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山廟

眨眼又是月餘,瓊江的冬日幹冷,寒意被北風裹挾著向人身上撲來,凍得人畏畏縮縮地伸不開手腳。

安國公府“萱禧堂”裏卻別有一番熱鬧,葉老夫人年老畏寒,屋裏不光攏著地炕還架著火盆,上好的銀炭在光亮的黃銅炭盆裏靜靜燃燒著,白色緬玉香爐裏檀香馥鬱的香氣靜靜散逸。

葉老夫人斜歪著和一眾女眷談笑,年過花甲的老人卻依然精神矍鑠,象牙色大毛鍛袍上繡著團壽花紋,泛著淡淡的珠光,顯得說不出的富貴典雅。

葉冬毓坐在下首的緞麵軟藤椅上,俏臉微紅,掩飾不住的喜色。

“大~奶~奶如今有了身孕,凡事都要特別小心,生冷之物,咱們家原本就是不沾的,隻是飲食相克的學問,也不能不知。”淳姨娘穿著一件杏黃色鑲兔毛的鍛袍,立在葉老夫人榻下,笑盈盈地開口了。

葉冬毓知曉她在宮內服侍多年,所聞所見遠不是自己能比,立刻坐直了身子,誠懇地望著淳姨娘道,“還請姨娘賜教。”

淳姨娘微微一笑,將自己所知道的,娓娓道來,特地隱去了內宮妃嬪裏彼此算計、相互傾軋的橋段,隻把如何保養身子的法子教給葉冬毓。

葉老夫人知道她的用意,眼含讚賞地對著她點了點頭,“你倒是個心腸軟的,怕嚇著她們姐妹。”一邊的沈家姐妹和衛璽也眼睛亮晶晶地聽著。

淳姨娘又是一笑,喚人取了筆墨來,親自寫下幾個食療的方子,交給葉冬毓。

葉冬毓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這個孩子,她和衛玨盼了七年,容不得有半點閃失。

彼時一室裏的珠環翠繞、暖香融融,原本氣氛極好的,不料很快便有人打破了這份兒平靜。

姚氏帶著向姨媽一踏進“萱禧堂”,見了這場景,臉色就是一冷,“今兒你們倒是來的齊全!”

自淳姨娘以下,都恭敬福身行禮,一屋子的鶯聲婉轉,“給太太請安,姨太太好!”

姚氏見大家禮數恭謹,臉色方才微微好轉,還要裝腔作勢之時,一眼瞥見葉老夫人冷冷瞧著她。她到底是畏懼葉老夫人,當下也就偃旗息鼓,堆上笑來自坐在葉老夫人下首,“媳婦兒有了身子,這可真是咱們家的一樁大喜事兒呢!”

葉冬毓見婆婆進來,如何敢和她同坐,一直站在地上。

葉老夫人淡淡地笑了笑,“玨兒身子弱,你做母親的,要多照顧才是。”

姚氏不敢回嘴,隻好低頭應是,一時又抬起臉來,裝作憂心忡忡地道,“隻是媳婦兒懷的是玨兒的長子,半點不敢有差,偏這一家子的事兒,大大小小、無分巨細,都得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媳婦子來料理,這讓我如何放得下心啊!”

沈璿璣聽她話頭不對,連忙帶著妹妹們並衛璽躲進了碧紗櫥裏。葉老夫人不理會姚氏的話,見葉冬毓站了半日,喚品月扶著她原坐了,這才轉過臉來笑著看著姚氏,“太太剛才說什麽?”

姚氏老臉一紅,還是硬著頭皮道,“我是擔心媳婦兒的身子,太勞累了也不好。”

向姨媽在一邊,一直沒有開口,隻是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姚氏,心裏暗道幾十年都過去了,她的腦子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夠用。

她深恨姚氏拉她來趟這渾水,恰好聽得葉老夫人一句,“姨太太,我們婆媳要談些家事,怕是有些不便,實在對不住了。”

雖然葉老夫人語氣已經十足不好,而向姨媽聽來依然相當入耳,“您說的是,我原是來看看老太太,既然您身體安泰,我便先回去了。”說著堆著笑退了出去,還不忘悄悄瞪姚氏一眼。

“墨菡,你們大~奶~奶不宜久坐,你和品月扶她去歇歇。”葉老夫人斬釘截鐵地吩咐道,滿屋裏沒有一人敢違背,都知道她是要發落姚氏了,即時遠遠地避了。

不過一刻,“萱禧堂”正屋裏隻留下葉老夫人和姚氏婆媳二人,伴隨著銀炭燃著時輕微的畢剝聲。

姚氏見婆母整張臉都冷了下來,一對大眼睛微微凹陷,如雪洞射出閃亮的冰芒。

“誰給你的膽子,又這樣興風作浪?”葉老夫人半支著身子,手肘拄在玫紅繡喜鵲登梅靠枕上,眯著眼睛看著姚氏,語氣裏聽不出一絲情緒。……

等到天氣再冷些了,這日清晨,沈璿璣注意到瓔珞臉色黃黃、打不起精神的樣子,便走上來拉起妹妹的手,“怎麽了?可是晚上蹬了被子凍著了?你不常生病,若是哪裏不舒服,可要說出來。”

沈瓔珞紅著眼圈抬起頭,嗚嗚咽咽地道,“姐姐,我昨兒晚上,夢見爹爹和娘親了。”

這話一出,“琳琅閣”一屋裏的沈府人都悲從中來,一時抽泣之聲四起,珊瑚更是哭得難耐。

沈璿璣心裏也萬分悲痛,隻覺得自己十分不孝,這些日子在安國公府如履薄冰,生怕被人算計、笑話了去,竟然一時想不到無辜冤死的爹娘。她伸手抹一把眼淚,當下便親去稟告了葉老夫人,要尋個黃道吉日,去廟裏請有道高僧來替父母念幾卷經書,以表心意。

待到出發這日,瓊江的天氣嗬氣成冰,一大早天氣便陰沉沉的。葉老夫人不放心,留下了玉郎在家,隻讓沈璿璣帶著兩個妹妹並春綽同行,除了方塵,又多派了十餘個有功夫的家人護衛。

“若是晚了,便不必趕著回來。咱們家是那廟裏的檀越,你們是女眷,雖不可住在廟中,可離廟不遠的山腰處,都有幹淨房舍,正是為了富家貴眷備下的,你隻須和廟裏的師父說一聲,自有人帶你們去的。”葉老夫人親自送出“萱禧堂”,猶自念念叨叨地叮囑著。

“知道了。”沈璿璣替她拉好大氅上的風帽,“外祖母快回去吧,外頭天冷。”

葉老夫人點了點頭,卻不動步,目送著沈家姐妹出了“萱禧堂”,乘上小轎往外院去了,方才回屋。

雖是清早出發,可到了目的地,太陽已經升的老高,冬日裏的太陽,燦亮有餘,卻一點熱度也無。那廟因供著一座金身沉香木雕塑的臥佛,在瓊江的富貴人家之中都有名氣,皇室中人也常常來祈福還願,名曰“臥佛寺”,就建在瓊江城外北麵的“臥龍山”上。

馬車行至山腳下,沈家姐妹便下車來,自己徒步上山,以表誠心,方塵一步不離地衛護在旁。

廟內住持是個老僧,聽了沈家姐妹的心願,也不多說什麽,隻是擺下經場,焚香默念。

沈璿璣並兩個妹妹和方塵、春綽,都闔目合十。

爹爹,娘親,若是您二老在天有靈,請保佑弟弟妹妹,一世健康平安。沈璿璣心中暗暗祝禱。

等到法事完畢,果然天已經擦黑,又飄起雪霰子來,打在廟頂的磚瓦之上,颯颯輕響。

沈璿璣依著葉老夫人的話,對住持說明了。住持依舊不多說話,找來個小沙彌,領他們幾人出了廟來,走了半柱香的工夫,便到了一處極幹淨的院落前麵。

春綽上前一步推開院門,隻見竟是一座四合小院,屋內各色物品齊全。春綽大喜,連忙點火燒起了炭盆,又將隨身帶著的幹糧和水拿出來,先讓沈家姐妹充饑。她自己又去廚房轉了一轉,發現也有簡單菜蔬,更是高興,挽起袖子便做了一大盆湯。她先舀了三碗端進屋去,又將剩下的拿給方塵和家人們,這才抹幹淨了手,回到屋裏,對沈璿璣道,“大姑娘,這兒簡陋,少不得將就些了。”

“在家裏倒瞧不出你這樣能幹。”沈璿璣打趣她,“快來,也吃些東西吧。山裏天黑得早,吃完了早些睡下,明日一早還要下山。”

瓔珞和珊瑚都點頭,三人很快吃完了。春綽又打了水來洗濯過,天剛剛黑透,主仆四人便吹了燈燭歇下了。

這一日顛簸,幾人身上都乏透了,不多時便響起細細的鼾聲。沈璿璣躺在床上,覺得雖然也累,卻怎麽都睡不著。

外頭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雪來,雪片打得窗欞撲撲地響。沈璿璣起身披衣,躡手躡腳走出屋來。

“大姑娘,您要上哪兒去?”方塵在院子裏站樁,見沈璿璣出來,連忙走上去輕聲問。

“方大哥,我是第二次被你嚇了。”沈璿璣又是出其不意地被他一出聲驚到,微微皺著眉頭,“我睡不著,出去散散。”

“我陪大姑娘去。”方塵幾個大步走到自己屋裏,拿出一柄長劍懸在腰間,跟著沈璿璣出得院門,回身拽上了門。

“我也不走遠,不如你先回去休息。”沈璿璣有些不好意思,轉身一指不遠處的山坡,“我就在那兒看看雪色,有事兒自然會喊你,你先回去吧,外頭這樣冷。”

方塵搖搖頭,又點點頭,“大姑娘不想我打擾,我就站在這兒等著。”

沈璿璣倒不知道說什麽了,隻好笑一笑,自己轉過身來,向著那山坡走去。

那山坡上栽著幾棵不知名的樹,在這寒冬裏奇異地開著一種碧色的花。沈璿璣方才離得遠瞧不清,這時隻聽有個人低低地道,“這可是瓊江第一場雪。”

沈璿璣一驚,腳下一歪,踩斷一根枯枝。那聲音平時聽著沒什麽,在靜寂的夜裏卻十分響亮,說話的人突然被打斷也是一驚,警惕地高聲問道,“誰?”

這時雪越下越大,雪色倒映著天光,沈璿璣終於瞧清了說話之人:身披一襲黑貂大氅,領口出著茸茸的風毛,像小手一樣柔軟地碰觸著他的麵頰;頭上戴著烏金嵌黑色晶石的發冠,一張臉在雪光之下更顯英俊,見來人是她,輕微的詫異過後便是溫柔的喜悅。

薛縝望著雪中的沈璿璣,穿著雪狐大氅、發上隻簪著一對白玉環和一支玉扁釵,麵容白皙、水杏一樣的眸子流轉著灩灩波光,益發顯得清麗脫俗。他笑顏如水麵起了波紋,“沈姑娘,你怎麽會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