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麵獠牙

淡淡的月光下,一個紫色的人影緩緩從樹陰裏走出來,哼了一聲,說道:“你怎麽發現的?”此人卻是藍玉煙。

龍丘明把臉一板,冷冷道:“這會兒可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既然你跟著來了,那我問你,白天的時候,銀環兒隻是說在寺裏見過你,你的秘密,她半個字沒吐,你就這麽把她殺了?”

藍玉煙尖聲道:“你說什麽?誰殺了銀環兒?龍丘明,你不要血口噴人!”

龍丘明向她注視片刻,微微搖頭,轉身便往寺院裏走去。

這條通往大殿的通道由一塊塊超大的青石板鋪就,三年前,它們被打磨的光可鑒人,三年後,它們被四處滋蔓的青苔遮掩。青苔上麵,堆積著一層五指來厚的腐葉,黴氣直衝人的口鼻。

龍丘明知道藍玉煙跟在後麵,但並不理睬她,自顧自的快步往前走。

突聽背後一聲嬌呼,他右臂微微一動,卻不抬起。接著聽見噗通一聲,然後便是嚶嚶的哭泣聲。

“龍丘明,你個混蛋!”

藍玉煙羞怒交加,她剛摔了一跤,之前,她明明看見龍丘明手臂一動,卻又垂了下來,可見他明知道她要摔跤,卻故意不理。在她看來,受人漠視可是比當眾摔跤更讓人難堪。

龍丘明停下步子,並不回頭,淡淡說道:“你滑倒時,身子自然而然的前傾,可見你原本是可以不滑倒的,但是你偏偏要讓自己摔個屁股墩兒,你自作自受,何必怪我?”

“你……”

藍玉煙從汙泥裏爬出來,小臉氣得發白,看其架勢,是要跟龍丘明好好理論一番。

龍丘明唰地抽出長鞭,沉聲道:“別那麽幼稚,我來這兒,可不是要跟你糾纏個沒完的。”

他早已看穿,藍玉煙身法靈巧多變,周身氣息嚴謹陰冷,已經頗有修行根基,絕不再是尋常的漁家兒女。

在他所接觸的修行高手中,義兄老丐氣度雍容恢弘,恣肆如洋。天佑之的境界與其相比雖然差得遠了,但身上自有一股狷介不同之氣,清冽自潔,明淨如雪,也算得上修行界的大方之家。

而這個藍玉煙,暗含法度的氣息中隱隱散發著陰戾之氣,與老丐、天佑之的正大光明截然不同,看來修的是另一條路子。

一邊渾不在意的聽著藍玉煙的無理糾纏,龍丘明一邊冷靜至極的感受著周圍的動靜。道路兩旁的蒼柏鬱鬱勃勃,像是一個個碩大的傘蓋,遮擋住從高空裏流瀉下來的月光,使得眼前一片陰森。倏然間,一股冷風從東南角向他襲來,風中似無殺意,但卻有一股子強烈的冤屈不平之氣。

長鞭擊破空氣,陡然變得筆直,鞭梢如鋼刺,直指風眼。嗤的一聲輕響,龍丘明眉頭微微一皺,腕上勁道回收,長鞭悄無聲息的縮了回來,隻見鞭梢上勾著一件袍子,拖在地上。

龍丘明目力一般,往地上瞧了瞧,沒看清楚。便把手腕一抬,長鞭再次變得筆直,斜斜地伸向前方,鞭梢挑著那件袍子,在夜空裏不停的晃蕩。

藍玉煙好奇道:“怎麽會有一件衣裳?”緩緩走近了一些,隻見這件“袍子”肩上頂著一顆頭顱,頭顱披著長發,長發間一張雪白如紙的臉在黑夜裏顯得極為詭異。

她伸手過去,手顫抖的像是篩糠一般,剛一摸到那張臉,便驚怖至極的尖叫起來,抓起“袍子”狠狠向前一甩,然後咕咚一聲,跌坐在地上。

“是一個人,是一個人,是一個人!啊!”

藍玉煙雙手抱頭,揪住長發,啊啊尖叫,尖叫聲刺破荒寺的死寂。

幾隻大鳥撲棱著翅膀,鼓蕩起強勁的氣流,向夜空飛去。

一大片巴掌大的樹葉子簌簌落下。

龍丘明長鞭一甩,把那件“袍子”拉扯過來,“袍子”貼著地麵,像是一張紙片似的,打著旋兒停在他腳邊。

蹲下身,仔仔細細看了一番後,龍丘明暗暗歎息,“袍子”原來是一張完整無缺的人皮,血肉已經被吸食殆盡,麵目雖然如生,但一縷香魂已逝,隻剩下一副空皮囊,這大概是銀環兒曾經活過的最好注腳了吧。

龍丘明把人皮卷起來,插在後背的腰帶上。向猶自坐在地上還沒回過神的藍玉煙低聲笑道:“不必這麽賣力,雖然你一向演的毫無破綻,但我從來沒有乖乖的當過傻子。”

藍玉煙一下跳起來,“龍丘明,你別欺人太甚!”

龍丘明嘻嘻一笑,不再理她,提著長鞭往前走去。腳下腐泥甚厚,一腳踏上去,滋滋的響。踏進,拔出,再踏進,再拔出。他的心隨著這單調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冷,眼前閃過黃昏時銀環兒那張嬌憨的臉龐。

終於走到大殿門前,看著這兩扇裂紋叢生、青苔遍布的香樟木門,龍丘明一臉堅毅的神色不禁緩和了一些,三年前的那個深夜,老僧便是在這殿中為他洗髓換血,往事難以如煙,而是如刻刀鑿在青石上一般,每一刀都深透腠理。

不聞腳步聲響,藍玉煙已經悄然站在他身旁,冷冷一笑,譏諷說道:“怎麽,你又想起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和尚了?”

龍丘明朝她一瞥,這時清冷的月光從飛翹的簷角流瀉下來,正好澆在她身上,隻見她肌膚晶瑩無暇,一張鵝蛋臉兒哪裏像是風吹日曬的漁家女兒,身段嫋娜,氣質嬌媚,隻是眉宇間那一抹刻薄的神情仿佛是天生的似的,即便在她最無辜的時候,也毫不掩飾的展露在人們麵前。

無論多好看的女孩兒,若是與刻薄攤上關係,十分的可愛未免會隻剩下三分,如果這刻薄是天生的不自覺的,那她隻得與可愛勢不兩立了。

“他從來沒有哪怕一分一秒瘋癲過,他一直極其清醒,我不明白,為何你帶著譏諷的神情,對我來說,他就是我的爺爺。”

龍丘明非常認真的說完這句話,一丁點都不想再理睬身旁這個女人了。手腕一揚,長鞭猶如怒龍出海,啪的一聲擊打在大門上,大門應聲而開。

龍丘明抬手扇了扇撲麵而來的灰塵,跨了進去。大殿裏並沒有危險存在,在門外時,他便已經知曉。

藍玉煙遲疑了一下,跟了進來,一邊輕聲咳嗽著,一邊皺眉問道:“龍丘明,你這麽大咧咧的闖進來,要是殿裏有妖精,你我還有小命嗎?”

“你自己要跟著,管我屁事。”

龍丘明站在大殿中央,環視四周,目光突然停在一片糟爛的幕布身上,長鞭一甩,幕布四下破裂開來。鞭風所到之處,激起一陣滾滾的塵埃,不等塵埃落地,他已經騰身躍在一旁,啪啪啪!又是三記鞭擊,鞭聲清脆如鳴炮。

“咦?”龍丘明微微一愣,神色詫異。

“你到底在折騰什麽?”藍玉煙忍不住出言詢問,“這一路上,我看你神經兮兮的,若不是你運氣好,早就被妖精捉了吸食了,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夜探敵巢的主兒!”

“吸食銀環兒的怪物不在寺裏。”龍丘明為了不讓藍玉煙再聒噪,隻得開口回應。

“你這麽確定?”藍玉煙似笑非笑,“你不是懷疑我是那個怪物嗎,要是我此時突然變得青麵獠牙,情節是不是會變得很跌宕起伏?”

龍丘明收起長鞭,拍了拍身上的塵埃,雙臂抱在胸前,望著那片破得不成樣子兀自飄蕩在空中的幕布說道:“剛進大殿時,我似乎嗅到一股極其強大的怨念,便推想,定是那個怪物把人皮都堆積到幕布後了,沒想到幕布後麵什麽都沒有。至於你方才說的,變成青麵獠牙什麽的,那是不入流的橋段,如果我們倆隻是一部書裏的角色,寫書人想來也不會這麽垃圾。”

藍玉煙拍手笑道:“你說這話倒提醒了我,說不定咱們這個世界就是一個虛幻的世界,咱們兩個隻是某個人頭腦裏虛構的角色,你說他不會這麽垃圾,但如果他不得不這麽垃圾呢,你能拿他怎麽辦?”

龍丘明愕然。失聲笑道:“那我隻好學那些古已有之的大反賊們,造他的反,革他的命,不當他手裏這顆最可憐的棋子。”

“由不得你!”

藍玉煙突然以袖遮麵,蠻腰一扭,身形已經飄蕩在空中。衣袖如水,朝龍丘明擊打過來,龍丘明轉身閃到一旁,抬臂格擋,左手已經緊攥鞭柄,正要揮出長鞭,冷不防看到藍玉煙的臉,麵色一白,竟然呆若木雞。

藍玉煙哈哈嬌笑,手上動作卻毫不停滯,長袖像是一條柔若無骨毒蛇,在他脖頸上纏了三道。然後猛地一拉衣袖,嬌叱道:“倒!”

撲通一聲,龍丘明臉朝下摔倒在地。

龍丘明臉剛一著地,全身的筋肉陡然緊繃彈跳起來,腳尖在地上一蹬,身子斜刺裏躍起,倏忽伸出長臂,握住藍玉煙的衣袖,把她拉了起來,在空中翻了幾個筋鬥,一摟她的蠻腰,兩人重重砸在地上。

藍玉煙在下,龍丘明在上。

“好你個藍玉煙,把我嚇得不輕,這夜叉的麵具從哪買來的?”一邊說著,龍丘明伸手在藍玉煙臉上一抹。

格的一聲,他的身子頓時僵直了。

藍玉煙並沒有戴麵具,此時的她,麵色靛青,獠牙露唇,就像是一出娘胎就是這個樣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