。

墮水的聲響,在寂靜無聲薄霧飄蕩的水麵上,顯得分外響亮。

龍丘明心裏一驚,心中暗道糟糕。隻聽見水麵上瞬間便嘶嘶聲大作,每一棵水生植物都劇烈地晃動起來。

原來纏繞在枝條上的那些疙疙瘩瘩的東西,都是沉眠的毒蛇,這時猛然被吵醒,各個都是躁動不安,嘶嘶亂叫著在水生植物之間騰躍彈跳。轉瞬之間,龍丘明的身上已經被毒蛇纏得密密麻麻,有的在迅速地上下遊走,鑽進褲管裏、衣領裏,濕滑的蛇身摩擦過皮膚。有的嗅著他的耳洞與鼻孔,似乎是在尋找可以容身的洞穴。

龍丘明不怕天地,就怕蛇蟲。這時正覺得脖頸脊柱僵硬得格格直響,全身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再也難以動彈。

他目不斜視的望著前方的那個黑咕隆咚的洞穴,此時真巴不得被那個怪物少年把血肉吸食幹淨,免得遭受這般零碎且漫長的折磨。背脊上清晰地感受著毒蛇腹部那一塊塊的鱗甲,緩緩摩擦過他的肌膚,濕滑中有著陰冷的粗糙,令人所有的毛孔都不約而同的緊縮,然後再一起陡然張開,冷汗隨之濕透重衣。

他突然感覺到一條細小的蛇兒鑽進了衣裳裏,沿著背脊的形狀緩緩往上爬行,不疾不徐的速度裏透露出一股細致耐心的陰險,爬到脖頸上,蛇頭高高揚起,然後一下紮進他的頭發裏,細長的軀體扒開一根根頭發,隨後,腹部的鱗甲緊貼著頭皮,繼續爬行。它似乎對皮膚有著一種偏愛,或者認為,隻有這麽親密接觸,才能最大限度的向龍丘明體內注入恐懼,這種恐懼深入皮膚腠理,灌滿每一個毛孔,給予最深層次的絕望,如宿命一般,讓人無可抗拒。

小蛇兒爬過頭頂,然後從他的額頭上繼續往下爬行。爬至眉間處,前半身陡然離開龍丘明的皮膚,向前直直的揚起,然後把腦袋往回一扭,恰好跟龍丘明打了個照麵。

它全身金黃,雍容華貴,蛇頭上頂著一副小小*,身材雖小,卻頗有王者之風。又圓又小的蛇眼裏透露出一股迷人的深沉,隻看它的眼睛,你會恍惚忽略它隻是一條蛇,而會覺得,與你麵對麵站立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憂鬱少年,美麗的眸子黑濃到極點,因為天真無辜的過了頭,反而散發出一股迷人的邪惡之氣來。

一人一蛇靜靜對看著,兩雙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龍丘明忘記了身上纏繞得密密麻麻的群蛇,忘記了時間與空間,眼裏隻有這條漂亮至極的黃金蛇兒,心裏恐怖到了極點,又癡迷到了極點。他甚至有著一種錯覺,他們此時的對視比情人之間的脈脈相看更加純粹,一個不為旁人所知的秘密在他們之間存在著,那就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一滴豆大的汗珠從頭頂發根處滾落下來,沿著額頭、眉心、鼻根,慢騰騰的往下滑落。落至下巴處,晶瑩剔透的懸掛在空中,一時難以墜落。

不知為何,龍丘明與小蛇兒都似乎是在等待汗珠的墜落,仿佛那是一個進攻的信號,墜落之前,他們純粹對視,墜落之後,他們不共戴天。

汗珠最終滾落了。純淨無暇的珠體摩擦過空氣,往水中落去。在空中劃過一道透明的虛影兒,咚的一聲輕響,激起一小朵水花。

與此同時,黃金蛇兒全身猛地一縮,蛇尾離開龍丘明的腦袋,整個身子漂浮在半空中,蛇首高高揚起,往後一頓,嗖地一聲,朝龍丘明迎麵飛來。

龍丘明看得清楚,待小蛇兒近在眼前時,突然張大嘴巴,啊嗚一口,把小蛇兒咬在嘴裏。正準備嚼巴嚼巴吞到肚子裏,沒想到它一身蛇皮光滑至極,輕而易舉地從他的兩排牙齒間逃脫,哧溜溜地,毫無阻擋地滑進了他的胃裏。

龍丘明啊的一聲大叫,雙手扯住胸口衣服,使盡全力撕扯抓撓,一片金黃色的光芒陡然籠罩住他的全身,閃了一閃,倏忽消隱。

無數條纏繞在他身上的毒蛇仿佛受到一股大力,統統被震得飛了出去,在空中爆炸,濺出一道血水。無數道毒蛇的血水像夏雨一般紛紛落下,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突然結束了。

赤身**的龍丘明呆呆地站在船艙中,滿身都是黑紅的蛇血,腥臭撲鼻,此時若有村民到此,看到這麽一個令人可怖至極的血人,一定會被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的跑回家,然後倒在床上一病不起發起高燒,胡言亂語三日三夜而不絕。

站了不知多久,龍丘明似乎突然從噩夢中醒了過來,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雖然髒汙不堪,但似乎並無傷損,想象中的穿腸破肚的慘狀並沒有出現,一切安然無恙,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甚至,他的心智與體力比之前更加清澈充盈了。

這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經曆過驚心動魄的生死一刻,他反而沒有之前那麽畏首畏尾了,當下搖櫓向神秘的山洞進發,無比充盈的力量似乎要撐破他的身體,給了他可以征服一切艱難困苦的信心。

片刻之間,已然到了洞口。

龍丘明抓住洞口的巨藤,身子一蕩,便翻進了洞內。

與之前想象的不同,山洞內並不見累累的白骨與發黑的枯血,反而甚是整潔有序。空間呈橢圓形,望不到深處,洞壁與地麵開鑿得非常平整,緩步入內,光線反而漸漸明亮,前方不知何處,隱約有叮咚的滴水聲,除此之外,便是他的刻意壓低的呼吸。

龍丘明越走越慢,終於停下腳步,前方十丈之處,亮著一盞如豆的燈火,燈火一動不動,就像是已經凝固了千年,溫度早已冷卻,但光亮卻長存人間。

離燈火越來越近,但不知為何,又好像是越來越遠。走了良久,光著身子的龍丘明突然冷汗直流,腦袋嗡的一聲,似乎炸開了。他終於明白,燈火與他的距離既沒有逐漸變近,也沒有慢慢變遠,而是一直就在前方十丈之處,無論他怎麽努力的走,也無法把距離縮短,即便是走到天荒地老,他與燈火的距離還是如此,凝固的燈火似乎把它與世間的距離也凝固了。

龍丘明喘著粗氣,蹲在地上。

今晚的一切真他媽的如噩夢一場。

他調整呼吸,穩定心神,然後抬起頭,再一次望向那盞燈火,陡然看見在燈火映照之下,一個龐大的黑影投在石壁上,黑影微微起伏,似乎是在酣眠。

黑影虯曲萬狀,像是一條無限扭曲的甬道,又像是一條沉睡千年的巨蟒,不,若是巨蟒,它不會有這麽多刺棱著的齒輪狀的尖刺,延伸成一圈,上下起伏著,似乎是等待蘇醒過來的上古神甲。

但是神甲是什麽?

也罷,暫且把神甲理解成一根根齒輪狀的巨刺,既然是神物,那麽它必然會有靈氣,必然會有法力無邊的魂魄附於其上。

龍丘明蹲在地上,凝望那團黑影良久,心中既興奮又恐懼,他仿佛接近了一個屬於天地之間的奧秘,這個奧秘一直等待著被發現,等待了上千年,走進來的,卻是他,一個漁村的普通少年,龍丘明。

他站起身來,再一次向著燈火走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藍玉煙穿戴一新的走在晨曦裏,心情的愉悅在臉上表露無遺,她腳步輕盈的轉過一排胡楊樹,哼起了漁家小調。

龍丘澤正在收拾網具,準備去江上打魚,抬頭見藍玉煙走了進來,便向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龍丘叔叔,小龍兒還沒醒嗎?”

藍玉煙在低矮的大門口停下來,背著雙手,做出一個調皮可愛的模樣,往院子裏張望著。

龍丘澤放下網具,走過來了,眉頭緊鎖說道:“小煙兒,奇怪,昨晚他一個人跑了出去,後來又沒了魂兒似的走了回來,光著身子,滿身都是又黑又髒的玩意兒,你們倆平時經常一起玩兒,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藍玉煙在心裏冷笑,“你兒子昨晚可沒幹什麽好事,把我用鞭子捆在柱子上不說,還就那麽兩手一拍就溜了。若不是我會上幾手,可就被他害慘了。”嘴上卻微笑著說道:“龍丘叔叔,昨晚被花燕兒那麽一喊,把我嚇得,連房間門都沒打開,做了一晚上的噩夢,哪裏知道小龍兒三更半夜的去哪了。”

昨晚她陰差陽錯,被書院的招生官褚師琴看中,今日一大早便要去城裏報到。雖然頂替了龍丘明,但她心裏隻是微微愧疚了片刻,心想,“就當是那個家夥對我的補償吧,把我一個小姑娘家獨個兒捆在荒寺裏,得到這麽點兒補償,也不為過。”

但心裏到底有點不安,聽褚師琴無意中說起院長大人極愛吃這江裏的鱸魚,便向他推薦了龍丘明,一個勁兒的誇他打魚了得,撈上來的鱸魚個大肉肥,在全鎮廣受歡迎。

褚師琴醉心琴道,根本就不喜歡這招生的差事,隻是今年輪到自己了,說不得隻好勉強跑一趟,原本就隻打算馬馬虎虎招一個回去交差,沒想到不光招了一個修行奇才,還帶回去一個好的鱸魚供貨商,不禁很是高興,一口答應以後專由龍丘明向書院送魚。

藍玉煙這麽一大早就來找龍丘明,便是來向他邀功。她雖然精於算計,但囿於智商有限,就沒想到,她把龍丘明也弄到書院裏去,萬一被褚師琴發現他使得一手好鞭,便不難推斷出救自己的說不定是這個少年,那她藍玉煙豈不是要穿幫?

藍玉煙一邊輕盈的向龍丘明的臥室走去,一邊在心裏自言自語,“我自然怕穿幫,但上京城那麽大,我一個人去又有什麽意思,總得有個玩伴兒才好,龍丘明這廝雖然可惡,但在無聊煩悶的時候,跟他鬥一鬥嘴,也勉強能打發時間。”

這麽一路想著,不知不覺間已來到他臥室門口,抬手叩了幾下,不見有人回應,便一推門走了進去。

漁家兒女向來不拘小節,這些一時的少男少女都是從小光屁股玩到大的,互相之間,極是熟稔,自然也不會講究那些禮教大防,男女忌諱。

見龍丘明仍然蒙著頭大睡,藍玉煙冷冷一笑,找個小板凳坐了下來,決定先耐著性子等一會兒。

這間小屋方方正正,窗子也是方方正正,透過窗子,可望見遠處的大江,萬道朝陽照射在水麵上,端的燦爛至極。一隻白色的水鳥翩翩飛向雲頭,陣陣江風遠遠的送進房間裏,把她蓬勃的心吹得怡然輕顫。

等了半個時辰,龍丘明猛地坐起來,迷茫的看著四周,問了一個甚是白癡的問題,“我在哪裏?發生了什麽事?”

藍玉煙有些哭笑不得,突然想起昨晚的恨事,眼睛一轉,便料到這廝是在裝傻。冷笑道:“這裏?這裏是烏龜殼。”

“瞎說!”龍丘明揉著太陽穴,“這裏是我的房間。”

他的腦袋像是被人用恰到好處的力道砸了一下,此時一陣鈍鈍的疼痛。揉了一會兒太陽穴,他突然想起昨晚自己一身蛇血的盛況,慌忙拉開被子往身上看,乍一拉開,又立即捂住。扭頭向藍玉煙怒氣勃勃的道:“你在這幹嘛?”

他隻穿了一個短褲,清晨時光,正是陽氣勃發之時,**的特征太過明顯,想著方才藍玉煙可能已經看見了,他便無來由的一陣憤恨。

藍玉煙噗嗤笑了,臉頰上升起一抹紅霞,站起身來,背著手走到門口,然後停下,回頭說道:“我今天要去書院報到了,書院的招生官褚師琴先生知道你整天幻想著修行,雖覺得你資質平庸,但其心可嘉,於是就特許你每日清早去書院送十條鱸魚,沾點書院的貴氣,說不定你這榆木疙瘩就能開竅了。”

龍丘明一怔,正要說話,藍玉煙已經吱呀把門推開,走了出去,反手把門關上了。

掀開被子,跳在地上,龍丘明呆呆坐回床沿上,努力回想昨晚發生的事。

他記得昨晚走近了那個神秘的山洞,看見一盞燈火,怎麽走都走不近。他不灰心,一直走了下去,一邊走一邊大汗淋漓,然後,他就暈了過去。沒想到醒來之後,卻發現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莫非昨晚的一切都隻是噩夢一場?

穿好了衣服,推門走出去,看見父親正與藍玉煙說說笑笑。晨風中送來隻言片語,無非是“去上京城賣魚肯定比鎮上好賣。”;“書院?是讀書的地方?哦,原來是修行的,裏麵住的都是神仙?”。

龍丘明去屋簷下水槽邊默默洗漱一番,然後去廚房把父親給他留的早飯吃了,留下兩成倒給了大狗小白,做完了這些,走到藍玉煙跟前,把手向她一伸,說道:“鞭子呢?”

藍玉煙大大的眼睛骨碌碌的一轉,抿嘴笑道:“怎麽問我要鞭子?你的鞭子不應該在你身上嗎?”說著,給龍丘澤說了聲,叔,我走了。轉身向外走去。

龍丘明顧不得問父親昨晚他是如何到家的,見藍玉煙已經走出了院門,隻得追了過去,兩人一前一後,走得飛快,往大江奔去。

“喂!藍玉煙,老子的鞭子呢?快交出來!”

龍丘明身心疲倦至極,腳下虛浮無力,竟然追不上藍玉煙。

藍玉煙猛地止住腳步,倏地轉身,俏臉生寒,厲聲道:“好你個龍丘明,昨晚你把我捆在柱子上,不管不問的就自己走了,若不是褚師琴先生相救,我這會兒在枯蘭寺捆著呢,你倒臉皮厚,反而凶巴巴的向我要鞭子,告訴你!那鞭子已經被我扔在懸崖下了,你這是自作自受,別再對我糾纏!”

龍丘明無言以對,想想也是這個理兒,自己把一個姑娘家丟在荒寺裏,確實不應該。想到此處,便一揖到地,正色道:“是我龍丘明不對,誠懇向藍姑娘道歉。”

藍玉煙一愣。

她沒想到龍丘明竟是這麽正正經經給自己致歉,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見他直起腰,一言不發的扒開青草,往江岸上走去,洗得發白的袍子鼓蕩在晨風裏,忙喊道:“哎!你去哪?”

“去捉鱸魚,明天一大早好去上京城。”

龍丘明的身影繞過一片荒草萋萋的土坡,突然消隱在一人來高的蘆葦叢裏,唯見片片葦花在晨風裏簌簌亂顫,一聲聲嘹亮的漁歌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