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荒灘枯寺

月光之下,龍丘明看得清楚,大地上有一個黑咕隆咚的大坑,以大坑為中心,向四周張開蛛網一般的裂紋,隨著一陣沉悶的紮紮聲,裂紋不斷蔓延開來。

格的一聲,他腳下的土坡從中間斷裂開來,緩緩向兩邊張開,然後慢慢停止。

龍丘明不再猶豫,躍下土坡,三步並作兩步,向大坑奔去,待走到大坑邊沿時,放緩身形,走一步停一步。等終於站在了坑口時,他朝下一望,頭腦不禁一陣眩暈。

在距地麵數十丈遠的坑底,荒草萋萋,黑水蔓延,咕嘟咕嘟冒著濁泡,泥草間滿是窸窸窣窣的爬行聲,一雙雙碧綠色的眼睛紛紛仰望。

那塊烏雲原來是一塊草澤地。

龍丘明心中充滿疑惑,站了一會兒,心中做了打算,“等明天再來好好觀察觀察。”於是便沿著豬血灘往漁村走去。

豬血灘離江甚遠,名字由來已久,幾十年前,江水沒有改道時,這片平坦荒涼之地毗鄰水道,大江在那個時候是有名的運河,常年有載滿肥豬的大船經過。某一日,天象異常,江水滔天,人們便紛紛在灘上殺豬祭天,血流成河。水浪後來是否平息不得而知,這豬血灘的名字卻由此傳了下來。

某一年,有位老得不成樣子的僧人來到豬血灘,坐在一塊大石上,一坐便是十來天。許多村民好奇,紛紛借著樹林的掩護去偷窺,一天兩天三天,過了十來日,這位老僧仍然是一動不動坐如鍾。村民們便不再羞澀,走出樹林,直接大咧咧的圍在老僧身周,評頭論足,指指點點,說得津津有味。

而老僧白眉低垂,雙目微閉,絲毫不見動彈。有幾個孟浪的少年,笑嘻嘻的想要去摸摸老僧,便向前走近,離老僧一尺遠時,身子卻猛地僵住,然後不停的打擺子,啊的一聲慘叫,被一股大力震飛三丈之遠。

村民大驚失色,斷定老僧乃是妖人,於是義憤填膺的抱來柴禾,要火焚此妖。正在這一片亂糟糟之際,村民突然聽到有人喊道:“鄉親們,不要傷害那位長老!”

原來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渾身濕漉漉的,似是剛從水裏鑽出來,觀其衣著相貌,並無出奇之處,奇特的是,他抱著一個大大的鵝蛋般的石頭。

便在此時,老僧突然睜開眼睛,仰望天宇,喃喃道:“賜姓龍丘,一出世明。”突然站起來,戟指蒼天,大聲喊道:“老子偏要看看,你們如何讓他成魔。”說完邁開大步,肥大的衣衫迎著烈風,鼓蕩得猶如一隻大鳥的翅膀,腳不點地的走遠了。

村民們相顧愕然。

那小夥子把鵝蛋般的石頭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團團向眾人作揖行禮,誠懇說道:“各位鄉親們,我叫龍丘澤,原是個采珠人,在海上遭了難,流落至此,希望能找個落腳的地方,還請鄉親們可憐可憐。”

一個老得不像話的老者緩緩走出來,衝他點點頭,又轉頭看了一群村民,村民們也紛紛點了點頭,老者咳嗽一聲,顫巍巍的說道:“好吧,看你可憐,村頭有間房子,早年是間龍王廟,你就先住在那吧。”

此後龍丘澤就在鵝蹼村落了腳,龍王廟裏一住便是十六年,期間有了兒子龍丘明,後來又娶了隔壁村的喬姐兒,用多年的積攢翻蓋了房子,十六年說長不長,說短也是不短,種種變化難以盡述。

而對龍丘明來說,變化最大的便是豬血灘上那座枯蘭寺。

老僧第二天去而複返,回來得驚天動地,令村民瞠目結舌。

他扛了一棵十幾個大漢手拉手也抱不完的大樹來到豬血灘,腳步輕盈,麵帶紅光,又向村民借了一把鏽跡斑斑斧頭,一邊砍劈木柴,一邊發下宏願,要在豬血灘上蓋一座寺院。

老僧每天上山砍伐一棵巨木,輕鬆扛下來,手揮劣斧,砍瓜切菜一般的把巨木截成一塊塊木料,然後便是燒磚,和泥,砌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寺院艱難地從無到有,從簡陋的半成品變成一座像樣的四五進的院落,十年時光轉眼即過,這期間,每當夕陽西下,總會有一個小身影陪伴在老僧左右,老僧燒磚時,他便揮著芭蕉葉扇風,老僧砌牆時,他便毫不費勁兒的遞去一塊塊大磚。

這個小身影便是童年時期的龍丘明。

寺院終於在三年前建成,取名枯蘭寺,然而在一夜之間便衰敗下來,老僧也不幸罹難。龍丘明跟他一向親如祖孫,每次想起這段蹊蹺的往事,總會傷心半天。

今晚,他遠遠路過荒涼的枯蘭寺,向著那邊默立片刻,轉身就要繼續往前走,不經意間,卻在清冷的月光之下,隱隱約約望見幾個瘦小的身影往寺裏走去。

“肯定又是那些青年男女,嫌夜晚太難熬,瞞著家裏人,偷偷溜出來鬼混。”

想到這裏,龍丘明微微搖搖頭,邁開雙腳,大步流星的往漁村走去。

遠遠望見自家的燈火,龍丘明加快步伐,爬上一個小山坡,一溜小跑著下了坡,繞過一排胡楊,就到了家門口。

父親龍丘澤披著外衣,正站在門口張望。

“沒事吧?受傷了沒有?”龍丘澤看見兒子,凝重的神色登時一緩,向前走了一步。

“好端端的受什麽傷?”龍丘明一邊說一邊往家裏鑽,“爸爸,給我留飯了嗎?”

龍丘澤跟著走到院子裏,驚訝道:“難道你不知道剛剛地震了?”

龍丘明微微一愣,又笑了一笑,心想,“他們不知道地上砸了一個大坑,見地麵抖得那麽厲害,自然當作是地震了。”把罩在飯桌上用來擋蒼蠅蚊子的餐網拿開,聞了聞溫熱的飯菜,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龍丘澤坐在一旁的小馬紮上,看著兒子吃得香甜,不自禁的微微一笑,開口說道:“兒子,今年壞天氣很多,估計不到伏天,江水就會溢出來,到那時候,大魚亂竄,小魚亂跑,收成會更加不好,我覺得光在鎮子上賣魚,賺不了幾個錢,趕明兒不如挑到上京城裏賣。上京城人口好幾百萬,消耗大,不愁沒銷路。”

龍丘明嚼著飯菜,含混說道:“爸爸,正好,我想去城裏看看,趕明兒我挑著魚去賣,保準比在鎮上賺的多。”

說話間,飯菜被一掃而光。龍丘明收拾了碗筷,扔了一條生魚幹給院子裏的大狗小白,洗漱完畢,就去自己的小房間挺屍睡覺去了。

睡到半夜,龍丘明毫無來由的醒了過來,起身打開窗子,窗子朝北而開,對著大江,江水特有的腥味借著夜風遠遠地送到房間裏來。小白在院子裏哽了兩聲,似是在說夢話。目光越過影影綽綽的樹林子,龍丘明突然想到,不知道林子裏的那個人是誰?

正琢磨著,突然聽見一聲慘叫,一個尖利的女聲在村莊裏喊道:“銀環兒被妖精吃了!銀環兒被妖精吃……”

驚悚的喊叫聲無情地把月夜下的村莊吵醒了,一時間雞飛狗跳,開門聲,開窗聲,嬰兒的哭喊聲,種種聲音交匯一處,熱鬧非凡。

龍丘澤披著衣服推開兒子的房門,不禁一呆,屋子裏空無一人,龍丘明不知何時已經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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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燕兒與鄰村的兩個姑娘披頭散發地在莊子裏的大路上跑著,見人就喊,“銀環兒被妖精吃了!銀環兒被妖精吃了!”

突然一個身影從黑暗裏躍了出來,一把扯住花燕兒,大聲問道:“妖精在哪?”

花燕兒冷不防被人抓住,嚇得上躥下跳,連聲尖叫。

“是我,龍丘明!”

花燕兒一聽,立馬站住了,呆滯的目光緩緩轉過去,看著龍丘明,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搖晃著說道:“小龍兒,小龍兒,你不是天天修行嗎,快去抓妖精,快去枯蘭寺抓妖精!”

她手上突然一空,抬眼一看,龍丘明掙脫了出去,身影已經遠在十來丈開外了,騰躍之間,消隱在茫茫夜色裏。

她揉揉眼睛,喃喃道:“妖精,妖精,妖精。”身上一軟,癱坐在地上。卻沒看到,一道紫色的身影嗖地從她身邊掠來了過去,在林子間閃了兩閃,同樣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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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丘明站在枯蘭寺山門前,月光從他的背後無比盛大地照在寺院身上,山門上蛛網盤結,字跡斑駁,兩扇早已經褪盡顏色的紅門歪歪斜斜的靠在牆上。通往主殿的道路並不寬闊,要知道這十來年,晨夕走在這條道路上的,也隻是一老一少兩個孤寂的身影而已。黃葉堆積了一年又一年,葉子腐爛的氣息飄出了山門,直接撲到龍丘明的臉上。

伸手摸了摸牢牢盤在腰間的長鞭,龍丘明抬腳往荒寺走去,一邊走著一邊低頭看著腳下的地麵,周身的毛孔一起張開,敏銳地感知著周圍所有的動靜。

打從記事起,他便知道,除了超強的自愈能力與從不流血外,自己的聽力與觸覺也異於常人,任何細小的聲音,隻要他願意,都會像海風漸起時的潮水聲,驚心動魄地傳進他的耳朵裏,他聽過蚊子產卵時,那一聲聲卵子從通道裏滾落的撲通聲。聽到過螞蟻的放屁聲以及蝴蝶交尾時,公蝶在最後衝刺後的那一連串的排泄聲。

除此之外,敏銳的觸覺更能讓他提前感知危險的臨近。

龍丘明突然在山門下站住,緩緩轉身,咳嗽一聲打破子夜的沉寂,輕聲笑道:“躲貓貓嗎?還不快給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