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宗學

晚食過後,皇帝舅舅果然說起此事:“悠悠,既然你身上已是大好,不若就去宗學罷,日子也好打發些。”

我點了點頭。

隨後,他又笑著摸了摸我的額發:“好生學些本事,朕會常常檢閱的噢!”

“諾。”

宗學離浣溪殿倒是不甚遠,軟轎不過行了一刻鍾便停了下來。碧瓦朱甍,飛簷上翹,如此莊重的建築,乍看之下還以為是皇家宗廟哩。

門前已有人接迎,當先一人居然是理應正在陪伺早朝的秦總管,他仍舊是一副謙慎恭敬的模樣:“公主,聖上特令老奴前來伺服殿下行入學之禮。”

一人自他身後步出,躬身行禮:“臣棠英恭迎殿下。”

“免禮。”我順口答道,忽而反應過來:耶?棠英不就是宗學的太傅。

“先生在上,請受學生一拜。”我急急跪下。

“噗嗤”一聲有人竊笑,我抬眼看去,未料竟是那夜見過的棠林,她正以袖掩麵故作鎮定,隻是彎彎的大眼睛泄露了她的情緒。

“林兒,不得無禮。”棠英斥責道,同時,我被他慌張扶起:“殿下,使不得,微臣可受不起。”

“為何,不是拜師嗎?”我懵了。

“確實是拜師,不過此‘夫子’非彼夫子,殿下,您要拜的是‘孔夫子’!宗學向來如此,您竟不知嗎?”棠林搶答道。

“殿下,請恕小女莽撞。”棠英用眼神製止了還欲開口的棠林。

小女?棠卓——棠林——棠英,這漢宮裏的關係真可謂千絲萬縷啊~~

“太傅,是阿悠無知,令千金亦是善意提醒,何罪之有?”我打量棠英,大約剛過不惑之年,五官剛正,胡須鬑鬑,其舉止與相貌無不是透著一股書生意氣。

“多謝殿下體諒。”棠英側身引路:“公主,還請這邊。”

當我走過棠林旁邊時,她忽而衝我做了個鬼臉,我正欲回她,秦總管卻走到了我身邊,將我還未及斂的古怪表情盡收眼底。

我故作鎮定:“咳,咳,今日天氣不錯。”

“是嗎?”他抬頭望了望壓在天邊的烏雲:“殿下到是喜雨?”

“呃……然也,雨天縱然是有不便,可‘春雨潤物,秋雨梧桐’這又何嚐不是種另樣景致呢,太傅您以為如何?”

在前方帶路的棠英聞言轉身,捋了捋胡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此豁達淡然,到是頗有乃父之風。”未曾想胡謅的幾句亦能換來這般讚賞。

“您與家父熟識?”

“不才實是有幸,與汝陽侯嘛,到是有幾分薄交。”他莞爾點頭。

“如此。可……我為何不曾見過您呢?”

“這個嘛。”他轉身側對我,頗為幽深地一歎:“該十年有餘了罷,猶記得汝陽侯上次進京畿還是親迎順華長公主之時。這以後他……而且我也一直未能出得京畿。”

“公主,到了。”秦總管打斷我們的談話,把棠英自回憶中拉了回來,他忽而警醒:“哦,微臣多言了,殿下毋怪!”

在孔聖人的銅塑像麵前恭敬膜拜了三下之後,所謂的拜師禮就完結了。

宗學的授藝之地是個十分開闊敞亮的大廳,自北朝南齊整地安置了三張直型憑幾,從西至東亦是三張,想來因為三三為九乃是陽數之最,況且九與“久”諧音,皇權永久、江山萬代,莫不是曆代帝王最大的期望。

第一排正中的那張憑幾比周圍的都要略高些,上麵鋪了層黑色的暗紋桌幕,此時位上空空如也,一看就知道是太子殿下的專座。在他後方坐著的是阿芙,她並沒有看我,貌似正十分專注地習字。而獨孤泓的座位就在太子右邊,他直直衝我比劃手勢,我順著看過去,太子左邊的憑幾亦是空的,其上的淺色桌幕一塵不染,正如此座位的主人一般。

“殿下,這位置原先是趙侍讀的,如今他既然……不若您就坐這罷。”秦總管說完,棠英就已經吩咐隨伺的蘭影和夏薇幫我把書具擱置在桌上。我連忙製止:“不必,既是他的位置,自然還是給他留著罷。”總得給太子殿下留個念想不是。

“恩,如此。那,”棠英為難地看了看獨孤泓,小屁孩兒也反應過來,迅速站了起來。我急急搶在他們開口之前:“我便坐他後麵罷,那位子正好靠窗,恩,本宮覺著很是不錯。”說著尊稱仍是拗口,可此般情景恐怕隻有抬出所謂的身份方能迅速解決。因為在宗學裏,表麵上好像彼此都是同窗,可這座次卻必定是嚴格按照地位尊崇來排的,當然隻除了庭玉這個特殊情況。

真正坐下來,我才發覺怎麽有一種腹背受敵的感覺呢,左邊自是不說了,阿芙的冷氣場簡直令我有置身冬寒之感,我實是想不明白,從前她對我的排拒還是半遮半掩的,而今也太過顯白了罷。

至於在我後邊的,“咳,咳……”我的肩膀被狠命拍了一記,“秀秀加強版”棠林的聲音自我身後甜甜地傳來:“公主,想不到吾等這麽快就成同窗了,且放心罷,日後阿林定會好生照顧您的。”我被她話裏著重的‘照顧’二字激出一身疙瘩,明麵上她自是不敢如何,不過人後可就說不清了,看來我日後提防暗裏使袢的本事還得看漲啊。

這時,獨孤泓轉過身,就忽如一陣春風來,吹散了四圍糾結的鬱寒。“阿悠,毋擔心,太傅授業都是因人而異,你不會落下功課的。”

“不過呢,每月皆有一次考試,功課落後者可是會被懲罰的哦~~”棠林插話道。

“新入學者第一個月免考。”棠英雙手抱著一摞書冊走到旁邊:“林兒,奉勸你還是操心自己罷,上月的《論語》還未抄夠?”

“殿下,此前讀過何書?”他用眼光鼓勵我。

“呃……”我正掙紮於爭強好勝與韜光隱晦之間,獨孤泓卻突然替我回答:“四書六經都曾讀過,不過算是博而不精。”

“嗯嗯,確然。”我一點就透,在他眼神示意下頻頻點頭。四書六經我自是讀過,可惜除了感興趣的《詩經》、《樂經》,其餘都是在阿爹的刻意放水下蒙混過去的。但是,我卻不能告知旁人,我一直在讀的其實是《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修書》……這些該是太子殿下才會涉及的教材。

“基礎倒是尚可,憑殿下的聰敏,相信絕不會落後他人。”他把懷裏的書冊統統放在了我的憑幾上:“不過‘學海無涯唯有苦作舟’,殿下,凡事開頭總是要辛勞些的。”

看著那厚厚的書堆,我努了努嘴,勉強笑答:“諾。”

我的宗學生涯就此起頭:卯時報道,自己先行習字到辰時。在學堂用過朝食後,棠英給大家教授課義,當然,現在的我是例外的,因為太傅大人“加料”的一大堆作業還等著我辛勤耕耘呢。直到隅中時分,棠英才會停下來讓我們自習。午時是我們的自由活動時間,這也意味著文化課的結束。

現在才曉得,我目下的位置原本是趙家千金的,但是自從她與太子的婚事定下來後,就再未來過宗學了。

坐在阿芙西邊的女子姓盧,是安嶽長公主的侍讀,其實長公主早就不來學堂了,她每日卻還是堅持過來。我記得曾在水榭裏見過她一次,那日她正好在奏琴,而且琴技還很是不錯,惹得我也不禁多看了兩眼——長眉連娟,淑逸閑華。不過現在的她想是已行過及笄禮的緣故,一律都是輕紗遮麵,憑多了幾分疏離之感。

落在末座的是個身材有些圓潤的男生,可能十二三歲的年紀罷,平日總是把頭埋得很低,除了求教學問以外是幾不開口,每當散學時竟是比誰都利落,刺溜一聲便不見了,所以同窗許久,我甚至都記不清楚他的相貌。此人如此低的存在感到是引起我莫大的興趣,一問之下卻是大大吃了一驚:這個其貌不揚的少年可是堂堂廣陵王世子,大名王翦!

未時開始,是我們練習騎射的時間。尋常時候,就是在學堂後的小靶場裏隨意習練一番,並無專人教授,都是隨意找個不當班的羽林衛頂替,也不注重射練成績,權當遊戲罷了,每當旬日,才會把我們帶到皇家獵場以教騎藝。

這還是我第一次隨著眾人來到獵場,不曉得有多歡喜。自漢宮西門出,有條直通獵場的駢車專道,路程並不遠,據說站在獵場附近的高地甚能看見漢宮的西闕。

湛藍的晴空下,碧草連天,點點姹紫嫣紅的野花綴在其中,就連風吹過都帶著些些微甜的氣息,著實沁人心脾。

看到此般畫境,我忍不住狂奔一路,繼而撲倒在地,歡快地打了個滾,通身沾染一片綠意。

由於騎射課程多是針對男子,一般來說女子也就是跟著走個過場而已,所以……我放眼望去:林蔭處已撐起華蓋,鋪上茜席,金瓚玉珥的阿芙其時正輕搖紈扇,與珠紗掩麵的羅千金愜意地談笑風生。

“殿下,夏日過曬,且過來歇歇罷。”接觸後才發現羅千金並不如其外表那般冷漠,反倒是因著自己長我們幾歲而常常照顧。我正想從善如流,隨她招呼而去,不想轉身看到一人,頓時改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