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東風夜放花千樹
我正圍在火爐邊翻來覆去拆著九連環玩兒,二哥一掀棉簾子進來,見我換了家常衣服,反倒一愣道:“怎麽這會兒倒換下衣服了?不去看花燈了?”,我冷不防他突然進來,倒有些又驚又喜,棠璃搬來軟榻道:“二爺請坐——小姐正說著,二爺今天忙,怕是不得空兒。外頭人多,也不敢混逛。所以換了衣服,還說一會早早睡去呢。”
二哥拉動軟榻,靠近我道:“客雖然多,我認識的也沒幾個。再說前些日子也應酬過了,橫豎有父親在,我偷個懶兒也沒人知道。”,又一壁催我趕緊換衣服換鞋,自己掀簾子出去。約莫估到我換好了,再負了手進來。笑吟吟的看棠璃為我挽髻。
我急急忙忙的拈起一隻胭脂棒,抖出些許胭脂粉,在兩手間拍勻了順著腮邊往上直到髖骨,二哥隻笑道:“慢著些吧,慌什麽。”,棠璃笑說:“小姐這種抹胭脂的手法婢子還是頭次見,別有一種風姿。”,我笑笑,心想沒有毛刷子,若是有的話我還能抹的精致些。腮紅嘛,現代女孩誰的梳妝盒裏沒這個。
棠璃綰好了發髻,又抽身去拿披風。二哥踱步過來,看著我的手故作不經意道:“戴著還挺合適的。”,我一怔,才記起他說的是我手上的白玉指環,見他故意端著穩重的樣子,也淡淡回說:“確實挺合適的。”,他雖然忍住得意之色,眼睛裏卻滿是笑意。
出門的時候隻有我和二哥。棠璃本來要同去,不料月信來了,難免有些不自在,我便囑咐她在家歇著照看燭火。有二哥陪著,也不需帶家將。二哥說過,出門帶隨從原是為了安全,若無那個必要便不須眾星捧月般嘈雜顯擺。
街上人潮洶湧比肩接踵,我們一融入人群便感受到元宵節的獨特氛圍。真如初蕊所說,好多雜耍、商販、唱曲兒的、賣糖畫的、人人都喜氣洋洋,東奔西走看花燈猜燈謎,老人小孩也摻雜其中,還有大量胡人。我和二哥被擠來擠去,有幾次都差點被擠散。
仗著人多,又夜色漸濃,我猶豫半天,終於瞅準機會拉住了二哥的手。他偏頭看了我一眼,臉紅紅的,卻順勢緊緊握住。沒人知道,隱藏在車水馬龍裏的我倆十指緊扣。我那麽用力,像要嵌進彼此的生命裏,隻怕一鬆手,他就會像手中沙,消逝不見。
不需要太刻意推擠,隻順著人群便能攬盡風光,走完一條長街,拐角又是一處空曠之地,一個巨大的花燈出現在我麵前:那燈輪高約二十丈,外罩用錦綺流蘇製成,華貴異常。又裝點著金銀玉器,一派珠光寶氣。龐大的燈體上掛著各種式樣的小燈,分別繪製著花鳥草蟲,遊魚走獸。光照四方,宛若繁星。目測約有上萬盞,簇擁起來真如天界仙樹一般。
我驚歎道:“居然有如此碩大的花燈,我平生見所未見!”,旁邊有人說道:“這個花燈是皇上特意打造放置民間,借黎民百姓之口為太皇太後祈福用的。難得九五之尊日理萬機仍不忘一片孝心,罪過可惜二字都說不得了。”說完,一眾人等都合十低聲祝禱。
二哥皺眉歎道:“當真是火樹銀花不夜天,終究太奢靡了。”,我掩住他的口道:“還說,沒聽見周遭都是讚揚聲,就你語出驚人。”,他握住我的手腕道:“世人哪知這道理,從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我朝外敵眾多,均都虎視眈眈,前線軍士口糧軍衣尚且不足……”,他還沒說完,賞燈的人已經飛來白眼,想是嫌他話多吵著了。我忙拉著他從跪拜的人群中起身,繞到相對人少的街上。
“你啊,從前衝鋒陷陣還嫌不夠,好不容易回來過兩天清靜日子,還記掛著那些士卒兵丁。要是皇帝真的聖明,就該封你做個將軍,起碼也知道體恤下屬。”我附在他耳邊悄悄說,他隻搖頭道:“我並不想做什麽將軍元帥,我隻是想為底下那些戰死沙場的人求個公允。”。
我笑著刮他的鼻子:“這話又托大了,上了戰場便生死有命,總不能尤人。”,二哥深深的歎了一口氣,眼神越過我朝遠方看去:“你不知道,我在那邊的最後幾天,朝廷斷了糧餉,統帥有吃有喝,普通士兵隻能自己去挖地瓜苦菜,那青海邊塞苦寒之地,哪裏有什麽野菜可吃?不過憑運氣獵殺野獸饑一頓飽一頓罷了。棉衣破舊,便剝下死人的衣服裹上,也顧不上忌諱害怕。皇上若是要我們繼續追擊,一路凍死餓死隻怕不計其數了。”
他說著,又低頭看著身上的玉青色龜鶴喜相逢大氅,忽又抬頭對我說:“萬沒想到還能活著回來,我隻當再見不到西京的月色……更見不到你了。”,我不禁緊了緊手指,似乎這樣就能通過指尖將渾身的熱氣和力量傳輸給他。
他也反手握緊我,勉強笑道:“不說這些了。今日上元佳節,萬不可辜負了。”,我見他笑的淒涼,哪裏又高興的起來,隻不過他入伍以後難得回來一次,我若是也沉著臉,可不就真的白白糟蹋這麽熱鬧喜慶的元宵節了。
前麵熱氣蒸騰,家家攤前都圍滿了人,因著是夜晚,白煙氤氳格外顯眼。我正好奇打望,二哥說:“你也長久沒吃這個了吧?”,“什麽?”,我不明所以。他燦然一笑,拉著我快步走到一個攤前,對那店家道:“一碗麵蠶。”,我聽到“蠶”字便驟然打了個寒顫,一聲雞皮疙瘩密密麻麻的起來。
他拉著我坐下,付了銅板,端了那青瓷大碗,邊吹邊遞給我:“小心燙著,慢慢吃。”,我猶豫著接過,畏畏縮縮半眯著眼看去,那碗裏稀稀疏疏點綴有碎肉青蔥芫荽,還有十來顆珍珠湯圓大小的麵團兒。色味俱佳,香氣撲鼻。我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不禁問道:“這裏麵那樣有蠶肉?”。
二哥突然傻住,啞然失笑道:“呆瓜,這是綠豆粉做的,煮糯為丸,糖為臛,雜肉做湯,麵團又如人工造蠶,所以謂之麵蠶。哪裏是真的有蠶肉?”。周旁的人都哄笑起來,我窘的直想往地縫裏鑽。二哥也笑,我初認識他時,隻當他是千年冰山萬年積雪,不懂得笑,也不懂得愛,朝夕相處下來,才知道他原是冰山下的火種,積雪中的烈炭。隻需要有心人耐心引導,就能爆發出別樣熱情。
我將碗遞給二哥,他就著我的手喝了幾口湯,我又夾起一顆麵蠶,二哥笑道:“我這傷早好了,怎麽好意思還讓你這麽費事伺候著。”,我硬鼓著喂他吃了,才放下碗筷,那店家老兩口便樂嗬嗬的對著我們說:“舉案齊眉好啊,以後日子還長,長長久久啊。”,他們竟把我與二哥當成了小夫妻,二哥此時仍鎮定自若安之若素,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扭扭捏捏的吃完麵蠶,又與二哥一起去猜燈謎。他一路上指點花燈,激昂文字,興致頗高。途徑一個畫糖人的攤點,我驟然停住腳步,卻沒提防二哥仍混在人群裏朝前麵走去。
畫糖人的老頭手藝十分精湛,我看的入了神。高手果然在民間,隻見他先是在光滑冰涼的石板上麵刷上一層薄薄的油,飴糖糖稀熬好後,用小勺舀起,快速的在石板上牽絲造型,勾勒出一隻小豬的線條,因為糖稀在石板上很快就冷卻了,他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最後又用小鏟刀將糖畫鏟起,粘上竹簽,稍候凝結即成。他做一個賣一個,有條有序絲毫不亂。我混在一群小孩中間看的忘了形,不時拊掌大笑,間或驚歎連連。
直到人家打烊收拾起攤子,我才猛然醒覺自己在這裏耽誤了太多時間,抬頭四望,哪裏還有二哥的影子?我心下大駭,這京城地形我是一點不熟悉的,每次出來必定要有人跟著,否則便不辨東南西北,如今二哥不知蹤跡,看燈的人又這麽多,我要怎麽才能回去?
惶惶然走了幾步,還是隻見人頭湧動,卻沒半個熟悉麵孔,我心中的慌亂又添幾分。忽的聽見有人喚“婉婉”,我驚喜交加,忙扭頭四顧,隻見一男一女有說有笑擦身而過,那男子嘴裏便叫著“婉婉”。我頹然垂首,耷拉著臉不知前進後退,心下隻埋怨,叫你眼賤,盡顧著看稀奇玩意兒,現在把一個活生生的人都跟丟了,活該把自己也弄丟了才好!又氣又委屈,眼眶慢慢熱起來。
“婉婉。”
又聽到耳畔有人叫,我暗自不忿,這個“婉”字在東秦也算是個爛大街的名字了,怎麽偏生今晚那麽多。這不是故意氣我麽?我心中嘀咕著,那聲音卻又近一步:“婉婉。”,溫和熟悉,不是二哥是誰?
我驀地抬頭,二哥正站在街邊望著我微笑。他個子高高,又站姿挺拔,當真是公子世無雙,想不在人潮中注意到他都不容易。甫一看到他,我心裏頓時有了依靠,一放鬆下來,眼淚便奪眶而出。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這首《青玉案•元夕》,原本是我應付學業死記硬背來的,此時卻在腦中不約而至。我的心像是稚嫩飛鳥第一次用翅膀掠過雲層,懵懂的快樂和振奮的喜悅,在生命裏瞬時劃出一道深刻清晰的痕跡。
每個人的生命裏,總會銘記住某一刻。也許在別人眼裏都是過眼雲煙,和吃飯喝水並無不同。可是隻有自己才知道,那一刻帶來的觸動和震蕩,即便耗盡一生的記憶,也磨滅不了。
我淚眼婆娑看向他,在層層疊疊的光影空隙裏,那如玉的麵龐熠熠生輝,滿滿的深情關愛清晰可見。他是喜歡我的,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深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