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風老鶯雛
我強自忍著,手捏成拳,長長的指甲直嵌進肉裏。
三娘又不鹹不淡的說了些尖刻話兒,這才得意的走了。她何等聰明,知道如何能戳進我的心窩子,知道如何能催發我的羞恥心,知道如何誘起我的負罪感。等到她走遠,我的眼淚才大滴大滴砸在地上。
不得不承認,她的話對我還是起了一些作用。回去後,我閉門不出在屋裏自省了三天,卻始終理不順腦子裏的繾綣情絲。即便我可以禁錮住自己的腳步,卻禁錮不了自己遠飛的心。即便心裏明透的像水晶一樣,明知不可、不能、不該,也還是無能為力。
正月十四也是個晴朗的好天兒,父親命人在大花廳上擺了幾席酒,又定下一班小戲,滿掛著各色佳燈,又差人請了三哥一家並族中近親。照例,正式宴席上男東女西,二哥與我遙遙而對,入座時笑吟吟的望著我,我正雀躍,忽憶起三娘的話,便臉色萎頓,報之以苦笑。
四叔星目劍眉,高大威猛,一望便是金戈鐵馬的將領,嬸娘一如既往的高貴神氣,三哥氣色也好多了。跟著他們來的,還有一個異域打扮的年輕女子。
她前額的頭發係成了八條小辮,八條小辮又分作兩半,左右各四條,用彩色線繩在靠近辮根的位置上,把四條小辮捆繞在一起,一直繞到辮子的中下段,改梳成兩條大辮。衣服也獨特,不像東秦的女子上下兩截分開穿,而是隻穿一件連體天藍色棉袍。她的皮膚並不白皙,可是濃眉大眼,明豔照人,兼之舉手投足透著大氣。我第一眼看到時,心裏驚呼:這不活脫脫是個蒙古姑娘嗎?
四叔告座之後介紹道:“這是韃靼的郡主,名叫阿史那珠摩。”,父親聞言作了一揖,阿史那珠摩倒也知事,忙起身回禮道:“我不懂東秦的規矩,若有失禮之處還望大人們海涵。”。父親便笑問:“這郡主能聽懂我們的話?”嬸娘掩口嬌笑道:“郡主不光能聽懂我們的話,識文斷字可謂無所不通。人家的父親好歹也是大漢,培養起女兒來那是下了血本的!”
四叔又說:“她父親所統領的都拔兒部被烏古斯部剿滅,隻剩下她一人逃脫。”阿史那珠摩想起滅門之災,臉色逐漸暗淡下去,嬸娘忙寬慰的拍了拍她的手。四叔頓一頓又說:“自從韃靼西可汗跟咱們講和之後,聖上便下旨讓我撤兵回京。烏古斯部與我們東秦井水不犯河水,本來八竿子打不著。活該這孩子跟咱們家有緣,偏偏在我飲馬的時候看到她暈倒在一個大泥水坑裏。她沒了家人,留在韃靼也是一死——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便帶了回來。”
嬸娘撐不住笑道:“他剛回來的時候,唬了我一跳,還以為出去打了兩年仗,倒打回個壓寨夫人來了!”一家人都笑起來,底下的丫鬟也捂著嘴偷偷發笑。嬸娘轉身看著她們笑罵道:“笑什麽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心裏邊取笑我是個醋壇子。告訴你們,等你們一個個配了小子,有你們哭的時候!”
三娘與嬸娘本是手帕至交,今見嬸娘潑辣豪爽,便笑道:“罷了吧,虧你還是薛家的人,一點尊貴樣子也沒有。還沒喝呢,倒上頭了!”嬸娘便也笑了,四叔親昵的撫著她的背道:“她若是擺出那尊貴的架子來,隻怕我早逃到邊塞放羊牧馬去了,誰還肯回來呢?”嬸娘圓睜杏眼,拿筷子指著四叔道:“你敢!”
四叔大度的笑了,撥開嬸娘的筷子對我們道:“你們看看,每每她壓製我的時候,是最有皇親貴胄的氣勢了!”我們都笑了,我看著嬸娘,她那嬌嗔的樣子,看四叔的眼神,和二娘當初對父親一模一樣。怪不得四叔家裏一個妾室也沒有,以前我還以為是嬸娘凶悍善妒,現在看來,卻是這夫妻兩個情投意合,忠貞不移的緣故了。
酒過三巡,長姐便告身體不適離席了,我也抽個由頭跟了出去。長姐見我跟來,便笑說:“怎麽也出來了?”,我上前拉住她道:“我還是不放心姐姐。”,長姐微微一笑道:“放心,他雖然不認我,孩子卻認得我。即便是為了……”她頓住,撫了一下肚子又道:“我也不會有那傻念頭。”我如釋重負道:“姐姐想得開就最好不過了。”。
隻一刹那,我眼角餘光像是瞥見灌木叢旁有抹裙裾一閃而過,又聽見窸窣有聲,我忙撇了長姐追過去看,隻怕萬一是哪房丫鬟聽見了我倆談話,豈不壞事?我疾步過去,隻見一隻油光水滑的黑貓迅疾的一躍而去,這才放下心來。
長姐追過來道:“怎麽了?”,我轉身鬆口氣道:“沒事,是隻貓。”,她也撫著胸口說:“我也聽見聲響,可嚇壞了。”。我見她穿著一件寬鬆的玉香色羅紋錦上添花大氅,把肚子遮的嚴嚴實實。加之她平日體態豐澤,又不愛出風頭,時時都韜光養晦。外人看了隻說冬日穿的臃腫,絕想不到腹內還藏著官司。
席罷上茶,父親與四叔、二哥、三哥自去書房高談闊論。我與媜兒、阿史那珠摩隨三位長輩到花園裏賞紅梅,邊走邊說話兒。
三娘說:“皇上後宮裏不是還有一位吐穀渾的公主嗎?聽說是慕容超的親妹子?”嬸娘頷首道:“正是呢,我曾在皇後宮裏還見過一次。”三娘來了興趣道:“那外國的公主長得如何?可是像畫上的一樣紅頭發綠眼睛?”嬸娘折下一支紅梅道:“吐穀渾人說起來也不過沾了些異域血統,樣子和咱們東秦人也差不多,就是眼睛深些鼻子挺些罷了。”
前麵有一步階梯,三娘牽起裙角仍隻問道:“比起媜兒的模樣來如何?”嬸娘嗤笑道:“連汪寶林的容貌尚且不如,何況媜兒?當初原是她父親戰敗求和時獻給聖上的,本就矮了三分。現在她哥哥又作惡,沒牽扯進去都算是造化。你想,就算是天姿國色,皇上又能有多寵她?”
媜兒好奇問道:“照嬸娘這麽說,這位公主倒是可憐的很。”嬸娘應道:“說起來也的確可憐,幸好皇後仁慈常照應著,饒是如此,我見她還是怯怯的,一點後妃樣子也無,想是受了不少欺負。說到底,誰讓她攤上那麽個老子娘兄弟?”
一行人想起那苦命公主的遭遇,同為女子,物傷其類,都不免默然。
甬道旁樹樹紅梅都生得紅豔欲滴,芳香四溢,三娘素來喜歡豔麗之物,便也伸手攀折,她個子嬌小,踮了幾次腳也沒夠上。阿史那珠摩在一眾女子中個子最高,見三娘還在努力,便伸手一把折了,恭恭敬敬遞給三娘。三娘接過,順勢拉住她的手道:“怪不得夫人喜歡你,你這孩子果然懂事。”
嬸娘在一邊笑:“不是我誇她,好歹也是韃靼的郡主,金尊玉貴的。可是來了我家裏這幾日,當真是恭敬順謙,一點不拿郡主架子。人前又不苦著臉,見誰都和和氣氣。我就喜歡這樣大氣敞亮的孩子。”她說話間拿眼瞟著我道:“依我看,雖然她不是漢人,卻比起咱們東秦有些恃寵而驕,拿腔拿調的小姐明白事理多了。”
我初聽這話隻是一怔,慢慢才回過味兒來。中秋螃蟹宴時我比眾人多了一碗燕窩,嬸娘原就有些看不慣,兼之有三娘在一旁攛掇,隻怕我在嬸娘心裏已經烙下了不明理不懂事,扮神扮鬼,嬌氣任性的記號了。
阿史那珠摩聽見嬸娘誇她,忙收斂了神色道:“夫人謬讚,珠摩遭逢家破人亡之禍,若不是老爺和夫人好心,現在也不知道在哪裏掙紮。珠摩雖然是韃靼人,也懂得知恩圖報。侍奉夫人乃是本分,便是讓珠摩以死相報也不為過!”
嬸娘拉住她的手,感慨道:“若是換了別人,當日在皇上朝堂上早嚷嚷著報仇雪恨沸反盈天了。虧得這孩子識大體,知道咱們現在不便對韃靼開戰,硬忍著喪族之痛。難怪帝後並太後都直誇你。”
聽見太後並皇帝皇後都交口稱讚,再看阿史那珠摩,我便不禁肅然起敬。她隻淡淡道:“韃靼剛與東秦講和,若隻為了珠摩一族之事再開戰,豈非陷東秦於不仁不信之地?況且我族與東秦素無往來,何德何能請動皇上搬兵?”三娘眼珠骨碌碌一轉,笑道:“也不是沒辦法,若是你做了皇上的妃子,皇上自然會為你做主。”
嬸娘聞言,瞪著三娘亮開嗓門道:“我說你是失心瘋了!自先帝駕崩你從宮中出來,無論是誰你都一味想攛掇進宮去,珠摩是定然不去那深宮的!媜兒每天收拾的伶伶俐俐的,你怎麽不送她去?”,她語氣裏帶著明顯的鄙夷之態,三娘略有些尷尬,隨即道:“我倒是想,也要這死丫頭肯啊!”秋熙本侍立在旁,此刻忙低聲提醒道:“夫人,您犯諱了!”。三娘瞄見媜兒正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撕著梅花瓣兒玩,哪顧得這些,氣衝上腦道:“你看她,凡事都冷冷淡淡的,我給她說的話全當耳旁風,要不是看她是個女孩兒家,我早就每天一頓家法讓她長記性了!”
她這話因為帶了氣,聲音不自覺的放高了些,媜兒回頭似笑非笑道:“你打啊,女孩兒家怎麽就打不得了?”,秋熙死死扯住三娘的短襖,又拿眼神瞟嬸娘,三娘順著看見嬸娘嘴角噙著笑,顯是等著看笑話,也就強壓下一口氣,隻當做沒聽見媜兒的話。
我素來在她們二人眼中是不討好的,加上之前一番好意反被三娘奚落,便也按下熱心腸。隻不過此時若不加勸慰,情理上又說不過去,於是隨口道:“明日媜兒及笄禮成,便是大人了,以前的小孩子心性自然就改了。”,三娘雖然不接話,麵色多少和緩了些。
阿史那珠摩聽見及笄禮,也來了興趣。因著韃靼沒有這習俗,便絮絮叨叨東問西問,嬸娘喜歡她,三娘想轉移話題,兩人也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