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離亂何能兩相完

七哀詩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

複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

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這是王粲的《七哀詩》,形容的戰亂中的難民。在戰火頻仍的年代,生命如同路邊的野草或秋天的落葉,在風雨飄搖中隨時都可能頹敗凋謝。

宜和六年,戰火紛飛。將中原大地的全部牽扯了進去。磁州距離開封很近,易家也卷入逃難的洪流中了。本來,易鋒打算接家眷至黃州,可是軍情緊急,他連日操勞,被調入援救北方卻在庸將的指揮,大勢所趨的情況下無功而返,眼看朝廷不支竟使不出力氣。等他到黃州安頓下來,準備去結母親妻兒的時候,磁州失陷半個月了。他痛苦不堪,隻得派人努力尋找。

初夏剛剛下過雨,泥濘的山路上岩石上零散的站了些了人,有老有小,每個人都是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目光中都是茫然失措的。逃難這麽許久了,一起出來的人已經死傷不少,留下的也有許多病了傷了的,不知道能堅持到什麽時候能走到哪裏。

易家一家人也都混在這裏。易母蕭氏坐在斜坡的山石上,旁邊是孫子易輝。易輝僅僅十二歲,消瘦的小臉輪廓分明有棱有角,最奪人的是一雙清寒神凝的眼睛,帶著孤傲和堅毅,很像他的父親。自從三月末開始逃難,這個孩子經曆了所有的坎坷。遭遇家仆背叛,搶了他們馬車財物棄他們而去,經曆過風雨,露宿街頭,忍饑挨餓,可這個孩子始終咬著牙挺著,沒抱怨過一句,還經常安慰奶奶,撫慰這妹妹和慕家寄養的小寒月。常常餓著肚子把找來的東西給他們吃。這樣懂事的孩子啊。蕭氏感歎著。這孩子從小性子就孤傲掘強,很少言語,有著不同於他這個年齡的堅強和毅力。可是,他現在也撐不住了吧。昨晚哭了一夜,今天上路也沒有精神,眼圈還是紅紅的。畢竟是被遺棄了啊!被生母遺棄,他怎麽能夠想得通撐得住啊。他畢竟年幼,怎麽能理解人性中的扭曲或者是無奈,為了生存,所有的道義倫理都是可以棄之不顧的。不是古書上都有“易子而食”的,他娘親為了活命為了少受些苦,跟著那迅疾豪華的馬車去也是人之常情啊。雖說是拋棄子女,可是生死關頭,覺得自己最大的人畢竟不少啊。但,現在,又怎麽和這個孩子說的通。

再旁邊是易燕娘和慕寒月。燕娘比輝小一歲,自小生得就清麗不凡,是帶了她母親的柔美俏麗和父親的清寒驕傲的。雖是衣衫襤褸,可就是有那讓人見至忘俗的氣質。她定定的看著哥哥,也是眼圈發紅。昨日哭了一夜,今天又匆匆趕路她也累壞了。她身子原就較弱,兩個月前初春的時候經曆風雨,感染了風寒,雖是不重卻是一直沒有痊愈,走了一路,她早已臉色慘白,身上覺得是半分力氣都沒有了。寒月和易輝同齡,隻比他小幾個月,比之易輝的早熟沉默,她仍舊是個活潑伶俐開朗的女孩,她麵容清麗,雙眸明麗有神,雖是小時離開父母,可是易家對她照顧有佳,使得她一直生活在關愛與溫暖中,讓她依舊有明朗的性格。

猛地,母親回身朝華麗的馬車跑去,然後上了車,絕塵而去。天那邊已經是一片空白,可是他仍舊沒有醒悟過來。

母親竟然是這樣走了啊,這樣的,就走了。隻留下這樣的一句話。

他一直不願意相信是母親拋棄了他們兄妹。記憶中,母親是那樣美麗溫婉善良的女子,持家有度,也非常的憐愛他們兄妹,以至於祖母都教訓說,怕她寵壞了他們,很小就把易輝留在祖母院子裏教育管教。從小時的記憶裏,平日裏,他見母親就不多,隻是晨昏定省幾句閑話。祖母對他要求嚴格,自小就讓他學文習武,課業頗重,在母親那裏向來不敢久留怕耽誤時間完不成功課練不好武功被師父祖母責罰。他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雖然心底依戀母親,可是他隱忍的性子卻從來不肯說甚至不肯表現出來。有時他受了責罰,母親心疼的掉淚,拉了他要查看傷口,他都是掘強的回避,怕母親擔心且不肯在母親麵前表現一點軟弱。母親疼他,總是不時留下些糕點給他吃,他受祖母教導向來很是克製,不肯貪戀美味安逸,隻請母親給了妹妹。他這樣的性子,雖然不肯在母親那裏撒嬌取寵,可是母親的關懷他如何不是心知肚明。如果不是父親那樣優秀,如果不是祖母這樣嚴格要求,就依偎在母親身邊,如尋常小孩一樣調皮玩鬧,那快樂怎麽也會多些吧。可是,現在畢竟不可得了。

易輝就這樣思緒飄蕩著,靜靜的想。

寒月看著易輝呆呆的樣子,知道他仍舊傷心,便不再說話。身旁,燕娘悶悶的咳嗽著。她本就病未痊愈,剛經著悲痛,儼然病情加重了。

蕭氏看著身邊這幾個孩子,想安慰幾句,又思索了一下道:“輝兒,你聽到妹妹咳嗽了嗎?”

易輝抬起頭,看看祖母,不知祖母何意,沒有作答。

“孩子,你母親拋棄咱們一家人,現在你作為這裏唯一的男兒,是妹妹們得以依靠的哥哥,也是奶奶依靠的孫子,你就準備這樣的消沉下去嗎?”蕭氏突然加重了口氣責問道。

易輝揚起頭,雙眸仍是清寒的,卻略帶了怯意與愧色。人家都說,奶奶最疼長子,可是因為父親不在家中,母親性情溫和,祖母一向是對他非常的嚴格要求。在祖母麵前他總是怯怯的,小心謹慎的。

“對不起祖母,是孫兒錯了!”輝低下頭。母親離開了,可是他們在逃難的途中,他要照料兩個妹妹,要照顧祖母。他有責任,不能就這樣消沉了去。

“我去山上看看,看能不能打到什麽鳥兒或者抓些蛇獸。”

“輝哥哥,我跟你去。”寒月站了起來。

“哥,我也去。”燕娘聲音很弱,眼神卻是堅定的。這些日子,他們一直往山裏走,樹皮草根被逃難的人竭力的挖了剝了,能吃到的東西越來越少,生存的壓力讓他們都變得堅強起來。

三個人走在山中,已經是中午,酷熱的太陽照下來,三人又熱又渴卻絲毫無所獲。輝雖然是咬了牙上山來尋食物,可是到底心思難以集中。燕娘隨跟了來,可是體質太弱,隻得由寒月扶了她走,三個人實在是沒什麽效率。

“輝哥哥,這樣吧,你往南邊走,我和燕娘往北邊走,咱們分頭找,找到的可能會大些。咱們約定,等約摸半個時辰之後回去找奶奶,好嗎?”

寒月提議。

“好吧”。易輝應下,他這樣一路等她們也的確不是辦法,“你們回去別晚了,小月,你照料著燕娘。”

寒月婉爾一笑,笑得燦爛明媚。她的笑容,一直是他們在愁雲慘淡的時候最大的安慰。

“放心好了,斷斷不會有事的!”

易輝咬了咬幹澀的嘴唇,昨晚一夜沒有睡,今天走路難免頭昏目眩。他邁步上山。必須得找到吃的,他得照顧祖母和妹妹呢。到底還是有些幸運,竟然給他發現一條盤踞在山石上的巨蛇。

易輝出身是將門,自幼就被父親安排著練武。幼年時跟著師祖學習,師祖是世外高人,教他武藝極為精深。後來師祖離開了,祖母又找州裏有名的武術教頭對他嚴加訓練,他身手很是不錯,這蛇自然不在話下。三招兩式便殺了長蛇。把蛇掂在手裏暗自思索,這可足夠幾個人飽食了!便急急回去找祖母了。

祖母仍舊坐在山石上等他們。祖母已是天命之年,身體不大康健。祖母的父親是鄉裏的教書先生,祖母識文斷字頗有才德,她安靜的坐著,兒媳婦突然離去並未打倒這個曆經世事的老人。

“奶奶。”易輝輕聲喚到。在距離祖母不遠的地方,他熟撚的挖坑點火,把蛇用樹枝串成串,又簡單搭了個架子,燒烤起來了。

“燕娘和寒月呢?”蕭氏問。

“我們分頭去找吃的,他們可能晚點回來吧。”易輝恭敬的回答,仍舊專心的燒烤蛇肉。蛇肉的味道慢慢散開,還真香呢。

“你這個孩子,”蕭氏覺得易輝考慮不周,有些生氣,責怪道:“你怎麽放心讓兩個女孩子離開你在荒山裏亂轉,燕娘又病著!你就是這樣照顧妹妹?”

看祖母麵帶慍色,易輝連忙認錯。

“是孫兒不好,孫兒下次不會了。”

烤完了蛇肉,易輝先撿了肉肥一些給祖母吃,自己隻吃了兩小塊,準備留下來給妹妹和寒月。可是將近一個時辰過去了,她們還是沒有,他也不免著急了。他們是逃難,時間緊促,不能長時間耽擱在一個地方。她們不回來,安全問題便全然沒有了保障。

“奶奶,我去找找她們吧。”易輝道。聲音裏充滿了不安。

易輝話音剛落,突然北邊傳來一陣喧嘩:“敵軍要過來了……快跑啊!”然後人們蜂擁的往南跑去。

聽到這句話輝一下子麵如死灰。

“奶奶!”

“我們再等等她們,這會子太亂,你不要去找,怕失散了!”蕭氏是經曆過風雨的女人,麵對險境,她仍舊沉著。

“易輝,為父不在,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子,要照顧妹妹,孝敬祖母母親,你須知百善孝為先!我不在祖母身邊盡孝已經是非常愧疚,你要代為父好好孝順、侍奉祖母!你明白嗎?”父親的話語擲地有聲,這是父親上一次臨行前特地交代的。敵軍在不遠的地方虎視眈眈,是他疏忽和妹妹、寒月失散,又怎麽能累及祖母涉險,念及此,易輝果斷的下了決定。

“奶奶,現在情勢緊急,我先送奶奶往南走一段,到安全的地方吧!”

“啪”的一聲,未及易輝反映,左邊臉頰上已重重挨了一下。

“混賬東西!你沒能好好照顧妹妹,事到臨頭卻要丟下她們獨自逃跑嗎?”蕭氏以為易輝是怕危險記著逃走,厲聲斥責。

奶奶,”易輝心中萬分委屈,可是也明白這不是訴說委屈的時候,隻簡短的說道,“孫兒怎麽是貪生怕死置妹妹於不顧的人,隻是此地危險,孫兒此刻必先得保全了奶奶安全才能再作其他打算!隻要奶奶離開險地,孫兒立即回來尋找妹妹。何況,現在大亂,她們或許也來不及趕到這裏匆匆南逃了!”

你可知道,若在此等不到她們,再去找可就難多了?”

“孫兒知道!”易輝痛心道,“這次是孫兒犯了大錯,可是錯已鑄成,孫兒不能讓奶奶也涉險!奶奶,讓孫兒送您走吧,以後不管千難萬難,孫兒定找得回妹妹!”

蕭氏沉吟了一下,應了下來。

輝匆忙收拾行禮,扶著祖母隨著人流往南走。

金軍的大軍一直迅速的行進。一連七天,難民們也是近乎日夜兼程的往前走著。這樣的情況下,蕭氏和輝完全沒有閑暇可以去尋找燕娘和寒月。已經離開失散的地方太遠,時間太長,在難民人群中也完全不能打聽到燕娘和寒月的消息,找到她們的可能也一日日渺茫起來。這一路上,祖母雖未曾再責備過他,可是看著祖母焦急的神情,在詢問旁人時的慌張和一次次失望,他心都像一次次經曆淩遲。剛剛失去母親,又因為自己的過失失散了自己的親妹妹還有一直疼愛的寒月,他心裏被痛苦和自責侵占。畢竟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他終於是撐不住了,月光下,他忍不住淚流滿麵。

“輝。”不遠處,祖母在召喚他。

連日的奔波和焦慮,祖母明顯體力不支,連喚他的聲音都是虛空無力的。

輝快步到祖母麵前,躬身應答。

“奶奶叫孫兒有什麽吩咐?”

蕭氏看著這個剛剛擦去淚花,便嚴正的站在自己身邊的年幼的孫兒,唏噓不已。忍不住伸手把他攏在懷裏。

易輝半跪在祖母膝前,把頭順從靠在祖母膝上。胸中一陣酸澀,便又掉下淚來。他一向是個有淚不輕彈的孩子。易家的教導裏,是寧肯流血也不流淚的。以前練武受過傷,受過長輩的責罰,再怎樣的痛苦折磨他都是未肯掉下一滴眼淚,可現在,在祖母的懷裏,他泣不成聲。

“好孩子,想哭就哭吧,奶奶知道你心裏難受,接連的出事,奶奶知道你受不住了。”蕭氏愛撫著孫兒的頭發,脊背。雖然是從小對他嚴厲苛責,可是心底,她何嚐不是如最一般人家一樣,疼愛著這個長孫呢?

祖母的安慰,讓易輝再也控製不住了。

“奶奶,是孫兒犯大錯了!孫兒丟了妹妹和小月!奶奶罵孫兒吧,是孫兒慮事不周,是孫兒的錯。怎麽去找她們啊,就是到黃州境,我又怎麽去見爹爹啊!”易輝的聲音帶著哭腔,滿滿的是自責和後悔。

孩子,別怕,妹妹她們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的。這又不是你的本意。逃難的路上,倉促危險,出了這樣的事情到底也是有情可原。你爹爹那裏,他必也是明白的。”蕭氏安慰道。

輝不語,仍舊把頭埋在祖母的膝上,嚶嚶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