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金烏

“金烏衛”製度自大昀開國始,一百二十四人為常數,專掌宮內及都城瓊江的日夜巡查並隨駕扈從。“金烏衛”設“*軍”一人為總統領,由皇帝從官宦世家的子弟中親自挑選;下設將軍一人、諸曹軍參人數不定,都由*軍選定。

“靜心庵”裏此時一片狼藉,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躺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衛玠和向遠以及身邊幾個瞧著也是紈絝子模樣的人,身上都掛了彩,被“金烏衛”的兵士押著跪在地上,有不住呻吟的、有喊冤的、還有彼此咒罵的,再夾雜著庵裏尼姑們的抽泣聲,好不熱鬧。

“金烏衛”*軍霍祁鉞背著手站著,若是衛玠在沈璿璣姐妹觀刑那日也在場,他應當能認出這人便是和九王爺薛縝一起喝酒的灰衣男子。

此刻他穿著“金烏衛”的官服,也是一身夜也似的墨色,胸前繡著隻獨腳的金鴉,腳上蹬著麂皮靴,腰間掛著佩刀,和所有的“金烏衛”兵士都沒有什麽不同。隻除了別人都戴著爛銀發冠,隻有他戴著墨玉的,而那把佩刀也比旁人的略彎長些。這樣看著,倒比前日英武了不少,臉上沒有了笑意,也顯得十分冷峻。

一時有人來報,“霍統領,安國公親自來了。”

霍祁鉞聞聽,振振衣袂,轉過身來,隻見衛邗帶著幾個家人,走了進來。

他心裏雖然急怒萬分,到底國公爺的體統尊貴不曾丟下半分,見到霍祁鉞微微拱手,“霍統領,不知傷者現在何處,老夫已派人請來了太醫,先救治為要啊!”

霍祁鉞玩味地笑了笑,心道這老狐狸,看著一副雲淡風輕的君子模樣,卻知道使一招太極雲手:原本一件可能的人命官司,瞬間就被他轉圜成了尋常毆鬥。

他擺擺手,靠近衛邗的耳邊低聲道,“國公爺,此事怕是不是這樣易了結的。”

衛邗臉上一僵,還是強笑道,“不知傷者是……”

霍祁鉞看到他變臉色,心裏挺歡樂,“八王爺府上的長史。”

衛邗聽了這話,恨不得將衛玠大棍子打死。他轉過臉冷冷地看了衛玠一眼,隻見他形容萎頓,身上天水碧色的雲緞衫子混著酒色果漿菜汁,早已不值得一看;頭上的翡翠冠也被拽落了一半,斜斜掛在臉上,委實是狼狽。

再看一邊的向遠,衣著雖還整齊,臉上也是一大片的烏青。

“還請霍統領,從中幫著轉圜轉圜,老夫感恩不盡。”衛邗歎了口氣,對著霍祁鉞一躬身。

霍祁鉞連忙伸手將他攙起,“國公爺這樣,我怎麽受得起?”看著衛邗一低頭,發間銀絲閃現,再看衛玠一副懵懂顢頇的神色,也不覺唏噓,“現下,隻能看傷者的情形了,若是死了……”

話音未落,一個兵士跑過來回報,“霍統領,那人救不得,已經死了。”

衛邗皺著臉望著他,霍祁鉞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何時這樣鐵口直斷了?看著衛邗臉上明明白白寫著的一個“苦”字,他撓撓頭,“若是死了,我也就沒法子了……”

衛玠和向遠連夜被押入“金烏衛”的牢房,霍祁鉞答應衛邗,等著天明了再去往刑部送信。

衛邗想了想,也隻有這一條路可走,到底也算替他爭取了一夜的時間,當下急匆匆謝過霍祁鉞,快馬加鞭回城想辦法去了。

霍祁鉞了了這樁事,回到自己府上已是夜半,一進屋,就被嚇得連退幾步。

“薛縝,你大晚上不在自己家裏睡覺,跑到我這裏來做什麽?”

薛縝正襟危坐在上首,見他進來眼也不抬,自顧自地喝了一口酒,“聽說衛家的二小子打死人了?”

“誰讓你喝老子的‘玉露髓’的?!”霍祁鉞定睛一看他手邊的酒壇,即刻炸毛,撲上來一把奪過,抱在懷裏,“這是老子去北疆的時候得的,兩千金才換了這小小一壇,不是讓你這樣賣弄風情地自斟自飲的!”

“嘖嘖,看你那個上不得台麵的小家子樣子!”薛縝嗤之以鼻,“來吧,說正經的,他可是真打死人了?”

“是,已經死了,八王府的長史,衛玠要死了,安國公府也要完蛋了,你中意的沈大姑娘和你也沒可能了!”霍祁鉞沒好氣地說。

薛縝沒回話,霍祁鉞再抬頭看時,隻見他已經站起來向出走去。

“你做什麽去?”霍祁鉞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連忙擱下酒壇,拉住薛縝的衣袖,“你何必去趟這攤渾水?”

“我看那衛玠一副登不得台麵的樣子,他雖遭此橫禍,也是自作自受,想必你那位沈大姑娘也不會傷心難過。你何必為了這麽個人,去和八王張口?”

薛縝抽出衣袖,好笑地看了霍祁鉞一眼,“你莫不是傻了,說出這樣的話來?”

“衛玠自然不值一提,可他大哥體弱,弟弟庶出,瓊江誰不知道他就是以後安國公府的當家人?”

“若是衛玠出個什麽好歹,安國公府敗落了,於她來說,還不是滅頂之災?”

“我要娶她,怎能容她外祖家有一絲半點的汙點?”

薛縝說完,便大步走出廳來。霍祁鉞半晌方才回過神來,連忙追了上去,“喂,攏共才見過兩麵,這就說男婚女嫁的,未免早了些吧?”

薛縝咬咬牙,低沉地吐出兩個字兒來,“三麵……”

也不知道是衛邗找對了門路,還是薛縝做的工夫有用,總之,一場人命關天的大事兒竟然消散於無形了。衛玠和向遠隻在刑部的大牢裏待了半個月,受了些皮肉之苦。安國公府給苦主賠了一筆錢,葉冬毓又捎信給娘家,讓兄弟們幫著選了塊風水寶地,一並將喪葬事宜也包辦了,這才算完。

衛玠離府之日尚是夏末,回府之時已是初秋。這日清早,二人出獄,姚氏要派車去接,被衛邗劈頭蓋臉地斥罵了一回:

“都說慈母多敗兒,吾今日方信!你這無知蠢婦,將那畜生嬌慣成如今這副模樣,叫我死後有何顏麵去見列祖列宗?我安國公府建府百餘載,何時有過仗勢欺人之徒?”

他罵得急,一口氣不來,連著咳嗽了幾聲,緩了口氣又道,“那畜生文不成武不就,上不能報效國家,下不能孝順父母,要他何用?還要派人去接?他是殺了賊寇還是平了反叛?倒有好大的臉麽?”

姚氏不以為然,撅著嘴道,“老爺也不必這樣罵玠兒,他是畜生,那老爺您又是什麽?”

正房裏的丫鬟婆子站了一院子,就聽裏屋裏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接著是衛邗出離憤怒的喝聲,“夯貨!給老子滾出去!”……

衛邗罵的時間不短,早有機靈的下人生怕被怪罪服侍得不周,便去“萱禧堂”回報了葉老夫人。葉老夫人聽了,皺著眉道,“這事兒做得不像,少不得得去勸勸老爺。”

青荇聞言,連忙將葉老夫人攙下榻來。一旁的沈璿璣姐妹跟著去也不是,不跟著去也不是,三人麵麵相覷間,還是葉老夫人喚了沈璿璣,“你也大了,這宅門裏的事兒,也不能一無所知。”這才扶了葉老夫人的手,三人一徑出了“萱禧堂”。

誰料還未走近,就聽到衛邗百年難得一遇地爆了句粗口,接著就見姚氏像個陀螺一樣,打著旋兒從房裏被推了出來。

沈璿璣哀怨地看了葉老夫人一眼,二舅母要是知道她目睹了這一幕,會、會高興麽?

青荇已經呆傻了,她七歲入府,如今也有十一二年,見到的老爺從來都是溫文爾雅、文質彬彬,今日所聞所見,實在是顛覆了她的人生觀。

葉老夫人到底是老薑,短暫地失神之後,清了清嗓子,走進了院子,“這是怎麽回事兒?”

姚氏見婆婆來了,也無暇理會,還跳著腳撒潑,“老爺你變了!都是阿淳那狐媚子魘住了你的心神!人家都說,養不教父之過,你隻顧著怪我,怎麽就不知道怪怪你自己!”

衛邗在屋裏,原沒瞧見葉老夫人來了,隻聽了姚氏這樣顛倒黑白,更是怒火填膺,邊罵邊大步出屋,“休要放屁攀扯別人!是我不教子?那畜生四歲上我便替他開蒙,是你三天兩頭幫著他騙我並欺瞞先生!略管得嚴些你就要死要活,紅口白牙,你如何張得開這嘴?你個蠢……”

抬頭方看見葉老夫人三人,羞得老臉通紅,“娘,您怎麽來了?大外甥女兒,你、你也來了……”

沈璿璣比衛邗更尷尬,哭兮兮喚了聲“二舅舅”。葉老夫人也有些後悔,三個人團團站著,都低著頭,個個憋得滿臉飛紅,說不出話來。……

夜來,“醉仙樓”早已打烊,隻有二樓一間雅致的包間裏還點著燈燭。

“聽說那小子一回家,就被安國公打板子打了一頓,若不是國公夫人以死相逼,怕那條腿就廢了。”霍祁鉞笑嘻嘻地說著別人家的事兒。

“安國公一貫的知禮,想來這次是氣急了,才下了黑手。”薛縝今夜喝得有些多,臉頰紅撲撲的,不似平日俊美,倒有些憨態。

“你這樣,可值得?”霍祁鉞十分不解,一股腦兒把心裏的話都說了出來,“且不說那位沈大姑娘未必屬意於你,就說你行事這樣迂回,她也不知道啊!”

“值得不值得,都在一念之間。”薛縝醉眼朦朧,拿手去剝桌上蠟台邊凝結的燭淚。

“滾,還論起禪來了。”霍祁鉞白了他一眼,“隻盼著你這媚眼兒別是做給了瞎子瞧吧!”

“你才是瞎子!”薛縝直起身子,對著霍祁鉞笑眯眯地道,“璿璣的眼睛,可大,可好看了!”

那一夜,朱雀大街的街坊,都在睡夢裏,被一陣劇烈的嘔吐聲,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