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中秋

不久便到了中秋,那日慣例是皇室家宴。正午還未到,薛縝便早早進了宮,先往“壽安殿”來探望太後。

不過幾日不見,太後似是老了廿幾歲,向來保養得宜的麵容迅速地萎謝了,頭發灰白了大半兒。她靠在銀黃彈墨繡花的大迎枕上,似乎都撐不起身上的珠繡宮裝。

薛縝大驚失色,幾步趕了入前,“祖母,您這是怎麽了?”說著疑惑地張望四周,“怎麽不見田姑姑在這兒伺候?”

太後的目光冷了冷,隨即換上一副笑臉,伸出手摸了摸薛縝的臉,“她回老家去了。”

薛縝將信將疑,“是麽?為何從未聽說?”

太後不答,隻是溫柔地凝視著薛縝,“九兒,你怎麽這樣早就來了?”

薛縝臉微微紅了,坐在太後榻邊,“孫兒不孝,這幾日窮忙,都不曾來拜見祖母。”

太後笑了笑,又摸了摸他的臉,“不妨事的,你大了,有事情就自去忙,隻是一樣,千萬要保重身子。”

薛縝微紅了眼眶,嗔道,“祖母隻會說我,自己為何不好好保重著些?”

太後強忍著淚水,“祖母很好,你不必費心。”頓了頓又道,“九兒,若是祖母有一日不在了,你凡事都要仔細,吃喝穿用,務必親自留心,身邊的人也不可全信,你要切記。”

薛縝原是極聰明的人,聽了這話還有什麽不明,當下眼睛都氣得通紅,緊緊攥著太後的手,“祖母,到底出了什麽事?您快告訴孫兒吧!”他靈光一現,追問道,“是不是和田姑姑有關?她受了誰的好處?”

太後終於流下一滴眼淚,順著有些頹然的麵頰落下來,“何謂追問?事情已然是這樣了,祖母唯一的願望,便是你能好好保重,早日找個知心著意的姑娘,來好好照顧你。”

薛縝也濕了眼,說不出一句話來,隻牢牢握著太後的手,將頭靠在她懷裏。

“壽安殿”裏一片寂然,能聽見青玉蟠龍鎏金香爐裏的沉香一段一段燃燒的聲音,並不響亮,卻一往無回,無可挽回。

待到夕陽西下,殿內的光線漸漸昏暗了,薛縝才伸手抹了一把臉,觸手都是早已冷卻了的眼淚。他的語聲裏帶著寒意,“祖母,您身子不好,便不必去赴宴了。孫兒想,也沒誰敢怪罪您的。”……

因是皇室家宴,出席的隻有皇帝、妃嬪、皇子、公主並幾個本家王爺及其家眷。麗貴妃突發奇想,說是既是一家人,何不就將筵席設在禦花園水榭之上,臨水攬月,既風雅又親香。皇帝聽了也深以為然,龍顏大悅,當場便準了。

於是水榭之上華燈高照、暖馨醉人、香氛氤氳,一派祥和景象。

薛縝到的時候已經快開宴了,他來的遲了,忙忙向皇帝告過罪,又和幾位叔伯、兄弟王爺們輪番見禮,一張俊臉上笑意盎然,絲毫看不出剛才的悲傷、憤怒和無奈。

一時宴起,流水價地珍饈美味、玉液瓊漿自是不必提,麗貴妃還命十數個絲竹樂師坐在禦花園的湖心亭裏奏樂,那樂聲和著淼淼水聲,遙遙傳至水榭,十分清雅好聽。

麗貴妃今日穿著一襲金紅色牡丹宮裝,長長的裙擺迤邐,上頭拿金線繡著七隻鳳凰,明珠點睛、孔雀尾羽匝邊,恰好和她烏黑縷鹿發髻之上的金絲嵌寶冠和攢珠珊瑚步搖交相輝映,端的是華彩璀璨,宛如月宮嫦娥。

她坐在皇帝身邊,美目盼兮,巧笑嫣然,隻逗得皇上哈哈樂個不停。

薛縝將手中夜光杯捏得死緊,輕啜了一口酒,突然感到一束目光看向自己。那目光裏有嫌惡,有探究,還有居高臨下的審視。

他抬起頭,對著八王爺笑著舉了舉杯。

皇帝育有九個皇子,其中二、四、七三位皇子幼年夭折,五皇子在十三歲上急病身死,大皇子去年狩獵跌下馬來,拖了半年也一命嗚呼。三皇子的親娘是外族進貢來的舞姬,出身卑微。三皇子十歲前都隨母親住,開蒙開的晚、資質又平庸,現下隻做著個安閑王爺。六皇子卻是個天生的殘疾,皇帝可憐他,比旁的兄弟都額外賞了銀錢珠寶。

是故,皇帝膝下健康長大的王爺,隻有八王和九王兩位。

八王去年成親,娶得是寧國公家的嫡女,八王妃年紀輕輕,卻十足的能說會道,見薛縝望來,眼珠兒一轉,就笑吟吟地道,“九弟今年,也有十九歲了罷?”

滿席的人都停下來,將目光投向了她。

八王妃很滿意這樣的情形,輕輕掩著唇笑道,“也是該說親事的時候了。”

薛縝笑而不語,自顧自地夾了菜來吃。

皇帝卻似是被提醒了,笑著望向八王妃,“哦?怎麽,你有好的人選不成?”

八王妃一聽更樂,起身離席,走到皇帝身前跪下道,“好的人選也不敢說,隻是兒臣有一位表妹,正是二八年華,和九弟年紀恰好相配。”

皇帝一聽,大起興趣,連忙叫她起來。八王妃笑著應是,站起身來接著道,“不是兒臣自賣自誇,那位表妹相貌好倒是其三,難得是愛吟詩作畫,向有才女之名。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要做咱們皇家的兒媳婦兒,自然要是大家閨秀、知書識禮,不過啊,這有學識的好處,也不是最要緊的。”

皇帝聽她嘴頭子伶俐,早都笑得直不起腰。麗貴妃笑道,“這猴兒,還賣起關子來了!快說吧,最要緊的好處是什麽?”

八王妃故意停了停,直到看見皇帝也好奇地看著她,方才放緩了語聲道,“最要緊的好處,是溫柔賢淑、善解人意,說句大不敬的話,若是這世間的女子,有一個性情好似貴妃娘娘的,那便非我這表妹莫屬了。”

皇帝聽了這話,點著頭“嗯”了一聲,“女子的相貌、才學自然是重要,但性情好,方才對夫君有所助益。”他轉過臉看著薛縝,“老九,你怎麽說?”

薛縝一直在旁觀著這場溫馨的、父慈子孝、夫妻和滿的鬧劇,隻覺得他們談論的事情都和自己絲毫沒有相幹,這時聞聽皇帝叫他,方才如夢初醒。

他站起身來,一襲天藍色貢緞長袍在如水月華下顯得清雋灑落,腰間係著一根綴玉珠兒的同色絲絛,頭上戴著金絲冠,越發襯得麵如皎月、鬢若刀裁。在座的不少王室家眷並幾個出嫁或未出嫁的公主都悄悄紅了臉,這樣的絕代風姿,讓她們覺得微微有些自慚形穢,可又實在不願掉開眼去。

他離席撩袍,來到皇帝跟前跪下,“兒臣謝父皇垂愛,隻是兒臣心裏,已經有了一人了。”……

中秋過了沒幾日,便是玉郎的四歲生日。因在孝裏,不過是葉老夫人吩咐廚房替他下了碗麵便算了。而沈鳴遠和衛夫人在世之時便有安排,玉郎四歲開蒙,不得耽誤一日。

雲先生在安國公府裏無所事事地待了幾個月,早就閑得發黴,這些時候更是數著日子過的,終於等到了玉郎生日次日,一大清早,便自己早早帶了書本筆墨,來到葉老夫人為玉郎預備下的“聽雨閣”等候。

到了卯時初刻,玉郎被幾個小廝簇擁著,來到了“聽雨閣”。

雲先生見跟從裏沒有丫鬟婆子,放下心來。玉郎在安國公府這幾月,可謂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他原本害怕葉老夫人憐其幼年失祜,一味地寵溺嬌慣,將他教養成個紈絝。若真是那樣,他便是百死也不得辭其咎。而現下,雲先生見玉郎隻著一件式樣簡單但不失禮數的青袍,也並沒有什麽茶碗香爐的囉嗦,心下大安。又見他見了自己還是如在沈府裏一樣的尊敬,更是主動地走上前來,恭恭敬敬躬身行禮,清脆地道,“弟子給老師請安!”

他雖然年紀小,禮數卻一點兒不錯,雲先生知道必是葉老夫人和沈璿璣姐妹教導有方,便點了點頭,“嗯,日後都要如今日一樣才好。”

說是開蒙,可玉郎在家的時候衛夫人便教他認了不少字,到了“萱禧堂”後,葉老夫人和沈璿璣姐妹也常常教他識字念詩,再有衛玢來教他執筆寫字。所以沈珩小郎君,並不是個懵懂*。雲先生考較了他一番,心裏暗暗有底,也不再費事,直接挑了段文意簡單、篇幅不長的文章來替他講解。

一時間“聽雨閣”內書聲朗朗,沈璿璣帶著春綽,悄悄駐足在院外,留神細聽。

“大姑娘,您在這兒做什麽呢?”

沈璿璣嚇了一跳,抬頭見是方塵,伸手撫了撫胸口,嗔怪地道,“方大哥,你嚇死我了!”

方塵摸摸腦袋,望著沈璿璣一笑。原本在鎮南將軍府時,沈鳴遠夫婦素性朗闊,又愛方塵武藝高強、為人忠誠,向來是將他視為親子的,沈家姐妹和方塵並沒那麽多的避諱。而自進了安國公府,衛家的規矩大,大家見麵的次數反而少了不少。

沈璿璣看著他也回以一笑,“方大哥最近可好?”

“沒什麽不好的,大姑娘可是聽人說什麽了?”方塵神情有些緊張,沈璿璣“噗嗤”一笑,“方大哥可不是那樣愛管閑事的人!”

方塵知道她已經明了自己那日和衛玠起了齟齬之事,黑臉上微微一紅,“實在不成個體統。”

沈璿璣點了點頭,“我曉得的,你說得對。”方塵和雲先生的吃穿用度,她按月派了春綽送去葉冬毓那裏,並不曾用過安國公府一分一毫,原本就沒有道理受衛玠、乃至任何人的輕視。

“隻要大姑娘不怪我給姑娘們和玉郎惹事便好。”方塵多日不見沈璿璣,隻見她比起往日的嬌憨多了幾分成熟穩重,心裏頗有幾分欷歔。

“我是來瞧瞧玉郎的,既然一切都好,我便走了。”沈璿璣朝著方塵揮了揮手,這時方流露出些在沈府時的舊模樣。方塵一時無話,默默地看著她和春綽的身影,轉過遊廊,隱沒在一片花樹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