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發

“擅蟲掌教!竟敢勾結無根山魔道妖孽!”畫戟厲斥,周身有狂風忽起,以他為中心,三丈之內青石、綠草被碾為齏粉,吹至不知名深處。

擅蟲老頭眉頭微微皺起,這個少年似乎有些莫名的變化。

在少年話音方落之時,四周紛亂怒罵聲瞬間淹沒了這片寬廣之地,這番一派胡言誰信?這群修士罵來罵去始終是那兩句,常年熏陶在燕子坪村婦層出不窮罵街聲中的畫戟自然是不會當回事,何況他老早就知道這群酸腐修士是決計不會相信一個忽然出現的鄉巴佬的。

而且自己還是他們眼中的‘魔道妖孽’……誰會去相信‘魔道妖人’的話?

張真靈,張大掌教這時候站了出來,雙手微舉,示意門內弟子安靜,幾位長老投來疑惑目光,他隻是微微一笑,傳音入密道:“等著看好戲。”

天醫道宗情況也是如此,元緒掌教稍加解釋,場上一時隻剩下馭蟲道宗依然喋喋怒罵不休,擅蟲老道發覺情況不對,思索片刻,麵色鐵青,挽起衣袖,右手虛放於胸前,微胖身軀踩在巨大黑色甲蟲殼上,一身正氣凜然。

“妖孽,還想血口噴人?!天目蟲早已把你的惡行記錄下來,雖然不知道你潛入藥王穀是為了什麽,但當著藥王穀三宗之麵,休想逃掉!”

“嘎嘎,擅蟲掌教,我宗似乎沒準備參與其中,況且……你可知這是什麽?”莫難老頭在肮髒衣裳裏邊掏了半天,好半響才摸出一隻小蟲,小蟲巴掌大小,肋有透明薄翅,額上一隻人眼緊閉……

擅蟲老道心頭忽然纏上些許複雜情緒,一來吃驚於莫難似乎真是無所不能,天目蟲早已絕跡,竟然都能弄到。二來,這個邋遢漢子數百年前就在藥王穀三宗新晉弟子中強壓他一頭,或許不僅僅是他,藥王穀三宗所有弟子,盡數活在那個天縱奇才的光芒之下。

看著這個狀似乞丐卻才華滿溢的家夥,擅蟲老道忽然想到了某些恐怖的事情,不安情緒中,他死死盯著對方手中的天目蟲。

髒兮兮的老頭滿布疤痕的臉上堆起古怪笑容,眉眼間間有狡黠神色,右腕一抖,震碎掌中小蟲,一方流彩鏡出現在眼前……

鏡中,浩瀚星空下,微胖身影隱匿在黑暗之中,指訣掐動,有濃過夜色的無邊黑暗從地底湧出,覆蓋住小城方圓五裏,酒肆、商鋪的青石磚抵擋不住黑暗之中的巨大吸力,漸漸歪斜,住在內裏的老板還以為是地震來臨,驚慌護著妻兒老小衝將出來,卻又陷入更深的恐怖之中——地底的無邊黑暗緊緊裹住人們的雙足,像一個巨大的黑色泥澤,但它比泥澤更為可怖,有密密麻麻的肉色細小吸盤自黑暗中偷偷伸出,像蚊蟲般紮入人們身軀,一邊將他們拖入地獄的同時,一麵瘋狂吸食著他們的精血脊髓。

人們的奮力掙紮,卻徒勞無功,驚恐到無以複加的情緒襲上心頭,小孩哇哇哭喊聲,女人嘶啞呼救聲,漢子們掙紮怒吼聲從這一方圓鏡中並不能聽見,但在場所有人都深切感受到了其中的絕望與驚慌。

這時候一位父親露出決然神色,雙手托舉,似頂天立地的遠古大神,在他頭上,母親模樣的婦女抱著個三五歲大的孩子哭泣往房頂爬去,眼淚滾落在地麵的無邊黑暗中沒有濺起任何淚花。婦女吃力爬上看起來暫且安全的屋頂,噙著淚細聲安慰著懷中因驚懼而發不出任何聲響的孩兒,然後扭頭想要將孩子他爹也拉上正不斷傾斜沉入黑暗中的房屋。

卻被拒絕了,方才還如同天神般的父親,此刻幹枯的像久埋於地的幹屍,臉上枯皮有黑氣隱現,雙目深凹,眉眼間除了身死的絕望,還帶著些許期許,或許在死前能看到妻兒安然無恙對他來說是莫大安慰。孩子此刻也回過神來,恐懼望著半身已陷入地麵黑暗的爹爹,嚎啕大哭起來,母親淚水早已絕提,但這個偉大的漢子終於還是完全被吸入了地底……

這樣的場景,在小城之中不斷發生,原先被稱作街道的地方上,一對花甲夫妻相擁靜候死亡來臨……

書院邊,接近倒塌的房屋前,腐氣十足的老書生驚恐萬分,卻在臨死前不忘吟兩首酸了點的小詩,感慨生死的無常……

幾位誌學之年的少年掙紮著像往外逃去,他們的人生隻過了那麽美好的一小段,剩下的光陰最終卻被淹沒在冰冷的黑潮中……

隻不過半個時辰,拚死掙紮人們的努力付諸東流,整個小城變為了一片平原,殘碎磚瓦盡數被黑澤吞沒,連斷壁殘垣的廢墟景象都未留下……

或許是今夜星空過於暗淡,微胖身影至始至終未曾露出麵容,隻在黑暗中瞧見他嘴角牽起微妙弧度,一隻柳葉笛從口中滑落,他默默收起,轉身離去,空留下那塊仿佛從未有城鎮出現過的空間……

……

……

在場修士心頭微緊,哪怕畫麵之中不曾有分毫聲音,微胖身影從未顯現身形,但不用添加過多猜測便知道這是何人。

有人低聲怒罵,有人沉默不語,有人怒不可抑,但更多的是投向馭蟲道宗憤怒的目光,修行之人胸中養著一股浩然氣,雖說他們凝神境便要開始凝練道心,天道無情,藥王穀修士平日性子也淡,但大多數人都未曾到達斷滅凡情的仙人境界,不,更準確說,哪怕是仙人都容不得如此猖狂殘忍的殺戮。

情勢起了些微妙變化,連馭蟲道宗門人都疑惑看著自家掌教。

擅蟲老道麵無表情,低垂眼瞼不知想著什麽。

莫難老頭桀桀怪笑,髒手扣著手臂癢處——擅蟲老道會編排天目蟲所載影像,他莫難也會!甚至更為精細!

畫戟雖然早已知曉方才之事並不那麽真實,但南邊數座小城俱為擅蟲老道所屠做不得假,於是他有些怒不可抑,常年與燕子坪那群樸素村民一起生活的少年,骨子裏深深刻上了不可磨滅的俗塵氣,有些觀念在他腦海裏根深蒂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而且師尊青山老頭又從未讓他修過道心,因此他表情由於憤怒顯得過分猙獰。

他惱怒扯扯開衣衫前襟,黝黑臉上一雙眸子裏有叫做怒火的東西噴將出來,他比麵前這群沾著‘仙氣’的修行者更為激動。

“……倉邊國南邊十三城五年前,一月之間連遭歹人屠滅,七十六萬三千八百五十二人命盡數化為不散亡魂,人島百姓一時驚恐不安,無涯寺高僧得知連夜趕到那處,忙碌一百日整才將冤魂盡數安撫超度,擅蟲掌教那時憤怒提議人島百道聯合找出妖孽以還天道昭昭,擅蟲大掌教還記得?”

“……”

“擅蟲大掌教不記得也沒關係,莫難長老那兒還有些天目蟲,想來他並不介意幫掌教回憶起當初景象。”

“……”

少年咄咄逼人,挽起衣袖,露出結實肌肉,抹掉上麵因為激動而泌出的滑膩汗水,望著腳下道旁深淵的那一片虛空,想著出這次風頭不僅僅是因為黃芪老農的要求,更是自己胸中那股浩然氣使然。

馭蟲老道一直沉默不語,麵對各宗的指指點點、與黑壯少年的厲聲質疑,他隻是眼瞼低垂細心聽著對方話語,良久,這個微胖老道霍然抬頭,雙手相交,背在身後,踏出巨大甲蟲背部,淩空而飄,衣袂無風而動,嗤笑道:“魔道妖人也來冤枉我堂堂馭蟲道宗?!”

話音方落,眾人才忽然記起,麵前這個少年正是魔道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