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冷月殘花自生寒

黃州,易家軍駐地軍容整肅,易字大旗蕩著烈烈旗風。

易家軍主帥的軍帳內。

易鋒扶了母親坐在主位,自己俯身跪下,規規矩矩的磕了三個頭。

“兒子不孝,沒有照顧好娘親,讓娘親受苦了。”

易鋒言語沉痛。

蕭氏看了看跪在下麵的兒子。易鋒因為連年的征戰更加消瘦了,額頭上竟然微微有顯出皺紋。隻是那雙眼睛,依舊帶著凜冽寒光,透著不一般的智慧。濃眉微皺,是永遠也不能卸掉的沉重思慮。

“孩子,起來,為娘到底是沒有什麽事。”蕭氏道,向虛空中伸手。

易鋒見狀,連忙起身,拉住母親的手,躬身站在一旁。

旁邊的易輝一直在咬著嘴唇,甚至都不能輕鬆的呼吸。自小,他是在別人對父親的讚揚聲中長大的。在他心裏,父親是他的榜樣是他的支撐,是他敬仰的英雄。他努力學文習武,就是為了父親的認可的讚揚。自小就練就了沉穩堅毅的性格,哪怕再苦再難,他也一直努力著作父親驕傲的好兒子,父親要他做的,他從未敢有違,父親不喜歡的,他從不越雷池一步。他一直希望能得到父親的欣賞可認可。照顧妹妹,孝敬長輩。可是,今天,他怎麽麵對父親,怎麽給父親一個交代呢?且莫說父親的鞭子是多麽淩厲毫不留情,就是父親一個失望的眼神,就會是他久久不能忘的噩夢。更何況,如此大錯,他是連討饒都不能想的。

爹,兒子該死,請爹爹懲罰!”

易輝跪倒在父親麵前。

“怎麽回事?說!”易鋒問。

“從磁州逃難這一路上,娘親走了。是我的疏忽,和燕娘、寒月走散了!”易輝沉痛的說。在父親炯炯有神的雙眸的注視下,易輝把這一路上的事簡略的說了,關於母親離去,是祖母說的。“拋夫棄子,自尋出路去了。”易輝說著走散的燕娘,寒月,說道最後,已經泣不成聲。

“孽障!”易鋒狠狠罵道。突然的打擊讓這位喜怒不形於色,內斂沉肅的將軍也暴怒了。妻子在最困難的時候背棄了他,而他還丟失了自己的女兒和受朋友重托寄養的孩子!戰亂中失散的人,能找到的幾率是很小啊!一個是他的生身骨肉,那個從小就乖巧雅致的燕娘,另一個是朋友的愛女,他答應要照顧好她的,若是她出了事,自己怎麽向她的父母交代!

易輝緊咬著薄唇,忍住不掉下淚來。於他而言,自逃難以來所承受的磨折都不及此刻父親的憤怒、責怪和失望的眼神。

屋中的空氣漸漸的凝固了。

“是兒子的錯,請爹爹責罰!”

易輝重重的叩頭。

易鋒的臉色由急怒的紅漸漸轉為慘白,攥緊的拳頭意欲揚起卻又緩緩垂下。好久,他輕吐了一口氣。

“算了,你起來吧。你還小,亂世流離,由不得你……”

說完這句話,易鋒已沒力氣再同兒子說話了。

“人已經走失了,我兒也莫太悲傷了。”蕭氏道。“不如抓緊的派到過磁州認識她們的人去找找,或許還尋得回來。若她們還是過的很好,過些日子也許自己就找到黃州大營了呢。”

“就如母親所說的。”易鋒點頭。

黃州城內並未經曆戰火,到是還有些祥和。隻是大街上來往的乞丐、流民提示著這個國家是怎麽樣的動蕩不安。易輝隨意的在街上走著,黃昏時分才逛回了家。黃州城內,蕭氏和輝暫住的小院中。

堂屋內,父親和祖母正在說話。易輝過去趕忙行禮。

父親是一身青色便服,顯得更加挺拔孤高。

“易輝,我和你奶奶商量過了,過些日子送你去沈子興先生那裏。為父這裏很忙,顧不得你,深子興和我是同門師兄弟,武功套路一樣,你向他學武很有好處。我已經修書給他,請他收你為徒,你看怎麽樣?”

輝心裏暗笑,還需要問我怎麽樣?您老人家都修書送去了,不是早就替我決定了。我哪裏敢說半個不字。早年時候便聽師祖、父親說沈子興,沈子興是個個性乖張狂傲非常的人,他聰明絕頂文才武藝樣樣驚覺天下。少年成名的他一柄長劍走江湖,百戰百勝;後迎娶作為武林中樞的名劍山莊的大小姐許慈。之後便退隱江湖不問世事。因為他與父親是有同門之誼倒也來往不斷。早年,家裏便商議過讓他拜沈子興為師,學習武藝兼修文章,但是聽說沈子興教徒很是暴虐。天資超常的人總認為自己做得到別人就做得到,要求自己和別人的條件都很高,很難得到滿意便逐漸有了暴躁的脾氣。聽說了這些。母親就如何也不肯送走輝,反複求了父親,才在家請武館師父教習。但今日卻是無論如何免不了了。雖然他不想離開父親,離開黃州,但儼然是無可更改。

“多謝爹爹替兒子周全安排!”

“你記得,這一次你須得好好學習武藝文章,如果被師父說學的不好,不認真不刻苦,我絕對不輕饒你!你若在嘉興不好好學習,若敢淘氣搗蛋,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我定打斷你的腿!”

“是!”聽著父親的震懾的話語,易輝隱隱感到寒光朝自己刺來!

“還有,這一次送你出去,一來讓你學藝,二來也是想讓你明白明白做人處事的道理,以前在家裏嬌慣壞了,辦事沒章法欠考慮才鑄成大錯,這一次,你務必學學怎麽辦事!要能顯出易家長子長孫的氣概!”

“是。”易輝應承到。心中不是不依戀父親,想在父親身邊溫存片刻,想留在祖母父親身邊生活,不過,此刻的他卻什麽都不能說。自己的一切都是被父親安排要求的,那麽又能說什麽呢?何況父親這次送他離開還是有著流放的意思呢。他要為自己的錯誤承擔責任。想到失散的妹妹和寒月,他心裏也是愧疚。

嘉興山水如畫。

在嘉興城外,隱隱青山中暗藏了一座巨宅。暗紅色的大門,有的地方落了漆微微顯出滄桑。若是在嘉興城內,這樣的大門並不顯得特別,可是,這偏偏在距嘉興城幾十裏的荒山之中。門內豪華,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假山巨石,繁花綠樹,像一個富豪的隱居之所。隻是,院中來往的人全部衣衫飄逸的女子,顯出這裏的與眾不同。的確,這個表麵祥和富貴的庭院中,不是人家,而是聞名江湖的冷花宮。

冷花宮自一百年前在江湖出現。宮中全部為女子。她們個個武藝高強心狠手辣,尤其對於欺淩女子的惡徒從為手軟。冷花宮分為四個個組織,有梅花繡莊,聚芳堂,剪影堂和正叢堂。梅花繡莊在全國各地開辦秀莊,秀莊中女子都是手藝非凡,其繡品俱是上乘之作。聚芳堂是代表梅花秀莊於江湖聯係最緊密的組織。聚芳堂女子多身手矯健武藝高強,為冷花宮在江湖樹立了赫赫聲威。剪影堂是為冷花宮訓練弟子的地方,冷花宮中的人,雖然分屬各堂,可是最初都是由剪影堂教習武藝的。正叢堂是冷花宮中掌管宮中製度監督行為的組織。是個人人談之色變的地方,因為除去最開始被告知規矩外,再入這裏的人則是犯了大錯,要接受嚴厲處罰的。冷花宮有超絕的武藝,精湛的繡技和嚴明的紀律,一百年來逐漸興盛。雖是江湖對女子向來歧視,但冷花宮卓越至此倒是無人不歎服了。

大宅偏左邊的小屋內,寒月端了藥給燕娘。

“藥熬好了,趁熱喝下去。”

她們在這裏生活了已經將近半個月了。換上了冷花宮的衣服,純白的衣衫,腕口繡了一朵梅花,梅花姿態逼真,仿佛落上去一般。兩個人比先前也精神多了,氣色漸好,渾身上下都是如花一樣的美麗青春氣息。

想想這一個月的經曆,宛若一夢。

那日她們去找尋吃的,可是燕娘腳步一劃落地了一個低矮的山崖下。雖未有生命危險,到底是扭傷了腳。她們也隻能歇息一下。隨後聽到信軍又來“搜山檢海”,隻得尋了個山洞避一避。等到燕娘腳傷漸愈,已經不能再追上祖母和輝。接著,在野外遇雨,燕娘一病不起,她們沒有錢而且沒辦法請大夫,一連拖了幾日,燕娘病情加重。時不時咳血甚至到暈死過去。也正巧遇到了協助北方梅花繡莊的弟子南遷的冷花宮主梅心儀。明月見有馬車停下,就過去求救,梅心儀見她伶俐聰明便有心收她為徒。

寒月是不能忘記那一日的情景的,因為那一日她便選擇了從此不由自主的生活。再沒有輝哥哥的照顧和保護。

“你要我救你妹妹,你怎麽報答我?”

麵前一襲白衣美麗冷漠的女子問。女子的眉毛微微上揚,一種不經意卻顯露無遺的驕傲。

“您說怎麽辦都好!隻要您能救了妹妹,我什麽都答應。”

梅心儀一笑,果真是重情義的孩子。

“好,我救她,你們跟我走,要拜我為師,入我冷花宮,從此以後無父母弟兄,唯我冷花宮是家!唯我冷花宮是從!若無我的允許,決不能再尋找你們的父母兄弟!明白嗎?”

寒月一驚,絕對是沒有想到如此。身邊攙扶的燕娘已經站立不穩,強忍著咳嗽依偎在她肩頭。

“姐,不要啊。要是我走不動了,你就自己尋了祖母和哥哥去,到黃州去……”

寒月低頭看著虛弱的燕娘,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她知道,錯過這個機會,燕娘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好,我答應你。”寒月不顧燕娘掙紮,扶了燕娘跪倒在地,自己也跪下:“寒月、燕娘拜見師父,從此後一意追隨師父,唯師父之命是從!”說完,重重的磕了三個頭。

燕娘見寒月注意已定,也隨著磕頭拜師。

梅心儀靜靜的看著她們,以前的女孩拜師的,多是膽戰心驚的或者忐忑不安的,有如此膽識的女孩畢竟少見,而且是讀過書很文氣的樣子,可能出身不一般吧。難得她們姐妹如此情深,都是肯為彼此付出的,很是難得。

“好,今天你們入我冷花宮,從此以前的身份名字都是過去了。我不問詢也不理會。冷花宮中,給你們新的人生。”

從那一刻就是新的人生了。寒月感歎著。梅心儀找人給燕娘治病,帶她們來到嘉興冷花宮。給了她們住的地方。冷花宮的後院,是幾排房子,每排房子都有許多小屋子,每三個人一間。給她們起了新的名字。冷花宮的規矩是,各堂主直接收的徒弟由師父起名,有著嚴格的輩分。而直接進入剪影堂的弟子,是剪影堂來起個名字,沒有輩分的說法。除非特別出眾的由堂主認作徒弟,換了名字。寒月是宮主梅心儀的徒弟,她們這一輩仍姓梅,之字排行,她叫之雪。而燕娘,因為身體自幼孱弱,寒月請梅心儀允許她不學武藝。小時候看輝練武,知道練武吃的那些苦,自己是自願如此的。決定了要保護燕娘,能多為她作一分就是一分吧。燕娘清麗脫俗,氣質卓然。一日梅心儀彈奏自度之曲,燕娘竟能聽罷即彈。且燕娘生性淡然、內心純澈,頗為能得天地的真性情,讓梅心儀很是歡喜,竟說等她病好了,留她在身邊學琴。決議讓這個美麗出塵的女子作冷花宮的聖姑,便起名叫梅娘了,以示不同。

燕娘的身體雖然無大礙,卻因為擔心複發一直吃著藥。

“好苦,明天不要吃了。”燕娘道。

寒月接過碗,從身後拿出一把糖來。

“師父給的。我都想私吞了呢!”

燕娘接過糖,撥開皮就塞在寒月嘴裏。

“你吃吧,我哪像你小時候,每回吃藥都哭的稀裏嘩啦的,要哥哥拿糖給你吃!”

寒月邊吃著糖,邊和燕娘使了個顏色。寒月近幾日一直在正叢堂的接受進入冷花宮的教育,知道這些回憶往日家裏事情的話是被嚴厲禁止的。在正叢堂,每日要求背誦嚴格的規矩和罰則,見過在那裏受罰遍體鱗傷的弟子,寒月自是清楚往日那耍脾氣要人哄要人憐的日子是結束了。她雖自小被嬌慣,免不了慣使些小性子,脾氣刁鑽了,可是她是秉性聰明的人,知道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

燕娘點點頭,表示理解。現在她活過一命,但是要重新活一回了。母親拋棄她了,她不能去找父親和兄長了,寒月為了她留下來,現在她們隻能相依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