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壯士慷慨多奇節

穗城城東一家最不起眼的客棧裏,今日的生意卻較往常要好很多。店小兒忙忙碌碌的招待著客人,店掌櫃也出來,對客人們畢恭畢敬點頭鞠躬示意。眼瞅著今日是可以賺個盆滿缽滿,但願是不要出什麽是事情才好。

掌櫃做生意許多年,細細的看著今日吃飯住店的客人,個個印堂發亮,眼帶精光,手中拿著,肩上背著各式各樣的武器,都是很不好對付的江湖中人啊。

店掌櫃小心的叮囑著小兒,要他手腳麻利些,不要多說話。

這群刀頭舔血的人,高興起來是大把銀子的打賞,可是萬一一個惹他們不高興,就是把這個小客棧拆了,又有誰能奈何?

注意到客棧的奇怪之處的,不僅僅是店掌櫃,還有白芷和易輝。

抬頭低眉,一舉一動都引來了眾人的注目。那些人表麵上各幹各的,但是,眼睛卻絲毫不差的瞅著他們,唯恐著一個不留意,這尋了好久的人不見了。

看著眼前的美味佳肴,白芷卻是毫無胃口。一雙清澈明麗的眼睛望著易輝,麵露難色。

“我吃不下了……”

易輝神色如常,低聲示意白芷:

“再吃一些,我們還要趕路呢,你隻管吃飯。”

胡亂的又扒了幾口飯,味如嚼蠟,白芷終究是吃不下了。易輝也不勉強她,叫過店小二,吩咐他先結了飯錢,然後找間上好的房間,他們要住店。

把白芷摟在懷裏在眾人的目光中上樓梯,二人宛若恩愛情侶。

房間內,放開白芷的肩膀,易輝的臉微紅。

“對不起,冒犯你了。你休息一下,我就守在外間,我們晚一點走!外麵盯住我們的人太多了,白天我們很難脫身。”

白芷微微一笑:

“我聽你的。”

許是今日太過疲憊,而且還有易輝的守護,白芷和衣躺在床上,竟然很快就睡著了。

易輝坐在外間的屋子的椅子上,閉目養神。

門外,不斷的有人躡手躡腳的經過,聽得出來,是故意的屏住呼吸,放輕了腳步的。這些人不斷的匆匆而過,或者停住步伐小心翼翼的隔了門縫探看一番。

易輝絲毫不以為意,仍舊閉目養神,直到黃昏時分,敲門聲響起。

終於是有人熬不住了。

叫醒了白芷,打開門,門外的各色人等大約三十幾人,遠遠比大堂中的人要多。

“易公子,霍神醫,打攪了!”

為首的一個褐色衣袍的四十歲左右的男子道。他身形高大威猛,底氣十足,濃眉下雙眸炯炯有神,仿佛要看穿易輝和白芷。

易輝謙遜的拱手還禮:

“易輝惶恐,前輩和這麽多的武林同道有何指教?”

男子哈哈一笑:

“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易公子也不必打哈哈腔,我們是來請霍神醫的。我是霹靂堂雷容,現在是江南武林正道的三十多位同道來請霍神醫跟我們去趟天山,還是請霍神醫和易公子給一個麵子!”

這就是所謂的江南武林正道?

易輝很少在武林中走動,對江南武林並不了解,可是,武林正道的人,也是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請他們嗎?

“易輝少不更事,不知道各位大駕,失了禮儀還望恕罪,不過,淩霄易輝有私事在身,怕是不方便跟幾位出遠門了!”

易輝話說得委婉謙遜,但是卻也是毫不客氣的拒絕。

“我們這麽多人這麽難聚到一起,一心要請霍神醫和易公子,這個麵子要是也沒有,怕我們也很難在這個江湖立足了!這裏站的不是各門派掌門便是手握重權的武林豪俠,我們千裏迢迢,皆是因為遇上了難以解決的麻煩,需要血優曇一般的神藥來解救,所以嘛,易公子還請稍微委屈一下了……”

縱使是脅迫,唐容說得義正詞嚴。

“血優曇隻有一株,縱使我能取來了血優曇,也解決不了這麽多門派的無數麻煩,到時候,怕是諸位未必能如今日版齊心協力,心平氣和吧。唐掌門到時候可是能如今日一般從容威風呢?”

白芷心內氣憤,忍不住的出言嘲笑。

“早就聽說藥師穀主伶牙俐齒,聰慧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是。這國色天香的美麗,也不枉是江湖第一美人的女兒了。”唐容滿臉的笑意:“我們要的是血優曇,至於以後怎麽安排,就不勞霍神醫多慮了。”

白芷冷笑:“這看樣子無論我願不願意,都要陪你們走一趟了,原來所謂的江南武林正道便是如此行事啊,還真是小瞧了名門正派的手段了呢……”

唐容被白芷搶白,臉上神色不自然:

“這個,情勢逼人。還是請霍神醫多多體諒!”

冷冷的哼了一聲,白芷柳眉高挑:“我若是不去呢?你們可有體諒我一下,我還是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自由的……”

“既然我們在霍神醫這樣的世外高人眼中是如此的不堪,那麽也顧忌不得許多了,隻能委屈霍神醫和易公子了……”言語中,唐容暗自的出手。

易輝眼疾手快的把白芷攏在了身後,一隻手同唐容對了一掌。

唐容成名多年,武功內力都是不凡,易輝硬生生接下一掌,強自平息內力。

“唐前輩,各位武林前輩,易輝無名小輩,豈敢得罪諸位前輩,可如果各位苦苦相逼,晚輩也不得不拔劍自衛。但是,諸位尋藥本是為了救人,縱使是仙山靈藥,能救的也不過一二人,若是因此血流成河,豈不是違背了初衷。難道,這世上隻有自己親近的一二人性命珍貴,其他人命就可以任由輕賤嗎?”

麵對如此多的勁敵強手,武林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必勝的把握,眼前的年輕人,縱使武藝不凡,卻也是雙拳難敵四手,可是,難得的是他的鎮定從容。從始至終,易輝都是彬彬有禮,平靜溫和。

為了自己所珍視的一二人,就可以輕賤其他的人命嗎?

這個年輕男子輕輕的一句感歎,在所有人心中都激起了一陣波瀾。

“不愧是黃州易相公的公子,有一番胸懷天下的氣度,不過,我們既然來了,來找霍神醫,就不會空手而歸的,我們能救的也不過是一二人,所以,易公子,隻有得罪了……”

人群中,有一個中年漢子道。話音一落,手中長劍刺出。

易輝眉頭微皺,長劍出鞘,煞那間,屋中兵戈相交,寒光四射。

屋中狹窄,是以對方人雖然多,卻也不能盡皆出手。易輝把白芷護在身後,一邊抵擋著正麵的廝殺,一邊靠窗邊後退。窗下是客棧的馬棚,他們的馬就在裏麵。

推開窗子,一手抱了白芷,一躍而下,穩穩的端坐在馬背上,揮劍斬斷綁在木樁上的馬韁。腰身一低,撈起馬韁繩。馬通人意,前蹄揚起,就衝向門口。

唐容等人緊隨其後的衝了上來,來不及阻擋,一把石子飛了過來。

聽到風聲,易輝毫不猶豫的揮劍抵擋眾多的石子。

刹那間,火光飛濺。

霹靂堂的火石,果然不一般。

縱使是大多的石子被易輝長劍磕飛,但是仍有為數不少的石子落在了馬背上,易輝的身上。

火石入體,刻骨的劇痛,白馬嘶聲厲叫,如箭一樣衝了出去。

緊緊握住韁繩,把白芷攏在懷裏,易輝絕塵而去。

身後,是雷容的喝聲。

“沒想到這麽容易就跑了,中了我霹靂堂的火石,他跑不遠,追!”

駿馬疾馳,不知道跑了多久。

離開穗城已經很遠了,沒有走官路,白馬行在崎嶇的山路上,漸漸的慢了下來。

天色已深,明月高懸。

易輝慢慢的勒住韁繩,翻身下馬,然後把白芷抱了下來。

“我們應該安全了,休息一下……”

簡單的幾句話,易輝的聲音都是顫抖的。

白芷這時候才發現,易輝一身的汗,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緊閉的嘴唇,隱隱帶著血絲。

“你受傷了?”

易輝未語,伸手撫摸著白馬。

白馬的腿上,背上被幾粒火石集中。光滑潔白的馬背上突兀著幾個深淺不一的坑,火石就慢慢的化在了皮膚裏,鮮血滲出,染紅了潔白的長毛,火石集中的地方,白骨露出,甚是恐怖。

心內憐憫,易輝輕輕的撫摸著馬背上傷口附近的長毛。

馬兒最初顫抖了一下,隨後,感覺到了主人的愛意,馬頭扭了扭,把馬脖子往易輝的肩膀上靠。

白芷最初看著白馬身上的傷口,也甚是驚訝,回頭,看到易輝的背上,也是如此的點滴傷痕。

火石到處,衣服是被燒焦的小洞,一身青衣已經淩亂不堪。衣服後背處,盡皆是斑斑的血跡。

“你身上也是這樣的傷?”白芷大驚,拉易輝坐下,幫他褪掉外衣,查看傷痕。

白芷坐在易輝身後,小心翼翼的幫易輝褪去外衣,外衣稍稍碰到皮膚,易輝的身子就忍不住的顫抖,攥緊的雙拳,用力的抵在地上,以穩住身子不動。

他毫不猶疑的為自己擋住了全部火石,甚至都沒有讓自己感覺到危險,又是怎麽樣忍了一路的劇痛,甩開了追捕?

白芷的心微微顫抖。

秋月皎潔,水銀般的月光均勻的灑在了大地上。

外衫退下,觸目驚心。

易輝古銅色的後背上,盡是斑駁的傷痕,不是戰場上的刀傷槍傷,而是棍棒藤鞭肆虐後的痕跡。傷口已經愈合,傷痕卻是很難褪去。深淺不一,交叉縱橫。這個平淡內斂的少年,是有過怎樣的不幸和磨難。

火石嵌入體內,燒焦了皮膚,留下近十個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坑。皮肉外翻,泛紅的皮肉帶著焦黃,深處是隱隱外露的森森的白骨。

再也忍不住了,白芷癱坐在地上,淚水湧出,低聲嗚咽。

“別哭,我沒事,不痛的,你幫我上藥吧。”

易輝強自平和的聲音。

白芷擦了淚水,咬住嘴唇,手顫巍巍的打開手中的藥瓶蓋子,取出藥棉,小心翼翼的塗在易輝的傷處。

藥棉剛剛碰到了傷口,易輝身子就忍不住的顫抖,然後又強自的穩住身形。

“我碰痛你了?”白芷驚呼,手停了下來。

“沒事,不痛,你繼續塗吧,麻煩你了……”

易輝淡淡的聲音。

強自按下心中的不忍,白芷迅速的幫易輝塗著藥。

藥水剛剛碰到傷口,是灼燒般的劇痛,漸漸的卻帶了絲絲的清爽,易輝努力平複自己的呼吸,坐好不動,饒是如此,等藥物塗完,他已經是一身的汗水。

秋風吹過,易輝方方感到一絲涼意,咬牙穿好衣服,回頭,白芷滿臉的淚水,一雙明麗的眼睛籠著煙霧,一動不動的看著自己。

屈膝蹲在白芷的身前,手指拂過淩亂的劉海,為她擦去眼淚:

“我沒事,不痛了,你不要哭了。”

白芷雙手抓住易輝的手,臉枕在他寬闊溫暖的手上,淚流不止。

良久,白芷漸漸的止住了哭聲,易輝這才緩緩的撤出手來,拿起白紙身邊的藥瓶:

“馬兒還痛著呢,我去給它上藥……”

易輝蒼白的臉上帶著和煦的笑意。

那樣的笑意,讓白芷覺得眼前的少年,是秋遊路上的翩翩公子,錦衣玉食,富貴悠閑,開心的和身邊的人說著各種趣聞,風輕雲淡,情境美好。

易輝一手撫摸著馬脖子,手順著白馬長長的馬鬃輕輕滑過,一隻手把藥輕輕塗在馬背上的傷口處,馬兒扭動著身子,一下子躲到一邊。易輝仍舊輕柔的撫摸它,靠近它,反複幾次,馬兒似乎也明白了主人的心意,任由易輝給它上藥,也不再左右晃動。

“馬兒,辛苦你了……”易輝輕輕的撫摸著馬背,神色中有無限的憐惜和柔情。

夜漸漸深了,秋寒露重,白芷忍不住打著噴嚏。

“我去找些幹柴生火吧,你在這裏等我。”易輝道。

“不要”,白芷站了起來:“這幹柴不難找,我去吧,你身上有傷,稍稍休息就行……”

“一起去吧”。

不多時易輝與白芷從林中撿出許多幹枝,拿出隨身攜帶的硝石,點燃了篝火。

“我這裏藥到了一條很肥的蛇,我們烤了吃罷。”

白芷手中一條長長粗粗的褐色的蛇。

易輝臉色驀地一變,眼神中滿滿是驚恐和不安。

“你怕蛇啊?這不是毒蛇,而且,我給它聞了一點藥,它就死了,不用怕的。”白芷笑道。在藥師穀長大,從小接觸的除了各類草藥之外,就是這些蜘蛛,蜈蚣,毒蛇了。是以,她見慣了這些,很是坦然。“它自己送上門來的,我們總不能讓獵物跑了,吃起來很香的。”

不願意讓白芷掃興,易輝點點頭,坐在白芷的旁邊,二人圍著火,烤起了長蛇。

蛇烤好了,滋滋的冒著油,香氣散開。白芷拿出一塊,送到易輝跟前:

“嚐嚐吧,很香的,累了這一天,也該吃點東西了。”

易輝搖頭,不語。如寒潭般的眼神,帶著無盡的蒼茫。

那是他心底不能說出的痛,是窮盡一生力量都承擔不了的重負。

那傷,隔了經年,穿越時間,仍舊是如最初般的痛楚,啃噬著他心底最最柔軟的地方。

這痛,比這麽多年,怎樣的傷痛都要更甚。

看著眼前,嬌豔如花的少女一臉笑意,易輝的心仿佛被利刃一下一下的狠狠刺去。

他唯一的妹妹,和寵愛無比的小月兒,沒有能吃到他抓來的蛇,就此,再也未曾見到了。

易輝的心抽搐著,痛苦難當……

白芷也意識到易輝神色異常:

“你怎麽了,可是傷口痛的厲害?”

易輝慢慢神色恢複如常:

“沒有,我不痛。你吃吧,我不吃這個……”

白芷猶疑著,終於也是沒有再勸說易輝,自顧的挑著大塊的吃了幾塊,真的是餓壞了。

“我們今天隻能在這裏將就一下了。”看白芷吃罷東西,易輝從馬背上取下幾件換洗的衣服,都遞給了白芷:“你都套在身上吧,禦寒。白姑娘,真是過意不去,讓你一個女孩子受這樣的苦……”

白芷順從的把衣服胡亂的套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件丟給易輝:

“這件給你了。你也不要對我太客氣了,我說過,我一開始就是自願的,就是做好了跟你風餐露宿的準備了。你這一路也都在照顧我,我知道的。我們現在風雨同舟了,要是太見外就不好了。你叫我白芷吧,我叫你輝哥哥好嗎?”

易輝微笑的點頭:

“如果說,一開始我會來,是因為淩霄,因為我和她姐妹一場,她有事情我自然會出手幫忙;何況她是藥師穀穀主,作為弟子,也要維護她的。不過,”,白芷頓了頓,看著易輝,眼神滿中是欣賞:“不過,現在我覺得,是不能不幫你的。有一個如君這樣有情有義,風姿卓然的朋友,就是兩肋插刀也是不算什麽的!”

易輝被她誇的不自然的笑笑:

“你謬讚了,我哪裏當得起……”

風姿卓然,易輝是真的不覺得的。在嘉興,師傅最不喜歡的是他,在人才濟濟的黃州大營,他也是寂寂無聲的一個小兵。這樣的形容,是屬於寒星那樣,近乎無暇的人的吧。他怎麽擔當得起。

易輝的神色微微的黯淡,看著眼前跳躍不定的火光,茫然倉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