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悲喜往事曉霧中

更深露重,明明是疲憊不堪的兩個人,卻都是沒有睡意。

“輝哥哥,沒有見你的時候,我就奇怪,是怎麽樣的一個人,能讓淩霄那個心高氣傲的喜歡,折服。亦或者,是誰能讓自詡聰明的她一下子犯傻犯暈,匆匆忙忙的訂婚要把自己嫁出去了……”

白芷嘴角帶笑,斜著頭看著易輝。

易輝神色微微有些不大自然,卻是沉默不語。

“你可是不知道,霍淩霄在江湖中如何的威名赫赫。她雖然年紀不大,接任藥師穀主也僅僅一年,但是,醫術絕對不在師傅之下。她自幼就異常的聰穎,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心思也是極為細膩伶俐的,穀中上下都非常喜歡她。江湖第一大美女的女兒,也是宛若仙子般的人兒,說來見之忘俗,也是不差的吧。”

白芷含笑道。霍淩霄是藥師穀的驕傲,縱使同為女子,一同長大,但是,白芷對她不是嫉妒,而是由衷的欣賞。霍淩霄天資出眾,備受寵愛,但是卻從不恃寵而驕,飛揚跋扈。她懂事有禮。哪怕是她接任了穀主,對外甚是威嚴,但是對門下弟子,仍舊是姐妹般親切照顧。藥師穀中的弟子,鮮有人不說霍淩霄的善良和恩慈的。這樣的女子,怕也是隻有人中龍鳳才能與她站在一起,配得上她的天縱奇才,善良美好。

易輝點點頭,神色卻是出奇的平淡。

“她行醫呢,白紗罩麵,平常是很少有外人見過真模樣的,饒是如此,各路的達官貴人,江湖豪門弟子也是把價值連城的寶物,世間罕見的奇巧送到藥師穀的,可她從來是連人都不見,直接退還物品,所以啊,霍淩霄能青眼相加的人,必須是不一樣的呢……”

易輝尷尬的笑笑:

“怕是讓你失望了……”

“最開始呢,失望是有一點點的,”白芷興致盎然:“輝哥哥,你不知道,一屋子人,你往往是最不受人注意的一個。空空的一副好皮囊,總是一身青灰的粗布衣服。明明也是聰明睿智的一個,可是從不聽你高談闊論。”

易輝嘴角帶著平和的笑意,溫和平靜,對白芷的批評,不以為意。

白芷嘴角哼哼一笑:

“你就是這個樣子,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你要知道啊,你要是不說話,沒有誰會注意到你,考慮到你的。明明是情深意重的人,明明是才華卓越的人,為什麽要壓抑自己,隱藏著自己呢?想來,淩霄到底是不一樣的,她大抵是看到你的光彩的,就像,剛剛能帶我從強手如雲的敵人中突圍,能為了保護旁人,忍受火石灼燒肌膚的痛楚,現在還能跟我談笑自若,聽我這裏胡說八道……”

易輝仍舊是神色如常,淡淡一笑:

“你不必為了這個就高看我如此,練武的人,這些傷沒什麽的。這世上,人才濟濟,我又有何德何能,敢張揚放縱?我性格大抵是冷淡的一個,也就很少和旁人說什麽了。淩霄待我情深,我也是不會負她。她是卓絕的女子,我也是喜歡看著她快樂飛揚的。”

淡淡的語氣,淡淡的神奇,白芷看著他,心內有些說不出的惆悵。

是這樣一個人呢,無論擁有了什麽都不覺得喜出望外,無論承受了什麽都不以為意。

“白芷,你家裏可還有什麽親人?”

似乎看出白芷的悵然,易輝試探的問。

“我的家人在瘟疫中都死了,爺爺奶奶,父母,弟弟,他們都死了……是師父去診治病人的時候把我從死人堆裏找出來的,我也就開始當大夫了……”白芷道:“好在師父帶我們很好,這些年也就過來了,做大夫的好處是,生生死死也看淡然了。能救一人算一人,已經死的人就讓他過去吧……”

白芷說得坦蕩,並不介懷。

亂世流離,見識了太多的悲慘,所有傷痛都成過去。

易輝反倒是一時無語。

白芷微微靠近易輝坐,下顎抵在膝蓋上,抬頭看著易輝的眼睛:

“你是不是有什麽傷心事情啊?恩,你的背上怎麽會有那麽多的傷痕?”

易輝愣了一下,恍悟白芷所言的,大約背上斑駁的傷痕嚇到了這個女孩。

“我小時候學文練武,不聽話,偷懶,所以就被師父打了……”

“可是,就是小孩子淘氣怎麽打的這麽重呢?這樣太狠了。”白芷驚呼。

“你就知道我小時侯,淘氣有多厲害了。”

“我不信,輝哥哥不是這樣的人!”白芷眼睛明亮,一動不動的看著易輝。

易輝被她盯得不自在。

“你不要休息了?明天還要趕路。”

“跟我說說你以前的事情吧……我不困。”白芷興致正高,不依不饒:“我還是真想聽你以前是怎麽淘氣的。”

易輝無奈的點頭。

回憶蔓延,牽出萬千的思緒,前塵往事盡是霧蒙蒙……

淘氣,這個詞從小就是不屬於他的吧。

在家,有祖母的嚴苛管教,偶爾的幾次淘氣的經曆,也都是被迫和小月兒同夥的,到最後,總是免不了一頓捶楚。想來,也真是膽大淘氣,饒是挨打還屢教不改。到底是在家裏,麵對的是親人,自己仍舊是孩童,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也沒有什麽抹不去的傷疤……雖然練功習武要比同齡的孩子辛苦些,但是,回憶也是滿滿的溫馨呢……

然後,他犯了無可彌補的錯誤。

是如花般的年紀,如花般的女孩啊……

如果,能換回她們,他願意付出一切,所謂的一副好皮囊,所謂的聰明睿智;如果,能夠再見到她們,他願意承擔一切,哪怕是再多的苦痛再多的坎坷。

是怎樣才能再回到,他隻是一個家裏的孩子,有祖母,父親母親,有可愛的妹妹。如果可以,那麽,他甘願承受世間一切的苦修。

但是,都是不可能了。

母親遺棄了他,父親把他交給了父親的師弟。

他不能原諒自己,也沒有人能原諒他。

父親唯一的女兒,他唯一的妹妹,慕寒星唯一的妹妹。

白芷試探的拭去易輝眼中滿溢的淚水。

“已經過去的,為什麽不學著去忘卻,學會去原諒和寬恕?有時候,不僅僅是要寬恕別人,也要寬恕自己。”

也要寬恕自己的。他試著一次次的重新開始,希望學好武藝,得到父親和師父的認可……

可是,在嘉興,師父的棍棒藤條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醜陋斑駁的傷疤。六七年的時光,他都是不記得自己哪裏敢做什麽的大膽放縱的事情了。初到嘉興,他的武藝根基不如同門師兄,為了能達到和師兄同樣的水平,他日夜刻苦練功,可是還是總達不到師父的滿意,最初的一兩年。他總是敗在師兄們的手下,按照師門的規矩,月月的考核,他都是被責打最狠的那一個。之後,他的武藝終於漸漸的趕上了同門師兄,可是師父對他仍舊是非常的不滿,常常提出各種苛責的要求,逼他始終突破著自己身體的極致。數九寒天的日子,他在寒潭中練武一練就是一天,徹骨的寒冷摧毀他的意誌,他向師傅祈求,可是換來的卻是更狠曆的鞭子。酷夏烈日之下,帶著傷,他在梅花樁上騰挪跳躍,不敢有一絲懈怠。師父不斷的考問他兵法文史,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他夜夜挑燈夜戰,困到熬不住,便用銀針紮痛自己的手指,以清醒的讀書。

他一直希望通過努力,能得到師父的認可,可是,師父卻從來不喜歡他。穩重的大師兄,憨厚的二師兄,機敏的三師兄都是師父得意弟子,而他,總是招來師父的惡語相向。那樣漫長的灰暗的日子,在鞭子下熬著,一日複一日。他小心翼翼的讀書練武,不敢有任何的逾拒。然而,無論他做什麽,師父都沒有稱讚過他。他錯了,師父罰他是最狠的,他做好了,師父也是一副可有可無的模樣,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師父又會因為別的什麽生氣,對他一頓捶楚。從那時候,他就知道了要隱藏自己,師父不注意自己的時候,才是最安全的,縱使他的武藝是同門中最高的,縱使他的兵法,文采在師兄弟間是那樣的傑出。

那些日子,習文練武充斥了他的全部生活,他沒有時間玩耍嬉戲,甚至沒有時間休息。連師兄弟都覺得他冷漠,小師妹甚至常常惡作劇的捉弄他,縱使在是慈愛周全的師母,他也是常常被忽視的一個。那樣孤獨窒息的日子,是長長的六七年,直到有一日父親要他回家。

他自幼敬畏父親,最希望能夠得到父親的認可和嘉許。但是,離開父親去嘉興,讓父子關係也疏離了。再之後,父親續娶,他有了新的母親和兩個可愛的弟弟。他的身份在家裏變得越來越尷尬,可有可無。

父親的婚禮,簡樸而熱鬧,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站立其中,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易相公,這個孩子是您的兒子嗎?”

突然間,有人發現了他,問。

不知道父親是不是喝醉了,那一刻,父親正在興高采烈的跟人敬酒,回身看了他一眼,含糊其辭。

“沒有啊……”

那一刻,對他來說,天崩地裂。

他跑到了空曠的大街上,入夜,突降大雨,在瓢潑的大雨中,他跪在地上,靜靜的哭了一夜,之後他再也沒有流過淚……

他回到家中,沒有人注意到消失一夜的他。

之後,軍中很多人都說,他是易相公的養子。

半年前,回到了父親身邊,父親身邊一直有慕寒星侍立左右。父親和慕寒星情同父子,而且,慕寒星才華卓越,風姿翩然,睿智大氣,深受父親和軍中上下看重。而他能做的,隻不過是聽從慕寒星的安排,安安穩穩的做個士兵,服從他的命令,尊重他的領導。

是這樣壓抑的人生呢?

原來不敢去想,不願意去想的東西全部堆積在眼前,無論他認可或者不認可。

他無從選擇,隻有服從。

他努力的做好一個好兒子,好徒弟,但是他都不是。

無論如何做,他都是錯。

父親習慣了忽視他,師父大抵從心底就討厭他。

他交出了自己的人生,可是卻不能換得一種選擇,一點自由。

他從來不敢奢望得到更多的東西,從來不敢去抗拒種種為他設置的藩籬,他能做到的隻是按照各種安排去做,無論能不能做到,無論他是否歡喜,無論下一步,又將麵對什麽……

入夜,秋露凝重,白芷把自己藏在易輝的懷裏,伸手去觸碰他的臉頰,為他拭去淚水。

“不要這樣,還有人在意你,還有淩霄,還有我,還有很多人……不去想那些不喜歡你的人,誰也不能得到全部人的喜歡的,不理會他們。”

易輝無言。

他一生最最敬重的父親,他如此的堅持,如此的努力,不都是為了父親有一天能夠讚許他,能夠認可他嗎?

怎麽可能不在意?

這是他最後的執著和堅持了,如果沒有這一點點的堅持,他懷疑,自己能不能再往前走一步。

寒氣逼人,易輝伸手把內力一點點的輸給白芷,給她溫暖。在微微的暖意中,白芷淚水靜靜淌落。

淚眼朦朧中,看到易輝臉色蒼白,神色哀傷悲涼。

那樣的刻骨的傷,藏在他的眼底,縱使是人前,他一直都是平和的微笑,心底恐怕也是難擋的痛吧。

厄運如影隨形,而他不可遁逃。

我是想給你溫暖的人呢,可是,我卻終究隻能站在你的視線之外了。

淩霄,你得到了一個重情義敢擔當的男子,你可是知道去珍惜,去憐惜他。

輝哥哥,總是有一天,白芷會讓你知道,你付出的,會得到更多的回報的。

枕著易輝的肩膀,白芷終究沉沉的睡去。

秋風沉沉吹過。

冷風,讓易輝格外的清醒,連痛也感覺格外的清楚,啃噬著他後背的肌膚。

眼前的女子,雖然也是曆經坎坷,卻是平靜安詳。

次日清晨,朝陽照進林中,撒下散碎的金黃。

林中樹葉上仍閃著晶瑩的露珠。

白芷看著眼前篝火剛剛熄滅,還冒著煙,帶著暖意,知道易輝大約是一日未歇息。想著他身上還帶著傷,又照料了一夜,很是愧疚。

“去吧,那邊有小溪,洗把臉,我們接著趕路,運氣好的話,也許前麵不會太遠就有驛站了。”

白芷點頭。

連日的奔波疲憊,昨晚又睡得不好,白芷微微有些頭暈,站起身來便晃了一晃。

易輝很自然的伸手扶她。

恍然間,便覺得身邊的男子很是熟悉,像是多年的好友,是非常親近的人,可以依賴可以信任。

雖然白馬也受了傷,但是情勢如此,也隻得二人同乘一騎,沿著崎嶇的路往前走。

過了蜀中,就漸漸的進入了西北邊境。

山路越來越險要狹窄,時不時的穿越在山澗之中,看四周巨石林立,易輝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秋風蕭瑟,不時的卷了山上的黃葉,片片飄落。

二人沿著林中的小路,從早上走到了下午,一直穿行在綿綿的群山之中,始終是有著狹窄的小路,但是一路過來,看不到驛站,甚至也看不到行人。

來之前,確定了這一條路,便知道,他們要走很偏僻很遠的路。但是,如此的荒涼,多少讓他們有些忐忑。

二人已經是又渴又累又餓,卻是看不到這條路要多遠才能到達一個可以歇腳的小鎮。

不過,後麵大抵還有所謂的江南正派的在追捕,他們是沒有退路的,隻能大著膽子往前走。

白芷又困又累,坐在馬背上,被易輝攏在懷裏,靠著他的手臂,昏昏欲睡。

易輝取下水囊,易輝遞給白芷:

“喝點水吧,保持著體力……”

打起精神,喝了口水,白芷點點頭,勉力的坐好,抬眼,不遠處,隱隱是一個山村。

“輝哥哥,你看,那邊有人家,我們找到人家了,可以去找點吃的了!”

白芷興奮的說。

易輝也是眼睛一亮,拍了拍馬,馬兒會意,飛快的向那個村落奔了過去。

越過一道山梁,就是到達了那個村落。

然而,最初映入眼睛的,是滿目的荒涼和異常的死寂。

村子不小,道路平整寬闊,看得出來,是村中人勤懇勞作的結果。然而,這平整寬闊的大街上,空蕩蕩的看不到行人。家家戶戶大門緊閉,村中一片死寂。

秋風吹過街道,揚起的灰塵和雜物瞬間就彌漫了道路。風中,翻卷的,不僅僅是落葉,還有很多的紙錢。

白芷大驚,緊緊抓住易輝的衣袖。

“我們來到什麽地方了?”

“不怕,隻不過是一個山村,這裏,可能出了些事情……”

言語中,看到一個中年男子走在路上,連忙拉住那個男子:

“這位大哥,村中中的人都去哪裏了?有沒有我們能容投宿的地方?”

男子神色黯淡哀傷,看到易輝和白芷,眼神大變,甚是驚訝:

“你們是從哪裏來的?你們怎麽還不離開這裏?這個村子被詛咒了,這裏在鬧瘟疫,全村家家戶戶都有死人,你們能投宿到哪裏?你們快點走吧,別說到過這個村子,前麵再走二百裏就到了河陽城了。快點逃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