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上元及笄
第二日是元宵佳節,也是媜兒十五歲生辰。府裏收拾的縟彩繁光,隆重熱鬧,道賀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
午膳之後,我在自己屋裏包好送媜兒的小泥人,初蕊便一頭紮進來道:“小姐,晚上咱們去街上看花燈吧?婢子聽人說,京城來了好多胡人蠻子,擺滿了各種鋪子,雜耍小吃唱曲的比比皆是,花燈也遍街都掛著,可熱鬧了!”錦心笑著啐道:“就你打聽得細致,看花燈,不用在府裏聽差了?小心三夫人知道了,又是一頓嘴巴子!”
初蕊咂舌道:“你們不說,誰能傳到她耳朵裏去?”棠璃正擦拭著多寶格上的三彩馬,聞言道:“咱們不說,就能防住隔牆的耳朵嗎?你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初蕊怏怏的坐到我身邊,我見她垂頭喪氣耷拉著臉,又記起二哥說過元宵夜要帶我出去賞花燈,便拖住她的小手道:“好了,若是晚上得空出去,一定指派你跟著伺候。”
她聽見轉憂為喜道:“真的?小姐沒哄我?”,我笑著說:“自然是真的,誰哄你呢。”她頓時笑嘻嘻的起來,錦心打趣道:“去吧去吧,讓小姐把你賣給那些蠻子當小老婆才好呢!頓頓讓你吃那些膻羊肉啊馬奶酒啊什麽的,反正你也貪吃!”,初蕊又羞又臊道:“你就胡說,我不把你這張嘴撕爛不算完!”,說完撲過去又掐又捏,和錦心滾成一團。
當時我們都歡歡喜喜,笑逐顏開。誰也沒料到往後的歲月一語成讖,一句玩笑話竟然真成了初蕊一生的宿命。
等她們倆鬧夠了,棠璃笑道:“別隻鬧不夠,快起來梳洗。今日五小姐及笄,別誤了時辰。”,那兩人臉紅紅的爬起來,又互相拍打了一番,才規規矩矩洗了臉攏了頭。整理妥當,初蕊捧著小泥人隨我先走,棠璃隨後跟來,錦心照例留在屋裏聽差。
通往花廳的路,遊廊曲折,階下石子漫成甬路。我婷婷曳曳走著,來了半年多,跟著女眷也學會了在人前的步伐儀態。
行至半道,隻聽見身邊傳來嗡嗡之聲,我不經意抬眼望去,卻是一隻蜜蜂正在頭部附近盤旋,像是要找一處地方落腳。小時候被蜜蜂蟄過,我深知它的厲害。雖然隻有一隻,卻同樣不可小瞧了去。這要是被蟄上,疼倒不要緊,關鍵是一蟄一個大水泡,又疼又癢又腫,水泡破了還留疤。
我正要躡手躡腳繞開去,初蕊大驚小怪嚷起來,又揮舞著絲帕衝上來拍打。不知道她是怎麽弄的,那蜜蜂朝著我正正飛了來。我也顧不得什麽體麵矜持,拖起裙角便沒命的朝山坡上跑去,隻想著趕緊跑到哪個廳裏,讓家將幫著驅趕。
突然前麵甬道上閃出兩個人來,像是剛從曲廊繞出來。我收不住腳步,整個人便沒頭沒腦的衝進了前麵那人的懷裏。但旋即我又被整個的拎了起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逐漸定格,“你是什麽人?”
“飛廉!不可無禮,快放她下來。”,另一個男子的聲音緩緩響起,那名喚飛廉的武將極聽從命令,我又咻的一聲踩到了地麵。初蕊氣喘籲籲的跟上來,見飛廉仍單手封著我的領口,便漲紅了小臉指著飛廉道:“放肆!你是哪房的家將?居然敢對四小姐無禮!還不鬆手!”
飛廉白了她一眼,他身後的男子發話了:“這位姑娘說的沒錯,你還不鬆手,等著挨軍法麽?”飛廉聞言,便鬆開手去,初蕊忙上前給我整理領口胸前揉皺的衣服,我一得自由,這才收拾起慌亂的心情,仔細看著眼前二人。
那飛廉二十來歲,著一身嶄新錚亮的明光鎧甲,佩劍束發戴冠,長身玉立,英姿勃發。身後的男子年紀大些,也不過四十出頭,不知是不是眼誤,我居然覺得他的眉眼和二哥有幾分相似。他穿著魚肚白的袍子,鵝黃色的偏衫,又披著一件四圍龍錦綢的披風,腰間一條五指闊的玲瓏玉帶,鞋麵上繡著二龍戲珠。束發未戴冠,卻顯得格外清雅疏狂,意氣飛揚。
初蕊手忙腳亂的拾掇著我,忍不住道:“這是怎麽說的,自己家裏反而被欺負了,我必定要回老爺去!”我見眼前男子打扮與眾人不同,周身衣飾用料均極其華貴珍稀,想必不是皇親就是國戚,否則誰有膽子把鵝黃金龍穿在明麵上?便壓低聲囑咐道:“別白話了,這人來頭不小。”
她性子單純,向來又極護著我,當下隻梗著脖子道:“任他是誰,都沒有客人反欺負主人的理兒!”,飛廉聽見,也冷聲道:“她冒冒失失撞了來,誰知道是大家小姐?別說是我,換了別人,同樣當她是刺客!”
初蕊火冒三丈,還要理論,我一把扯住,對麵前中年男子微福身道:“雖不知這位大人名姓,但大人即賞臉來到我家府上,就是給闔家增光。小女子今天失儀,情非得已,還望大人海涵!”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微微笑道:“無礙。”
我站直身,又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著,嫣然道:“今日妹妹及笄之禮,花廳待客,小女子先行一步,望大人見諒。”,他饒有興趣的注視著我,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在下也是為此而來,小姐若是不嫌棄,我等可否與小姐同行?”
他本是客,不識路理所當然。此刻我若是說不行,豈非不近人情?
同行路上,飛廉和初蕊在後麵嘀嘀咕咕,不消說是在鬥嘴。我與那男子客氣寒暄了幾句,倒是沒什麽別話。眼看花廳在前,三娘正站在外麵安置賓客。她原是大家裏出來的,認識的人多,又曾入宮封貴人,交際手腕自然比二娘高明,父親也樂得把這些事交給她,自己享清淨。
三娘不經意間看到我,眼睛頓時一亮,滿臉笑意的快步迎了過來。我看著她臉上毫不做假的笑容和瑩瑩發亮的眼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起來,什麽時候三娘對我有了這等熱情?我竟一點也不知道。她還沒走近,便盈盈福身,口呼:“國師法駕,妾身迎接來遲,望國師贖罪!”
原是我會錯了意,她哪裏是來接我的,明明是來拜見國師的。思及此,我心裏猛然一驚,本來猜到身旁人地位不低,沒想到竟然是國師!我原以為,既為國師,德高望重,權傾朝野,必定是一位花甲老人,萬萬沒想到,竟會是這位儀態飄逸的中年男子!
他向前幾步,攙起三娘道:“裴夫人無須多禮!”,其他人見了,便都簇擁了過來,作揖的作揖,拜倒的拜倒,國師一時風頭無兩。父親也來見了大禮,將其引為上賓,我冷眼觀察,自國師露麵後,三娘一直伺候在身側,反倒主動把父親扔給了二娘,這並不像她素日裏爭強好勝的性子。
須臾開宴,流水般的山珍海味依次呈上,眾人先給國師敬茶,又給父親敬酒,席間溜須拍馬之輩甚多,吃飯是其次,吹捧得國師與父親格外高興才是正理。我偷眼瞧二哥,他一臉厭棄鄙夷兼煩躁之色,也不知道又是誰捅了馬蜂窩。
須臾飯罷,眾人又簇擁著國師和父親去往正廳。隻見媜兒一身紅色金羅蹙鸞華服,顯得花團錦簇,嬌豔異常。頭上的飾物一樣也無,早已經跪在正廳候著了。嬸娘、國師並父親、三娘坐在上方,媜兒跪著一一敬茶。等撤下茶盞,嬸娘起身散開媜兒慣常梳的雙環髻,綰綰直上盤成淩雲髻。三娘鄭重的打開雕花紅檀木錦盒,將一支白玉嵌紅寶石雙結如意簪交給國師,再由國師珍而重之的插到媜兒發間,由父親將媜兒扶起,媜兒複又緩緩跪下叩拜致謝。眾人爭相說些吉利好聽的喜慶之語,媜兒再起身向眾親友福身致謝。由此禮成。
一時禮罷,父親和三娘忙著安置親友吃茶,媜兒被合歡扶了回房。人多眼雜,我和長姐也抽空出來,免得多生事端。長姐因笑著說:“上元佳節,街上花燈如晝,妹妹往年也不出去頑,今日可要好好逛逛。”,我隻淺笑不語,畢竟今日客多,身為家中唯一的男丁自然要殷勤應酬,誰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悶悶的在屋裏坐了一會兒,棠璃從外間進來,附耳輕語道:“雙成現時正向五小姐房裏去,想是去祝生辰。”,我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了,棠璃又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這位真走了,能不能收一收那位的性子。”,我猛然記起初蕊,便問道:“初蕊那丫頭呢?”,棠璃也不知道,忙高聲喚了錦心進來,錦心回說:“屋裏上燈用的洋蠟沒了,初蕊去管事房拿新的來,就快回來了。”。
我按下一顆心,脫下正裝,又換上楊桃色蝶紋寢衣,隨意披上一件家常罩衣,歪坐在曇花小塌上,拉攏了暖爐烘手,想是今夜不出去,也就無所謂穿什麽。隻是不知為何,心裏惴惴的,像是有什麽事沒照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