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指婚
太後見過了沈璿璣,便要和皇帝正式提起薛縝的婚事了。
她不想蓬頭垢麵,這日仔細地沐浴過了,換上一件紫羅蘭色灑金繡鳳的長袍,袖口領口都鑲著玄色描金的滾邊,花白的頭發挽起,端端正正地戴上聯珠九鳳金冠、紫晶金蟬押發。臉色雖然還是不好,微微掃些胭脂倒也瞧不出來。伸出手去,由宮人替她戴上一對金嵌翡翠明珠的手釧,真真是金碧輝煌,昭示著她是大昀王朝身份最尊貴的女人。
皇帝心頭大事畢了,正在“元泰殿”和兩個新入宮的美人聽曲子。忽見太後盛裝來到,他唬得站起身來,原本一手抱著一個佳人,也顧不得了,隻是隨手一丟。那兩個美人嬌滴滴的,被他猛地一甩,頓時暈得天昏地暗,被小宦官們攙扶著退下了。
“母後,您、您怎麽來了?”皇帝有些驚慌失措的,還是上來攙扶太後。
太後冷冷掃了一眼那兩個美人,微微向後退了半步,“不勞動皇帝了。”身後的宮人急忙上來扶住她。
皇帝臉上有些尷尬,又不敢生氣,隻說,“您身子還沒好,萬一吹了風反不好。”
太後擺擺手示意無妨,坐在了上首,對皇帝笑眯眯地道,“我有話要和皇上說。”
皇帝連忙叫宮人們都退下,看似孝順地坐在太後下首,“不知母後有何吩咐?”
太後看著他這幾日想是過度玩樂,眼睛都瞘了出來,身上的龍袍顯得有些晃悠悠的。她雖然恨他昏庸無情,卻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還是心疼地說,“皇上也要保養著些,我看著你瘦了不少。”
皇帝笑著揮了揮手,“無妨,雖然瘦了,倒覺得精神健旺。”
他這樣說,太後也隻好一笑。“元泰殿”裏有一股濃鬱的香氣,太後病體虛弱,坐了一會兒,便覺得有些不適,背心處的汗微微滲了出來。
她怕自己又倒下,便想著盡快將正事說了,“我聽說皇上想給九兒指婚。”
皇帝一聽這話,皺了眉頭,“母後也聽說了?老九實在是太掃他嫂子的麵子了。”
太後心裏翻了個白眼,也不和他爭論這些長短,“我這裏,倒有一個人選。”
皇帝是個很容易被轉移注意力的人,聽了這話也忘了前頭,笑著問太後,“母後看上的,必是好的,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安國公府的姑娘,忠義伯的嫡……”太後話音未落,就聽皇帝興奮地一拍掌,倒將她嚇了一跳,“怎麽這時人人都提安國公府的姑娘,看來這位老夫人,必是會教姑娘的!”
太後心生警惕,“哦?還有誰提了安國公府的姑娘?”
皇帝不以為意,“是錦兒。穆脫派了使臣來求娶公主,朕舍不得公主們。錦兒想了個好主意,選一個世家的姑娘,封為公主,派去和親。她專門提了安國公府的姑娘,今日母後也來提,可見安國公府的姑娘,必然個個都是好的。”
太後已經被皇帝的無恥自私驚駭到了,她在後宮搏殺一世,也是個狠得下心的人,實在算不得什麽善良之輩。可看著皇帝一臉的無所謂和誌得意滿,她深深地感到心寒。她第一次想,是不是自己當年,做錯了?皇帝見太後不說話,又是一笑,走到桌案前坐下,“母後覺得哪個姑娘堪為老九佳配?說出來朕這便下旨,剛好和和親的旨意一起送到安國公府,也是雙喜臨門了。”
太後有些鄙薄地望著他,“皇上心疼自己的女兒,難道安國公便不心疼自己的女兒?”
皇帝揮了揮手,“朕也有些不忍,隻是世家世代尊榮,這時候為國出力,想來他們也是願意的。”
太後再不知如何接這話頭了,心裏暗暗為葉老夫人悲哀:已經沒了幼女和女婿,長子現在又是下落不明,連一個長孫女青春少艾都常年戍邊,這莫非都不是為國出力?而對皇帝來說,他們的付出、他們的犧牲,都是如此的理所當然。這樣的涼薄,多麽讓人齒冷。
她覺得自己日後怕是沒臉再見葉老夫人了。
“不知太後為老九相看的是哪個姑娘?”皇帝還在追問著,太後卻頓時覺得興味索然,她輕飄飄地吐出一句,“忠義伯長女,上次奉旨入宮,皇上也是見過的。”
皇帝皺了眉頭,“原來是她。”他將手裏的筆原擱在筆架上,“那姑娘的性情很不和順,朕覺得她和老九不合適。”
太後此時,真是出離憤怒了。她從座位上起身,走到皇帝龍案前,怒極反笑,“皇上說說,覺得她哪裏和老九不合適?”
皇帝還是有些怕太後這樣似笑非笑的神情的,可是娶一個沈璿璣那樣的兒媳婦,他也並不願意,“老九的娘去得早,朕一直想著,要給她找個溫柔婉轉的姑娘好好照顧他,沈大姑娘不合適。”
太後幾乎要大笑,從皇帝的口中聽到薛縝親娘這幾個字,真是從未有過。她去世二十年,第一次聽皇帝提到她,竟然是作為一個借口。
“哀家倒不知道,什麽時候,皇上這樣為老九著想了。”太後收起笑意,“皇上這樣熱辣辣地將人家安國公府的一個姑娘送去和親,莫非還不想給些什麽補償嗎?”……
封安國公之女衛璽為“安貞公主”、奉旨往穆脫和親的旨意,和將忠義伯嫡長女沈璿璣指為九王爺薛縝正妃的旨意一前一後地到了安國公府。
刹那間,安國公府門庭若市,來賀喜的人走馬燈一般絡繹不絕。而安國公府的人,沒有一個人是發自內心的欣喜。
其中又以葉老夫人、衛邗和淳姨娘最為難過,反而是衛璽,最初的懵然之後就很快地接受了事實。淳姨娘一貫通透堅強,遭逢此事,也垮了下來。衛璽打起精神,成天守在親娘身邊開解寬慰,很快消瘦了下來。
沈璿璣心裏老大的過意不去,深深覺得是不是因為自己這樁婚事得罪了誰,卻讓表妹頂缸。她自從來了安國公府,外祖母、二舅舅都對她照拂有加,淳姨娘也多愛指點她,她心裏感激萬分。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她隻覺得羞愧欲死,大眼睛裏倏然沒了生氣。
“姐姐如果覺得過意不去,不如去找璽妹妹說說話,這樣成日在屋子裏悶著,也於事無補。”沈瓔珞旁觀者清,開口提議道。
“我怕她生我的氣。”沈璿璣怯怯地說。
“姐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膽小了?”沈瓔珞搖了搖頭,“我的姐姐可不是這樣的。”
沈璿璣想了想也覺得自己太怯懦,起身洗漱妝扮,鼓起勇氣往衛璽屋裏來了。
衛璽住的院子離“萱禧堂”和“琳琅閣”都不遠,叫做“浣月居”,規製和“琳琅閣”差不多,不過略微小些。一進院子,就看到地上擺著幾盆珍品菊花,尤以墨色和綠色的最是難得。
衛璽的大丫鬟雲暖正在侍弄一盆墨菊,那色極其純正,在陽光下花瓣微漾波光,倒像是墨玉雕就,可雕就的又沒有那麽生氣勃勃。
“這花開得真好。”雲暖被嚇了一跳,抬頭一看是沈璿璣,連忙笑道,“是沈大姑娘來了,我們姑娘正在屋裏和淳姨娘說話呢!我這就去通傳。”
沈璿璣剛要阻攔,想讓她們母女說完話再進去,免得雙方尷尬。雲暖腳下卻快,不容她說話,就閃進了屋去。
一時隻見衛璽親自迎了出來,還是笑盈盈的,“姐姐來了,怎麽也不進去?”
沈璿璣勉強地笑笑,拉著衛璽的手,“妹妹,實在是我對不起你。”
衛璽一邊攜了她的手,往屋裏走,一邊笑著道,“倒不知道姐姐是這麽個愛往自己身上攬事兒的脾氣。”
進了屋子,沈璿璣見到淳姨娘,更是十分慚愧,囁嚅般地喚了聲,“姨娘……”
淳姨娘本來有些遷怒她,可她到底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又深諳宮闈之事。此事一出,她靜下心來想一想,就知道必是有人在皇帝跟前說了什麽。而這個人,十有*是麗貴妃。
她原是衛鄞宮中的人,那時候雖然還不是貼身丫鬟,卻也親眼見過麗貴妃的那些陰損手段。後來衛鄞死了,也是多虧了太後,她才有命出宮。而衛鄞貼身伺候的人,卻都未逃過一死。
她算是這世間為數不多知曉麗貴妃手段的人,最初的不甘傷心過後,細細想來,倒覺得沈璿璣,恐怕才是麗貴妃一心想要對付的人。
如今沈璿璣這樣可憐巴巴地站在她麵前,她什麽責怪的話也說不出,原本就不是她的錯,要怪,隻能怪造化弄人罷了。
“大姑娘,我厚顏一次,忝居你長輩,有一句要緊的話要說。”淳姨娘歎了口氣,還是打算指點沈璿璣一二,“璽兒這次怕是做了池魚了。”
沈璿璣心下一震,“姨娘的意思……我明白了……”她再看一眼衛璽,就更覺得對不住她。直到今日,沈璿璣方才後悔。她一向自詡聰明大膽,當日為了替父母洗冤報仇,在皇帝麵前便出言不遜,更是得罪了麗貴妃。隻是她沒想到,原來她走的每一步,如果不慎,都會將身邊的人,帶落深淵。她終於發現自己有多麽可笑,這樣無知,這樣膽大妄為,這樣自私,這樣不值得人來托付,這樣的一個她,又有什麽本事來做弟弟妹妹的靠山?
淳姨娘看到她惶然驚駭的模樣,心裏的氣早已平了,想到她也是身世可憐,伸出手去攏了攏她的頭發,“璽兒此去,怕是柳暗花明也說不定;而大姑娘你,日後的路,怕是更難了千倍萬倍……”
“元泰殿”裏皇帝剛才睡下,麗貴妃坐在西暖閣裏,聽著小全子的話,漸漸冷了臉色,“你怎麽就那麽蠢?不提醒皇上一句,是安國公府的沈大姑娘,不是安國公之女!”
小全子也是一肚子苦水,“奴才哪兒能知道這裏頭的彎彎繞啊,太後來的時候皇上並沒叫奴才在跟前伺候,等到奴才進來的時候,皇上兩道聖旨都擬好了。奴才還是送去謄寫的時候,才偷偷瞧了那麽一眼啊!”
麗貴妃狠狠地將手攥了起來,尖長的玳瑁護甲紮進她的手心,“無知蠢材,偷雞不成蝕把米!”
卻不知道,她是在罵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