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西風落日邊塞遠

白芷和易輝同路,一連三日,一路走來,頗為平淡。

白芷最開始覺得易輝生於富貴之家,怕是有些嬌生慣養,傲氣乖戾,於是陪著小心,注意著眉高眼低,但是恰恰相反,易輝雖然沉默寡言,卻生性平和,很是容易相處的,而且不僅不需要白芷的照顧,反倒是事事考慮周全安排仔細,省了白芷不少心。

行了三日,白日是快馬加鞭的行在官道之上,晚上也往往是匆忙的找路邊的客棧休息,白芷很快就困頓不堪。

白芷有心說要趕路慢一些,可是又想著要事在身,不能耽誤了易鋒的病情,更何況,這一路辦了太多的危險,早一日拿到想要的東西,就多一分安全。也因此,不大好出口。

緊接著的兩天,倒是易輝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疲倦,趕路的步子慢了下來。

晨起,秋風帶了寒意,陰沉的天氣微微有些肅殺。

吃過早飯,易輝把白芷的馬牽了過來,白芷飛身上馬,可是馬鐙一晃,她一下子沒有站穩,竟然摔倒在地,在旁邊去牽馬的易輝趕緊過來,扶起她。

好在白芷沒有受重傷,隻是膝蓋擦破了皮,摔得青一塊紫一塊,痛的白芷咧嘴。

“我們雇一輛馬車吧,還能趕路嗎?”

易輝言語溫和。

“不要緊,我沒有關係的,你扶我上馬,我能走的,馬車要慢多了吧。”

雖然是覺得很痛,但是在眼前男子溫和關切的目光下,總是不願意讓他有些些微的失望的。

“我們雇馬車,不急在這一時。”易輝堅持。

秋日遲遲。

官道上黃葉飄飛。

白芷坐在馬車裏,掀起簾子,看著外麵的濃濃秋意。易輝騎馬就在馬車的旁邊,神色平靜,衝白芷微微一笑,卻不言語。

不遠處是兩條分路口,車夫問易輝:

“公子啊,前麵有兩條路,小路在山澗裏通過,雖然坎坷些,但是很近。官道是圍著山走的,好走些,但要遠上一半,要多走差不多兩個時辰,您看,我們走哪條路?”

易輝沉思片刻:

“如果您對小路熟悉,就走小路吧。”

“好嘞!這路我走了許多年了,保證沒事!”車夫道。“我這兒趕快點,咱們吃晌午飯的時候爭取到穗城吧。”

不多久,幾人就走在了山澗中,山路曲折,馬車在高高低低的山路中顛簸。白芷趴在車窗旁,手緊緊的握住車窗的邊緣,以穩住身子。

易輝的馬似乎有些不情願走山路,從進了山,就不斷的扭動著身子。這匹馬是易輝在嘉興的時候,師傅送的,是自小就精心喂養,頗通人性。往常高強度的訓練,一日幾百裏地,騎馬躍山澗都是從未退縮過的。今日,卻很是反常。

輕輕拍拍馬的脖子,馬兒似乎得到了安撫,與主人心意相通,終究是跟隨著白芷乘坐的馬車,在山路裏小心翼翼的踢踢踏踏的走著。

走了半個時辰,山越來越深了,路也越來越窄。山風呼嘯,寒氣逼人。

馬兒突然嘶鳴起來,任由易輝如何的牽扯,就是不肯再往前走幾步。

“公子啊,要是馬兒不走,那咱們就停在這吧。”車夫突然開口道。他皮膚黝黑,張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眼神中,突然帶著一絲狠曆。

“我們怎麽能停在這裏?”在車裏的白芷聽著詫異,挑開簾子,驚見車夫回身,正獰笑的看著自己,一下子愣住。

“霍神醫……”車夫往前探,欲拉住白芷。

冷不防易輝飛身躍起,一腳把車夫踢開,一把拉住白芷的手臂,攏在懷裏,又躍起雙雙回到馬上。易輝的出手迅速,騰空躍起,動作流暢,未及白芷反應過來,已經穩穩的坐在了易輝的馬背上。

“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誤導我們來到此地?”易輝發問。

車夫從地上爬起,擦了才嘴角的血:

“黃州易將軍的兒子,到底是還有兩下子……實話告訴你吧,我是青城四鬼的老四,我們不想為難易公子你,隻是請藥師穀的霍神醫同我們到天山走一就可以了。”

青城四鬼。

聞名江湖的四個邪人。

傳說中,他們自出生就受到了詛咒的四胞胎。老大是一個藍眼睛一個黑眼睛,老二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老三一個胳膊長一個胳膊短,老四,雖然在外表看不出與人有何差異,但是,他的胸口,居然是有一大塊的空,深深的向下凹陷著。他們一出生,就嚇壞了鄰居親戚,口口相傳之下,他們成為眾人口中帶著邪惡的妖怪。他們出生的七年之內,祖父母和父親都因為各種離奇的原因喪生,族中也不斷的發生了許多意外。於是,族中長老決定要燒死他們。他們的母親為了救他們而被沉塘。四兄弟逃離家族後,被一個世外高人所救,傳授武藝。四人體質特殊,心意相通,竟然練成了絕世的武藝。十年之後,他們出現在江湖,連連作奸犯科。

他們長大成人回到青城祖籍,祖籍的親族一日散盡。

青城四鬼行事怪異,不按理出牌,被人傳為任性妄為,吃人肉喝人血的惡魔,而他們也從來沒有否認。他們從不忌諱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看著眾人驚愕,恐懼的眼神,甚以為樂。

今日青城四鬼的老四出現在這裏,他們另外三鬼也就在不遠處了。他們也要來搶血優曇,看來,今日不好脫身。

“幸會了!想來還有三位大俠在附近,為什麽不出來現身一見?”易輝麵不改色,朗聲道。

“幸會幸會啊……”

一陣嘻嘻笑笑的聲音中,從山澗的巨石之後走出來了三個人。

三個人俱是玄色衣服。他們的麵容與車夫完全一樣,黝黑的臉龐,粗獷凶猛。隻是,其中的一個人,一條腿與正常人無異,另外一條腿卻要短一半,而且比手臂還要瘦小,他一拐一顛,走起路來極為的詭異。還有一個人,一條手臂與另外一條手臂也是相差甚大,那個人拍著手,滿臉的笑容,卻看的白芷心寒,不自主的抓住易輝的衣襟。

易輝神色未變,從容的下馬,向眾人拱手:

“有勞青城的同道久候了。淩霄是我的未婚妻,與易輝有要事要辦,還煩請四位能通融,易輝感激不盡!”

老大一隻黑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藍色的眼睛,神態詭異。

“我們三兄弟等了你們這麽久,老四還給你們趕了一路的車,怎麽可能你這麽說就讓你們走?易公子走也可以,我們老四也說了,就要霍神醫陪我們走一圈吧……我們四鬼雖然逼不得你們這些名門正道,大家子弟,也是說話算數的,隻要霍神醫跟我們走一趟,不會為難易公子,也會保全霍神醫的安全的……當然了,信不信有你們啊,嗬嗬”

老大笑著,身旁的老二和老三也笑著,幾個人笑作一團。

白芷被四個人盯得很不自在。易輝輕輕握住她的手,安慰她,示意她鎮定。

“四位是不是有什麽親朋需要求醫問藥,若是這樣的話,霍淩霄在所不辭,但是,現在我還有事要辦,不方便跟青城四俠一路。”

白芷道。

“求醫問藥?我們需要求醫問藥嗎?是誰病了,老大是你,還是老三,老四病了?”老二滑稽的在身旁三個人身邊轉來轉去。他腿長度差異很大,邁著步子也是一高一低,仿佛在跳一支奇異的舞蹈。這個舞蹈滑稽而拙劣,觀者無人能笑,再有半刻愉悅。

“別,我沒病……”老三推開老二。

老三手臂不一樣長度,他去推老二的時候,也是半抱半推,二人扭在了一起。

“是我們病了,我們病了,從出生就病了,絕症啊……”老四狂笑。“血優曇不是號稱最奇異的靈藥,起死回生嗎?能不能治得好我們的病?把老大的眼睛變得和你們的一般黑,把老二的這條腿變得長一些粗一些,這樣長個竹竿在身上,太難看了,還有老三那個礙眼的胳膊……”

“你說誰的腿是竹竿?”

“我胳膊怎麽礙你眼了,你這個沒地方長心肺的家夥,胸膛小,果然也是小心眼!”

三個人互相調笑,並不以身體的殘疾看做忌諱。

“血優曇是藥,而你們體質自天生,已經長成,怎麽可能改變?”

白芷忍不住道。

他們竟然對血優曇給予了這樣的厚望,這又怎麽可能呢。

又有多少人,對血優曇寄予了怎麽樣的期望。

真如霍淩霄所說的,為了這一株藥,要掀起一番腥風血雨了。

血優曇所能救者,不過一二人吧。但是為了這爭奪,卻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流血了。大凡奇巧的藥物和寶物,往往都不是福氣而是禍害。

“是啊,是啊,怎麽可能改變啊?我們的體質改變不了,便是被詛咒,可是憑什麽,那些所謂的江湖豪傑的命運就可以憑著一株神藥改變呢?那就還是給我們好了,這多公平啊,對吧……”

“是啊,我們天生這樣,是妖怪,他們得了該死的病就應該起死回生嗎?你們說說,這道理對嗎?”

一人說起,眾人迎合。

“霍神醫,如果您執意不肯的話,我們隻好把您和易公子都留下了。”

老大笑著說,他顏色不一的眼神中透漏出仇恨,迷離的光。突然間,他向易輝出手,四鬼心神合一,也一起攻向易輝。

易輝把白芷推到一邊,與四鬼戰在一處。

四鬼的招式極為怪異,單個的看他們每個人的招式都是漏洞百出,但是,四個人和在一起,無論攻守,都是密不透風,無懈可擊。

易輝手中長劍出鞘,銀光閃閃。時而翻身躍起,時而長劍橫掃,易輝師出名門,劍法精妙。但是饒是如此,仍舊被四鬼纏的緊。

真氣灌在劍上,長劍直奔節奏慢了的老四而去。本來奔向自己的三柄劍齊刷刷由攻招變為了守勢,撤回來護衛老四。然而,終究是比易輝慢了一步。

三柄劍交叉,當啷一響,劍與劍相交之處,寒光四射。然而,這三把心意相通,齊聲刺出的寶劍,未抵擋住一柄長劍刺出。

銀光一閃,劍就停在了老四的喉嚨前半寸之處。

四人皆驚。

易輝硬生生的收住劍招,真氣反噬,在體內鼓蕩,胸中一陣劇痛。易輝身形微微一顫,一口鹹腥的血湧了上來,易輝趕緊把它咽了下去。他眉頭緊皺,暗暗調理氣息。

這時候,是四鬼出劍的最好時機。

真氣的反噬,往往比施展的真氣還要重。而真氣反噬的那一刻,又往往沒有足夠真氣護體,極易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此時的易輝,根本沒有能力反擊四鬼。

然而,沒有人動。

易輝平和了氣息,微微一歎:

“你們費了這麽長的時間,從客棧,到這裏,一路的跟蹤打探,引誘圍捕,就是為了讓別人也同你們一樣承受不可改變的痛苦和命運的折磨嗎?你們,太苦了……”

四鬼皆驚。

易輝的神色中,不是憤怒,不是驚恐,也沒有怨恨,而是悲憫。

他們自出生,到行走江湖,總總將近三十年,承受了常人無法想象的歧視,侮辱,欺淩和苦難,他們習慣了別人的詛咒,謾罵,嘲笑,他們麵對的一直都是別人的厭惡,憎恨,恐懼……第一次,有人輕輕的說出一句,你們,太苦了。

這個溫和淡然的男子能一眼看穿他們心底的憤恨和不甘,能夠體會到他們心底深處的,連自己都觸碰不到的柔軟。

他竟然絲毫不記恨他們把他引誘至此,意欲對他不利,到最後的關頭,不顧武學大忌,強行收招也不傷害老四的性命。

四個人相互對視:

“謝謝易公子了,就讓血優曇去救能救的人吧……這世界,終究還有人說一句公道話……”

易輝微微點頭,向四人拱手。

“沿著這條路,不出半個時辰,就能到穗城。”老四道。

易輝微微一笑:

“謝謝各位,後會有期!”

望著轉身而去的青衣男子,淡然從容,宛若清風不留痕跡,四個人久久未動。

這個男子,給了他們久遠的幾乎被遺忘的真情。

馬車依舊顛簸,易輝駕車而行,白芷終於是坐不住了,掀開簾子坐到了易輝旁邊。

“風冷,你還是去車裏吧!”易輝道。

白芷的發絲被風吹亂了,消瘦清麗的臉龐因帶著微微的怒氣,而泛出些許的紅暈。

“你明知道,在客棧的時候,有人對我的馬做了手腳,有人在馬車上設了埋伏又引誘我們走這麽危險的小路,怎麽都裝作不知道,一步步深入虎穴!”

白芷很是憤怒,杏眼圓睜,語氣生硬,毫不留情。幾日的相處,二人也越來越熟識了。雖然彼此的話不多,但是易輝的溫和平靜,讓白芷也無所畏懼。

“對不起……”,易輝眉頭微皺,略帶愧疚。

“你果然是什麽都知道的,隻是把我當傻瓜!”得到易輝的承認,白芷更是氣憤。“我是山野女子,手無縛雞之力,也沒有什麽深沉心機,比不得你們大家子弟,江湖豪俠。我答應穀主,為你們出力也是在所不辭,可是,總是不甘心被你們當做工具!”

“白姑娘,易輝從來都是尊重白姑娘的。白姑娘為易家,不辭辛苦,不畏艱險,易輝感動不已。又怎麽會把白姑娘看成傻瓜,當做工具呢?”看白芷的神色略為緩和,易輝道:“我們是要掩護慕大哥和淩霄的,我們更早暴露是最好的。這幾天我也一直在留心身邊有沒有可疑的人,直到昨晚,我隱約感覺到被別人跟蹤的,然後早上看你從馬上摔下來,你的馬鐙是被人做過手腳的。再後來,客棧門口就是招攬生意的馬車……”

“為了掩護霍穀主他們,快點讓別人找到我們,別人挖坑,我們就往裏跳嗎?我們就是要做這樣準備犧牲的誘餌嗎?”白芷憤憤的問。

易輝神色一黯。

臨行前,他是做好付出一切的準備的,為了救父親,他無所畏懼。

父親,也大抵了解吧,所以,安排他去掩護慕寒星,而不是依照慕寒星的安排,讓他與霍淩霄一路。

不是因為害怕什麽,而是,那一刻,隱隱的心痛。豐神俊朗,才華卓絕的慕寒星在父親心中,一定遠遠比自己重要的。在無論任何時候,父親都願意保全的是慕寒星呢。

“白姑娘,易輝會用生命來保護白姑娘的,易輝有命在一日,白姑娘一定安全無恙!”

易輝真誠而坦蕩。

白芷欲言又止。其實,臨行前,霍淩霄帶著歉意的向她講了這些,她也是沒有異議的,隻是麵對危險的時候,她到底還是懼怕了吧。但是,眼前的男子,讓她重新又覺得心安了。

生死事大,但是他說的從容。

生死事大,但是,她覺得有他的承諾,她也心底從容。

“以後的路會越來越難走,因為我們已經暴露了,可能,這一路會有很多人來圍捕我們,不過,在得不到血優曇的時候,是沒有人會傷害你的。你什麽都不要顧忌,甚至也不用顧忌我,隻要堅持你是藥師穀主,隻要堅持不說出血優曇的秘密,你總會得到安全的……”

“白姑娘有情有義,易輝深為佩服,易輝尚有一絲氣息,一定保白姑娘平安!”

他聲音平和淡然,但是,白芷心中卻是一陣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