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豪氣攜書劍

信國在接連幾次挑釁試探了夢華王朝的軍事實力之後,於宜和六年大舉進攻中原。信國原是遊牧民族,驍勇善戰。而夢華朝由於並沒有認真備戰,加上軍隊驕縱懶惰,許多將領臨陣脫逃,不堪一擊。信國大軍所到之處,無不燒殺搶掠一番,中原大地夢華王朝百年繁華盡付焦土。更有甚者,未阻擋住信國的突然襲擊,宜和帝以及眾宮人大臣被信國俘虜。昨日是堂堂天子,異日已成階下囚。

信國兵至長江,遭到了較為猛烈的抵抗,又由於信國內亂,信國收兵北歸。

同年,宜和帝的同宗弟弟,年僅二十三歲的邵康在江南繼位,年號天佑。

戰火在北方的大片土地上轟轟烈烈的燃燒著。生靈塗炭,白骨蔽平原。可是,在遙遠的南疆,群山峻嶺之中,到底是聞不到戰火的氣息。

慕家一家自開封到南疆,一直住在一個小鎮上。這裏多是少數民族聚集,民風淳樸,慕家一家人分得十幾畝薄田,一家人下地操勞,勉強度日。閑暇時,慕向冬親自教導寒星讀書。慕向冬受儒家教育,頗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氣質,並不頹廢。寒星是個聰慧向學懂事乖巧的孩子,從未因境遇大變抱怨過一句,而是越加辛勤的勞動辛勤的讀書,努力使父母寬心。隻是,慕向冬卻日益覺出這個孩子的變化,他畢竟不是當年在京城那個無憂無慮思想簡單的少年了,經曆了這些事情,他成熟了,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誌,並且,他隱隱覺得寒星在隱瞞著什麽,且隱瞞了很久。

早上教寒星讀書。寒星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無精打采的樣子。眼睛裏竟布滿血絲。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幾乎每個月都有幾日這樣的情況。饒是慕向冬一向尊重孩子的隱私,盡量給他自由,信任他的選擇和行動,也不覺疑惑起來了。

“寒星,你怎麽了?”看著寒星又一次不由自主的低下頭閉上眼睛打瞌睡,慕向冬放下書,問。

寒星聽見父親質問,猛地一激靈,站了起來。

“我沒事,有些困,昨天沒有休息好。”

慕向冬猶疑著,看著日漸消瘦的但日益成熟的兒子,緩緩的問。

“你是不是覺得為父教你讀聖賢書,學習孔孟之道沒有意義?或者厭倦了或者太疲憊了。我知道你年紀尚輕,卻為家裏操勞甚多,很是辛苦。”

“爹,沒有。為家裏做事是做兒子的本分,兒子沒有覺得辛苦。隻是這幾日沒有休息好,讓爹擔心了。”寒星恭敬的道。似乎下了什麽決心,他抬起眼睛,直視父親。“爹,我沒有覺得孔孟之道沒有意義,但是,現在的境況不是偃武修文的時候,而是需要武功的時候。就是當年父親彈劾成功,能讓幾個奸佞之流下台,但仍舊扭轉不了敗勢。兵力衰弱,一個國家難以支撐啊!而且,爹爹,您被貶官流放自然奸臣流惡意陷害的,可是這不是因為皇帝任用佞臣,輕信讒言不能明察秋毫的原因嗎?爹爹熟讀詩書,僅憑一人之力不也是難以擎天嗎?甚至無以自保。既然明白時局已經如此,我們為什麽不去選擇於己更為有利的生存方式呢?”

慕向冬呆呆的看著自己的兒子,是了,他長大了,有自己的認識了,連父親都質疑了……他有些自我嘲笑的笑了。

“這就是你的想法?什麽更有利於自己?安心的在這裏定居,無所思無所想,或者,要不去學那些劍客仗劍江湖?”

“至少可以保護自己。”寒星聲音有些弱。

慕向冬似乎被這句話刺激了一下,無力的靠在椅子上。流放南疆的幾年,生活日益艱難,自己一介書生力微體弱,水土不服經常生病,家中諸事全憑幼子支撐,而他還在一如既往嚴格要求他讀這百無一用的書。他也終究是有些怨懟的了。

“是爹不好,沒有照顧好保護好你們啊……”慕向冬的聲音突然變得蒼老無力。

“爹!”。寒星一驚,知道父親誤會自己的意思了,離開書桌,雙膝跪倒:“爹,兒子沒有責備父親的意思,真的沒有!兒子隻是不甘,父親耿直中正盡心為國可是卻落此地步!那麽所謂的大義在什麽地方呢?這樣的忠誠可有意義?”

“孩子啊,”慕向冬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兒子,神情微微緩和了,“孩子,的確,並不是所有的正直和正義都被人理解,並不是所有的地方所有的時間真理都行得通,父親,也的確沒有保護自己保護你們的能力,可是孩子,父親一直在教導你,父親也一直追尋的是,盡自己最大的力量讓正義在最大的範圍內實現,讓貪官和黑暗最大限度的消除。黑暗消除一些,受傷害的人就少一些。我們的確可以選擇更有利的生活方式,盡最大能力保護自己,可是蒼天之下,太多的人是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我教你做人的道理,便是要你有一份能夠盡力保護別人的精神!這才是儒家的真精神!你明白嗎?”

“兒子知道了”。寒星不無崇拜的說。“是兒子不對,一時氣度狹隘了。兒子定會秉承父誌,斷不會有違的。”

慕向冬親手扶起愛子。

“說說,你有什麽打算,怎麽這樣無精打采?”

寒星遲疑了一下。父親是文人出身,一直希望他能夠發憤讀書博取功名,而有夢華王朝是重文輕武,自己偷偷拜師學藝,這難免是會觸怒父親的。但是,父親一向深名大義通情達理,雖然在兒時因為他貪玩不讀書責罰過他,可是終是對他慈愛寬厚信任的。他怎麽能欺騙父親?

“爹,我機緣湊巧拜了位苗族的師父學武藝,一來練武強身二來可以自衛。因為怕爹爹不同意一直沒有敢告訴爹爹。是兒子不孝,請爹爹責罰!”

慕向冬恍然大悟,兒子偷偷在學武,因為怕他知道隻得在夜裏練習才如此辛苦的。讀書習武,又有地裏的活要他去做,苦了這個孩子了。

“習武沒什麽不好,為父不反對。可是,身懷武功但切不可以欺淩弱小,要以正義為先。”慕向冬停頓了一下,語氣嚴厲,“你不該做事隱瞞父親,這是你的不對,念你今天誠實,我也不責罰你了。記得不要因為練武忽視了讀書!”

“是,兒子知道。”寒星慶幸父親的寬容。

“今天不讀書了,你累了,去休息吧。”慕向冬口氣緩和了。

看著日益蒼老的父親,寒星心內沸騰,卻壓抑著自己,沒再多說話,隻簡單的應下。“是。”聲音卻帶了哽咽。

初春的南疆,山風凜冽中,仍是有些寒冷。孤月高懸,林木在風吹拂下影影綽綽。慕寒星站在岩石上,以劍指向天空,驀然吸氣把意念內力集中於劍上,自上向右下一劃。隻覺得天空暗淡一下,而劍上隨即刺出了奪目的光華,那光華堪比絕世利劍,仿佛可以刺裂天空。

岩石邊緣上,站著一個女子。女子素色紗衣在風的吹拂下迎風飄起,宛若仙子。麵紗下的女子麵容美麗清冷,明亮的雙目泛著如月色平和安靜的光芒。

“寒星,你的光劍已然是練成了,內力也很好。你意念堅定心地純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有氣定神閑意誌不移的氣概,這才是真正的俠者風範。”女子讚賞道。雖是讚賞,卻沒有喜悅的表情,聲音是清冷且悠遠的。

寒星收住劍招,躬身向師父行禮。

“謝師父誇獎。寒星不足之處尚多,要勞煩師父多多指導。”

女子緩緩的坐在岩石上,定定的看著寒星。

“你會是個很優秀的俠者,我能指導你的已經不多了。你聰明好學,我這裏有書給你,你悉心的看,總會有一日有大成的。”

寒星一驚,雖然師父每月隻是指導他幾日便讓他自己研究練習,可是今日之言卻是再不相見。

“師父何出此言?為什麽要走?”

女子仰首看天,臉龐沐在月光下,唯美精致。

“這次回來原就是隨心的旅行,留下來也是因與你這段師徒之緣。你已有成我也該走了。這裏雖是我的故鄉,卻不會是我歸宿……”

“師父!”寒星跪倒在地。

“寒星,我傳你月華劍,記得,要做一個集日月光華於一身的男兒!”女子聲音悠遠,並不看跪在自己麵前的徒弟,仿佛沉入久遠的回憶中。“月華劍自十年前便未在中原露麵,恐怕有許多人忘記了吧。你終究是要回中原的,帶這月華劍給世人看,月華劍的傳人從來都是最精彩的!哪怕是得不到守不住,他,畢竟是最好的!”女子的聲音有些蒼茫。

回憶是那麽悠遠,那時候她年僅十八,活潑開朗,身負絕技遊覽中原所曆征戰從未一敗被成為傳奇女子。可是她遇上了他,他高傲冷淡,英氣果敢。他們武藝相當,可是她卻是心甘情願在思緒翻飛的時候敗在他的長槍之下。念力不能專一,月華劍淩亂無力,他的長槍抵在她的頜下。她敗了卻不在意。她不在意那些中原俠客所爭執的武林盛名,他們為此熱衷於比武甚至互相暗算,可是她隻是一個女子,要這些拿來作什麽呢?苗疆的女子心思藏不住,強留在他的軍中沒有幾日,她便告訴他,自己喜歡上他了。可是,他拒絕了,說他不喜歡她,他家已有嬌妻弱子。那個女子,她見過,雖是有幾分姿色,可是與她的嬌麗脫俗相比卻差距甚遠。她自信能得到他的愛,又沒有逼他出妻。她本就不是在乎名分利益的人,她隻是想他心裏能有個她,守著他過一輩子就足夠了。她留在了他身邊,陪他上陣殺敵,流血流汗,所向無敵。她想,守了他這麽久,為他做了這麽多,他心裏總是該有她了吧。可是她仍舊失望了,他又一次拒絕她,竟然堅決的要趕走她,甚至出口羞辱她。絕望無助的她埋怨他甚至有些憎恨他的無情,甚至要舉劍殺他,可是終究沒有下得了手!她走了,帶走了破碎的心和受傷的自尊。很久,她竟然不能持劍。她仍舊四處流浪,在流浪中她性格日益的冷漠,為人也日益孤僻,全然不是當時熱絡的女子。冷漠的性格更助於她練劍,終於,她成為月華劍的集大成者。月華劍是月華教的秘傳,唯有教主繼承者才有資格修習此劍,也唯有練成此劍才可以成為月華教教主。三百年月華教,在她的帶領下走向了頂峰。可是,她卻再不願留在月華教。她把常務交給護法,自己一直流浪。從漠北到江南,她用流浪的方式豐富自己的人生衝淡那些回憶。也許不是為了衝淡吧。她雖然再沒有走到他守衛的城市,可是,在中原,她不是為了尋找他的故事嗎?人們口中傳誦的他,無數次的溫暖她的記憶和人生。十年了,沒有恨也沒有怨,她心如止水,他是她最初和最後牽念,他是最優秀的,這就夠了。

寒星靜靜的聽師父說,似乎是在講一個遙遠的與己無關的故事。可是他的心卻有些顫抖,師父,原來有這樣傷心的往事。

月華教教主清瑤,那個高高在上的女子是有那樣謙卑的心情,可是竟也不可得。而她,還能遠遠的欣賞那個男子,無怨的祝福他。

“寒星,那一日我被竹葉青噬了腳,原想用功逼毒,可巧你卻奮不顧身的用嘴幫我吸毒,於一個陌生人肯這樣幫助的人,自然是善良正直的男子。唯有這樣的人才配得起這月華劍。我傳你劍法,你明白我的深意嗎?”

師父是那樣高傲的人,她要的是最好的。

“師父,弟子定然不負師父!”

“好。雖然你不肯入我教,可是我仍不後悔收你為徒,希望我以後也不會後悔!”清瑤聲音清麗卻是帶著重量。最初收寒星為徒,清瑤是要求他入月華教的,以符合教中規矩。但他卻以父母在,不遠遊為理拒絕了。她暗中觀察他幾日,看中他人品性格,決定例外傳他武藝。而他也的確是她欣賞的弟子。哪怕是教中學習月華劍的夢然也未必如他。“寒星,書你收好,沒有我的允許,月華劍絕不外傳。要勤加苦練不可鬆懈。我走了,有緣自會相見。”話音剛落,清瑤竟飛向空中,眨眼消失。

“師父!”寒星吃驚大喊,可是師父已不見蹤影,隻有手中的書還略帶師父的指尖的溫度。“做個俠者,匡扶正義。師父是希望他也成為他喜歡的男子的樣子吧。”他感歎。

陽光明媚,草木遍地的山崗間不均勻的布滿了梯田,寒星一身粗布衣服,正努力的刨地。雖然是初春天氣涼爽,可是他已經大汗淋漓,他脫下外衣,露出古銅色的健壯的肌膚。

“少爺,先喝口水歇會兒吧。”楊柳拎了水壺過來。把水倒在茶碗裏遞給他。

寒星接過茶碗,一口飲下,回頭喊楊忠:“楊叔,你也過來喝口水吧!”

楊忠遠遠擺了擺手:“少爺,你說我老骨頭了,硬是每日叫我晚來一個時辰,自己大清早就幹活。我這剛來,怎麽就歇著呢?”

“少爺,你每天練武讀書到那麽晚,白天還這樣辛苦,比累壞了自己。”楊柳兒關切道。

他們主仆六人生活在南疆已有五年多,雖然身份是主仆,可心裏卻已是一家人。楊柳兒與寒星同齡,在她的心中,沉穩溫和的寒星是兄長和朋友。

“我哪裏會累壞。”寒星含笑道。

“少爺,少爺……”遠處傳來楊嫂急急的聲音,“少爺,你快回家吧,老爺老爺倒了……”

聞言,寒星呆了一下,手中茶碗陡然落地,拚命一樣的向家的方向跑去。

慕向冬是從書房裏出來便直接摔倒在石階上,昏迷過去。大夫來看,都是搖頭揮手。

寒星看著瘦弱的父親,父親眉微微皺著,神色平靜。記憶中的父親就是這樣,憂國憂民但卻始終是溫和的。他不能相信父親就這樣睡去再不能醒來。父親教育培養自己的一幕幕浮上心頭,無論是在開封幕府還是南疆,父親始終都是對自己寄托厚望,要雕琢成才的。可是,現在他卻不能起來,什麽都不知道也許永遠不會知道……而他竟然是被俘著貪贓枉法的汙名去的……

慕向冬喪禮一個月後,朝廷來了為慕向冬平反的詔書。慕家人可行動自由。自然回不了開封了,晚來的平反和自由沒有任何意義。

父親剛離開兩個月未到,母親便病倒了。是風寒。疾病纏綿了近一個月,母親也去了。說是隨夫君去了,怕他黃泉路上太寂寞了。看著近一個月伺候病榻的兒子,慕夫人說不出的知足,隻是,遺憾的是再不能見到女兒寒月了……“去找找,找你妹妹,照顧好她啊……”母親最後的話,之後就閉上了眼睛。母親是溫和的,連死時也都很平靜,就象是倦了累了,終於是睡著了。

寒星在失去親人的傷痛中度過了半年,過了母親的百日祭奠,他決定要離開了。逝者已逝,生著還當繼續前行,承擔責任。他該巡回自己當年那嬌美可愛的妹妹,也是因為他的疏忽,她才受傷才導致分別這些年啊……

拜別了父母的墓,寒星與楊柳踏上遠去的路。來南疆五年了,第一次要回中原,路都不記得了。楊忠夫妻留在南疆,一來已經生活習慣,怕回到也不能過慣,二來也守著慕向冬夫妻之墓,灑掃祭奠著。本來寒星讓楊柳也留下來,可是楊家夫妻不同意,說要她照顧少爺。楊柳原是一臉寒星,自然堅持跟去。寒星想楊柳畢竟年輕,回中原見識些到底也好,便帶她同行了。從開封出來的時候,是七口人可是到回到中原,隻有兩個人了。畢竟五年了……

曲折的山路上,寒星與楊柳不斷回望,這是他們長大的地方,此一別,又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回來。從開封到南疆,從南疆再回中原,他們丟失的東西太多太多了,以至於恐怕轉頭時已是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