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聯盟333年,10月10日1100時

邊陲星,猛虎團基地

維恩從來沒敢想過,某一天他也會像其他人、像其他普通士兵一樣因為害怕而恐懼,而原因僅僅是死亡在迫近,在奪取生命——甚至是他自己。

他在懼怕。盡管他以前極力避開或者不屑於這種專門屬於優勝劣汰規則下的弱者專有的感情。但他現在卻一度與他所設想的這種感情毫無差別,並完全用在了他身上——他知道為什麽。但往深處想,他又問自己真的是否知道為什麽?

一天前。

他在終結所有戰士生命,並成為他們最終歸途的陵園裏。他注視著墓碑上兩個凝固著笑容的臉。手裏緊緊捏著的兩塊士兵牌在提示他——生命時如此脆弱,盡管他們很強,但血肉之軀仍有極限——一道無法破開的,鎖死的魔咒。

那天很多人到場。三十二名隊員,一百多名後勤人員,科研學者們……但似乎也沒有多少人到場,無人交談的死寂令維恩一度認為隻有自己還活著。

他隨時做好發出命令讓自己部下步向死亡的準備,因為對聯盟的責任高於他對自己手下的責任。但如果是毫無意義的死亡呢?他對聯盟負起了責任,但死亡卻毫不客氣的帶走他的部下。

他們本可以避免這一切,但卻任由事態惡劣的發展下去。

他很努力地把目光從墓碑上離開,抬頭仰望著天空。他無法再凝視他們,燦爛的笑容令他無法承受失去親如手足的戰友和兄弟。

他思索著到底值不值得。

“在ASC甚至是聯盟內部的陣營裏,他永遠都隻能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我也是一枚棋子,你們也是一枚棋子……”太空城的叛軍頭目羅伯特曾經對他們喊出這句被認為是瘋狂的話。

“說不定下一刻你就是叛軍!隻要是不服從,不符合他們利益的團體,全都是叛軍!”克麗絲也曾指著他咄咄逼人地說出這些。

“你們才是真正的叛徒!你們暗中蓄謀,出賣我們,你們企圖叛離聯盟!我們雖然是叛軍,但至少承認這個完善的聯盟體,但你們呢!你們想幹什麽以為沒人知道嗎?”叛軍的領導者也這麽說過。

“你們根本就不想停止戰爭。你們隻是借著戰爭鏟除異己,掩蓋一切真相而已。”

“我們不會投降,結果都是一個死!但從現在開始,我們會為犯過的錯誤拚搏!”

現在他或許該明白了。他身上仍有責任與榮譽。就如同卡爾所說的——維護聯盟,永遠是他們的使命。

命令在以前向來是他行為的最高準則,士兵的天職根深蒂固。

但,現在他開始以理智和良心去度量命令的正確與否。現實告訴他,事情的複雜程度難以想象。但他至少邁出了第一步,他不會讓自己的部下陷入某些人設下的毫無意義的死亡圈套——僅僅是為了私利!

他找到了麥克琳少校。

“長官,我對那次指揮部所下達的命令有疑惑。”

麥克琳看向他。他身上黑色的衣服取代了平時的軍服,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怒,但眉間皺著,他現在心中積蓄著疑問。

少校思考了很久,才作出回答:“指揮部經過仔細研究後得出的結果。雖然犧牲了兩名優秀戰士令人心痛,但……”

“但卻沒達到該有的結果。”他第一次打斷長官的話,這令他忐忑不安,“如果他們接受投降,就不會有犧牲,就可以避免猛虎團倒下的兩名兄弟,可以避免更多在陸軍決戰中傷亡的士兵。長官,指揮部真的做出正確的命令了?”

他質疑著。這令麥克琳的臉色變得陰晴不定,她用軍官特有的口氣說:“注意你的言辭,中尉!執行一切指揮官研究過後的命令向來是你,甚至是我們所有人的準則!指揮部也給過說法,敵軍首領那時是在刻意拖延。”

“不,不是這樣。”他搖頭,“他們已經決定投降。我看得出來,他們的眼裏帶著疲憊,再也沒有頑抗下去的意誌,三十萬叛軍完全可以妥善的投降,並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

“那你的意思?”麥克琳用低沉的聲音問他。

“指揮部錯了!”他說,語氣變得堅定。“至少裏麵已經滋生某些蛀蟲,他們根本不在乎前線士兵的死亡與否,隻是迫切的一意孤行。但這隻會照成更多的傷亡,並且在時候編造一個掩飾錯誤的蹩腳理由——”

“住嘴!”她喝道,周圍所有人都投過好奇的目光。

“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她大發脾氣地對旁邊的人擺手。

“我可以理解你痛失手下的心情。”麥克琳對維恩說,“但你的言行已經完全違背了作為一名軍人的基本準則。你可以懷疑,但你絕不能毫無證據的汙蔑。指揮部有他們自己的觀點與看法,如果每個人都要摻和上那麽幾句,那戰爭就隻能變成一群潑婦在街頭揮手斥罵一般,如同兒戲!”

“你明白了嗎!”她盯著維恩的眼睛,“我對此抱歉。你的精神狀態有些不佳,我會給你一個星期慢慢調整,這些天都不需要你再執行任何任務。你可以在周邊的城市逛逛,花銷由軍費報銷。”

“明白,長官!”他重新振作精神,並幹脆利落的敬了一個禮。

現在,他確實明白了——伯尼·布朗說過他身邊出現很多陣營分裂的人,甚至是最不可能懷疑的對象。

他坐在床邊,苦惱的思索著。

到底誰是可以信任的?

這個問題很難,一個人表麵所表現出來的往往無法決定一切。內心,是他人永遠無法看清的東西。但他還有幾天時間。基地裏隊員們都外出執行任務了,隻剩下他一個——他能理解,畢竟心情的起伏波動太大。

但事情恐怕不會是那麽簡單。

他穿戴整齊,在軍營裏慢慢走著。他獨自想著事情,在不知覺中,他走到了餐廳門口。中午時分,總有很多的軍官與士兵到此就餐。猛虎團基地由於人數過少,在餐廳分配方麵是與其他部隊公用的。

維恩也跟上了絡繹的人群。他取了餐盤,規矩的呆在排長的隊伍後麵,但身邊的幾名士兵對他投出了疑惑的眼神,他幾秒後才反應過來,抬頭後發現這裏是士兵的取餐區,而不是軍官的。

但他沒有介意這些。能夠吃到形態變化不大的食物對於長時間在外執行任務,隻能吸食膏狀高蛋白的行軍食品來說,色香味俱全,完全算得上是美餐一頓。可惜身旁的士兵不理解。也難怪,這都是些新兵,哪裏能體驗真實的戰場?

但他在餐廳遇到了赫莉博士。

她手裏端著餐碟,躲開風風火火的年輕人們,尋找著哪兒還有能夠安靜就餐的環境。但她找的時間也足夠久了,維恩跟了上去,低頭敲了敲身旁一桌已經吃完,但在談天說地的士兵們的桌子。

他們立即站起來,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維恩放下東西,對這些新兵還禮。

赫莉微笑著坐下,維恩呆在她對麵。

“怎麽樣,休閑放假的日子還算輕鬆吧?”

“還可以,但沒了針對性,總是感覺缺少很多,反而被加入更多華而不實的東西進來。”

“嗯。”赫莉點點頭,“但有時候適度的放鬆也是好事。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也和你一樣,這些孩子們都是我從小看大的,但……”

“不說了,博士。”維恩搖搖頭,“我能習慣這些,這也是他們生命換取的最高榮譽。”

“你騙不過我。”赫莉抓著他放在桌子上的手,“你有了困惑,或許也覺得你的努力,你的拚搏完全用在了錯誤的地方,事實已經開始歪曲所認定的一切。”

“但這隻是我的主觀臆斷而已。”維恩搖頭,“我不該去懷疑指揮部,他們是對的,畢竟不同於我。他們的任務是打贏一場戰爭而不是一個像我帶領的小戰鬥。個人的犧牲,不足掛齒。”

“但……”赫莉看著維恩,他的臉上寫滿了困惑與痛苦。她與他相處十幾年,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他心中的想法。

“我實在不希望你繼續痛苦下去。”她溫柔的說。她做出了某些決定,盡管這會帶來許多不可預計的麻煩,“但你是對的。”

維恩愣住了。他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博士嘴裏居然說出讚同他的觀點的話來。他的眼珠子轉了轉,迅速環顧四周,“博士,這些話可不能當玩笑開,我聽到沒問題,但其他人……”

“你確實是對的。”赫莉很果決,“我有足夠的證據讓人去懷疑這一切!”

赫莉把他帶到了辦公室裏。

“隨意找個位置坐下。”她頭也不回,坐在椅子上,拉近桌麵,雙手在虛擬鍵盤上操作。維恩找了張椅子,坐在她身旁。

幾秒鍾後,他麵前突然就出現了一個黑短發,披著袍子,光腳的男性。

“卡爾?”維恩吃驚的問。

“這是我的名字。”卡爾點點頭,“但你是誰?”

“我是維恩,你不記得了?”

卡爾搖頭。

“他不是原來的卡爾。”博士給他解釋,“他是第三代卡爾,雖然外形一樣,但所有的……部分的記憶都已經被清空,除了這些——”

她打開一份文件,維恩把目光集中在那上麵。

“這是當初你交給我的東西。雖然當時我把儲存器交給了ASC特種作戰部門的魏有國準將。但裏麵的文件全部被我偷偷備份,儲存在卡爾的大腦裏。除了我的指令,其他人都無法開啟。”

“卡爾,開啟這些文件。”她對卡爾說。

“稍等,夫人。”

卡爾雖沒了當初的記憶,但行事作風仍然和以前那個給他們上軍事理論課,給他們介紹幾千年來的戰爭典故,著名將領傳奇故事的卡爾一樣。維恩感到一股熟悉,卡爾是他見過最聰明的人工智能。

“好啦。”卡爾說。

赫莉指著麵前的文件和旁邊的照片,說:“這些就是當初亞伯·摩根上校叛逃到奧洛斯塔第一行星時攜帶的機密資料,裏麵記錄了軍情分局所做的部分事情。包括違反禁令的*殺手、空降兵的培訓,甚至還有猛虎團的部分計劃等等。”

“他們都幹了什麽?”維恩疑惑著。

“具體是軍情三處有部分人……或者說大部分人專門為聯盟少部分擁有特殊目的的軍事人員或者政府人員掌控。”赫莉斟酌著用詞,“具體多少無法確定,但他們通過*某些已被判處死刑的殺手,或者訓練傘兵用於刺殺遠地區政要或者軍官的計劃。”

維恩“啊”的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確實沒想到軍情局還秘密做著這種事情,但看博士的樣子,她似乎還掌握著更多秘密。

“但這些不足以證明一切。”赫莉搖頭,“軍情局在兩百多年前還隻是皇帝禦用的特殊部門,他們擁有特權,並且所作所為幾乎沒有多少是遵守聯盟法令的。”

“但我在其中資金計劃以及消耗這方麵發現一個大問題……龐大的缺口。”她摸了摸口袋,拿出隨身的眼鏡戴上,這令她變得嚴謹許多,“這幾項計劃在表麵經由聯盟批準,但真正用於消耗的錢財僅僅是三分之一,另外還有三分之二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見了。”

赫莉抬頭看著維恩。他暗自思忖著,這麽大筆錢財的侵吞,個人或者少數人都難以消耗,他能想到的唯一目的就是用於光明正大的軍費消耗——囤積軍火,這正符合軍情局所表現的作風,然後呢?準備叛亂!

“但光憑這些,依舊無法成為有力的證據,甚至擺不到台麵上。”赫莉歎了口氣,“當初如果亞伯·摩根成功侵入軍情局內部的話,或許那些更重要的資料會大白於天下。”

“那您推測出什麽嗎?”維恩問她。

“我不能確定。我曾暗自追查過,但由於身份以及權限的問題,我隻能推測。”她有些不確定的說,“軍情局,特別是第三處肯定已經有一些心懷不軌的人。”

維恩把自己所知道的與博士告訴他的聯係起來,也隻是弄清楚三處的人不太“幹淨”,但仍無法證明他們要幹什麽?打著什麽目的?線索到此中斷,或許侵入軍情局竊取資料是一個辦法。但幾乎沒人做得到。

“但我的另一件事取得了進展。”赫莉繼續對他說,“卡爾,把他們執行過的一係列任務調出來。我想你知道上次我訪問過的路徑吧?”

“明白,博士。”卡爾的影像暗淡,消失在了維恩麵前。

十秒後,他再次出現,“博士,這裏是我利用您上次的方法,從軍情局資料庫裏麵查閱到的文件複製樣本。”

維恩抱著手臂,驚奇的看著這兩個人。

但赫莉仍不以為然,就好像侵入軍情局內部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她對維恩招了招手,叫他靠近。

“看,這裏就是你們執行的三十幾次任務的後續報告。”她翻了翻,看樣子也沒看過多少,“其中有一些疑點重重,包括最近一次的行動。”

“看這兒,這名叛軍領導者準備向當地聯盟軍隊投降,但軍情局隨即下達一條緊急命令,並讓藍隊去實施,最後刺殺了那名準備投降的軍官。”

“還有這兒……”

但維恩並沒有聽到她下麵說了什麽,因為他看到了幾條記錄,不可置信的記錄。他眨了眨眼,確認自己沒有眼花後,他指著其中一點:“博士,這個人居然被確認在行動中死去。”

“有什麽不對的?”

“但那次行動我們確實是毫發無損的活捉了他的呀!”維恩說,就在幾天前,他帶領海倫和科迪活捉了敵軍一名中將,但軍情局的記錄卻在告訴他們,目標在任務中被直接擊斃。

赫莉盯著這條簡短的記錄,然後對維恩說:“你再找找看,還有沒有類似的?”

維恩認真的翻閱著,他額頭上冒了一層細汗,最後點出了四個活捉目標,但記錄卻寫著當場擊斃的文件。

“博士,你能想到什麽嗎?”維恩實在不理解這些。

“不太清楚。”赫莉現在也毫無頭緒,“我推測應該是活捉後,從目標嘴裏獲取了某些消息,最後謹防泄漏秘密,隻能滅口?”

“可能吧。”維恩喃喃著。

“但我要告訴你的不是這些。”赫莉把這些資料拉到底部,“看到沒,這裏麵有不少是不屬於叛軍,但卻依舊成為猛虎團目標的人,包括一家新聞媒體的老板,他近段時間一直在報道有關叛亂戰爭的事情。”

“繼續往下看。”赫莉把文件拉到底部,“這一係列任務的接收者都是你們的直屬長官——莉莉安·麥克琳少校。甚至有部分是她直接下達的,並沒有經由軍情局或更高層。”

維恩的目光停留在了少校的名字上,他沉默了許久。但博士給出的這些,無疑都在證明著——莉莉安·麥克琳並不是他希望那般,她甚至把猛虎團作為屠殺工具,命令他們卻做某些永遠無法見光的事情。

“但以我的能力隻能走到這一步,無法繼續查下去。”赫莉對他搖頭,“軍情局暗地裏的保密措施非常嚴格,卡爾隻是其中一個他們預料不到的變化而又恰巧被我發現某些關鍵的漏洞而已。”

維恩重新把所知道的串起來,整個思路逐漸理清。他給出了一個大膽的推測:叛亂戰爭並不像表麵上報道的那麽明確,背後很有可能是某個集團的內部矛盾激化所引發。而負責猛虎團的麥克琳則是被軍情局派來控製他們這些無往不利的——殺人機器——某些人確實抱著這種想法使用他們。

猛虎團所做的一切,可能與維護聯盟和平統一無關,反而是被某些人用作鏟除異己,充當維護自身權利的工具而已。更糟糕的,他們還在某些方麵促進了矛盾的激化,讓叛亂更加不可控製。

他的內心充滿了愧疚、憤怒與痛苦。

“謝謝你,赫莉博士。但最近你還是小心些,因為如果事情真的如同我們所料,那他們也不會在乎再死掉幾個知情者的。”

“嗯,我明白。”赫莉的回答有些敷衍,會不會這麽做下去,沒人敢保證。

維恩心情複雜的離開這兒。他會去處理這一切,因為他們仍然有挽救的機會,盡管敵人難以想象的強大,但現在依舊沒有人知曉他已經猜測到一小部分。他決定靠著這個微弱的優勢,慢慢掘開埋藏的真相。

他記得有句話說的很妙——玩火,終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