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急病

“公主殿下,正因為您不知,才更是天意啊。”他嘴唇微揚,怎麽看都是狡黠的意味。看來這不多會兒的功夫,倒是把我的身份弄清楚了。

“我……”

“悠悠,毋爭了。”我隻好委委屈屈地咽了聲。

“燕卿,汝是何意?”

“微臣本無意高攀公主,不過既然陛下聖意難卻,芷也唯有遵循國師箴言了,還望陛下成全。”堂上再次炸了鍋,諸人竊語紛紛。

“可,悠悠年紀尚幼。”

“微臣可以等。二十幾年都過了,豈會在乎這麽幾年。”

“如此……”皇帝舅舅皺眉思忖,顯是未料燕芷會拿我這黃毛丫頭當擋箭牌。

“噓,噓……”趁皇帝舅舅思忖,站在禦座後的秀秀小聲叫我,我歪著腦袋蹭過去。“公主,恭喜啊,她們爭來搶去,結果讓您成了最大的贏家,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我白眼一翻,狠狠拍了拍她的腦袋,她“哎喲”一聲退了回去:“都快被您拍傻了,奴婢又哪裏說錯了呀?”

“我就是要拍醒你這漿糊腦袋,不會用詞就別用,我怎會是黃雀……”

“悠悠……”哎,我怎可能是黃雀,我是那隻最無辜最可憐的蟬啊!被皇帝舅舅打斷念叨,隻好默默在心裏補充道。

“這樁婚事確然是天作之合。”我的心撲通撲通往下沉,皇帝舅舅,您如此輕鬆就將我賣了啊!

“不過朕思慮再三,悠悠固然是朕的公主,但其生父健在,事關終身大事,朕若獨斷恐欠妥當,不如燕卿擇日親去汝陽求親,以全佳話,如何?”皇帝舅舅,您說話不帶大喘氣啊,把我的心髒弄來七上八下的,還好還好,推給了阿爹,那我總算是安全了。

“諾。臣也正有此意。”如若我未看錯,在燕芷行完禮起身之時,竟是衝我眨了眨眼,不過馬上就恢複了冷肅的表情,呃,我真是有苦說不出,誰會信堂堂大漢軍神也是這麽個睚眥必報的主!

回到浣溪殿許久,我也未曾回神,今晚真是個混亂之夜,耳邊各種聲音都在回蕩:諸家貴女因為白忙活了一場而不斷的抱怨,皇帝舅舅對我調皮之為的嚴厲責備,安嶽長公主的歇斯底裏,趙家千金的無聲抽噎……

還有就是,目下正在進行的——秀秀說:“公主啊,您怎麽就輕易放棄了呢?就差一點啊,即使還要再過幾年,先定下來也好啊,而今……”蘭影道:“公主,您支開奴婢作出那等危險之事,您就算是不為自己,哪怕想著侯爺呢……”

“爾等……還未說夠嗎?我今日經曆這許多,已是十分乏累,目下就連晚食亦未進哩。”我發起可憐攻勢,不給她們繼續絮叨的機會:“蘭影去傳膳,秀秀和夏薇幫我準備香湯,有何話改日再敘,可好?”

“公主,吾等也是為了您好……這,也罷。”

世界終於清靜了,我癱在塌上,慢慢整理思路:我本欲阻止太子納趙家千金為良娣,才會想混進清露台找趙敢套出他們回益州的路線,未料弄巧成拙,趙敢尚沒找到,更是差點把自己都搭進去,現在聖旨已下,這樁婚事木已成舟,那庭玉怎麽辦?枉我一直自視聰明,可是這次我都在裏麵瞎參合了些什麽呀!不行,得想辦法彌補。

之後,我卻未能夠再繼續我的計劃,因為一場來勢洶洶的大病襲擊了我。貌似自從我記事以來,就未曾如此病過,還記得那夜我被冷醒過來,初夏的夜本是稍嫌悶熱,可我即使裹緊鋪蓋也是瑟瑟發抖。喚醒守夜的蘭影,待她抱著絲被返來時,我又周身發熱,眼皮重的抬不起來。剛開始我頭腦尚是清醒,依稀聽得她們慌張請來了醫官,診治我是風邪入侵,驚嚇過度什麽的,我雖是說不出話來,心裏卻還在暗暗自嘲:看來我的膽量是得好好練練了,怎麽入宮以後一再驚嚇過度呢?可這再以後的事我就全然模糊了。

混沌中做了很多很多的夢,具體是些什麽,大多都記不得了,感覺就是忽而顛三倒四,忽而又是荒誕離奇。

不過有一樁卻是十分清晰:“嘎吱”一聲,我在懵懂中推開一道沉重的紅漆大門,這是一個靜謐的宅院,好像十分熟悉卻又很是陌生。腳卻像自己有了意識,帶著我沿著長長的遊廊緩緩前行,當我經過天井的時候,倏然聽到一陣抽泣,聲音聽起來很是稚嫩。我自是好奇,循聲而去,終於在一座假山後找到響聲的來源,那該是個兩三歲的小女孩,梳著兩個小小的辮子,衣著看起來也是十分光鮮的。隻是她蜷坐在地上,臉龐深埋在膝間,幼小的雙肩隨著抽噎不斷抖動。

我見她著實可憐,也隨著坐在地上,挨到她旁邊,柔聲道:“小妹妹,何事如此傷心?告訴姐姐,姐姐幫你。”我想扶她肩膀,卻被讓開,俄頃,悶悶的聲音才傳來:“原來每個人不光是有阿娘還會有阿爹的,”

“自然。”我點頭道。

“那,為何阿娘不讓我稱她阿娘,而要叫殿下?”

“這……”

“而且她還說我是沒爹的孩子,可我都聽侍人說了,那每日在門外徘徊的男子就是我的阿爹!”

我費力想緣由安慰她:“呃,可能是……對了,是你阿娘跟你阿爹鬧別扭罷,傻孩子,你沒聽人說‘夫妻沒有隔夜仇’嗎?或許,明日他們就會和好如初,你們很快就一家團圓了。”

“果真如此?”聞聽此言,她猛然抬頭,雙眼通紅的望著我,追問道:“也再不會像今日這般強行分開我與阿爹了嗎?”

看到她的五官,不知為何,我竟有一種異樣熟悉的感覺。

其時,腦海裏自發浮現出這樣一個場景:一個溫文爾雅的男子,日日在院門前徘徊嗟歎,每逢月明星稀,他總會命人焚香置琴,反複彈唱一曲。走路尚是不穩的小女孩兒,透過牆縫好奇地打量著他。

這條裂縫是小女孩兒的秘密,那是她與牆外世界唯一的聯係,尋到這條牆縫讓她很是得意了一番哩。每當“殿下”歇息之後,看顧她的奶姆都會趁機躲懶,這些時候就是小女孩兒的自由活動時間。

“殿下”是永遠不會曉得這些的,因為她根本就是足不出戶,小女孩麵見她的時間更是寥寥可數,並且所謂的麵見也會在中間隔上一席卷簾,小女孩從未見過她的相貌,隻曉得卷簾後遙遙傳來的嗓音,就像是蒙了層輕紗,柔和而疏遠。

這個男人的聲音低沉渾厚,不像小女孩平日接觸到的那些侍人般尖細,所以她十分歡喜,總是盼著夜晚的到來。

日子久了,久到本不懂音律的小女孩也能跟著和唱的時候,男人終於發現了她。

“你是誰?”男人好聽的聲音是如此近,自逼仄的裂縫外穿過來。可惜靠的近了,隻能看見男人的朗星雙眸。

“我,我為何要告知你,你又是誰呢?”

牆外笑聲悶悶傳來:“好個聰明的小姑娘,無愧是……”聲音稍頓:“你為何在此?你阿娘呢?”

“阿娘……那是甚物?能吃嗎?”小女孩疑惑道。

笑聲戛然而止,片刻後男人輕輕道:“阿娘不是甚物品,而是人,是生養你的人,你……”

“你胡說,生我之人不是‘殿下’嗎?”

……

“你在與誰說話?”一道宛轉悠揚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是個頭戴重羃全身素衣的女子,她的倩影正如小女孩每次在卷簾後默默勾勒的一般窈窕無雙。

“我,我,殿下……”小女孩睜大眼睛。

“回去。”聲音悅耳卻是冷淡強硬。

“不,我不!我想曉得‘殿下’就是阿娘嗎?”小女孩兩眼汪汪,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質問道。

“那人與你說的?”語氣平伏,暗藏戾氣。

“是,或否?”小女孩與她對視,從未有過的執拗。

“是與不是有何區別?”

“阿莬,你何苦為難孩子呢?”牆縫外那個聲音猝然響起:“不怕不怕,有阿爹在啊……”

“你?‘阿爹’!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話,哈哈……”那女人笑得癲狂,通身都在發顫。

“你,您真是阿爹,那些侍人所言是真的?”小女孩顧不得理會女人的歇斯底裏,卻是欣喜若狂,用力扒在牆縫上。

“把她帶回去。”兩個侍人聞令而來。奈何她拚命哭喊,在牆上生生摳出了道道血印,終還是被輕易地扛了起來。

“阿爹,阿爹……”

“女兒,女兒……”

“悠悠,悠悠”好似是有人喚我,把我從夢中拉了出來,眼睛還是睜不開,嘴裏苦苦的,竭力吐出個字:“水。”

隨即我被包圍在龍誕香好聞的味道裏,一口溫水順著喉嚨咽下,舒爽了許多。

“不是說,三副藥就能見效嗎?這都幾日了,爾等看看,怎麽還是這幅模樣?滿臉淚水,該得多難受。”皇帝舅舅的語氣怎麽如此凶,別著急啊,我隻是累得說不出話而已。

“陛下,公主的症狀確實已經減輕,凡病都得有個恢複過程。”

“是啊,陛下,黃醫正說的對。公主正在康愈,之所以這般該是憂思過重,話說‘心病還須心藥醫’,急不得。”這是誰啊?我是憂思了,不是正在愁太子和庭玉的事嗎?還急不得,是十萬火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