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身份之謎

當清晨第一聲鳥鳴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時,我仍然感到有些懶慵困倦,幾乎整夜的激情釋放,使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不過這是一種幸福的疲憊,是生命曆程中掀開了嶄新而燦爛的一頁,是飄蕩的靈魂終於找到停靠的港灣。鼻端仍有她幽幽的體香,耳畔有鳥兒歡快的脆鳴,絢爛的天光就是緊閉的眼簾也完全遮蔽不住,懶懶地我不願睜眼,輕輕呼喚著那個給我帶來這一切神奇變化的精靈,我摸了摸自己的身側,我記得她整夜都不曾離開過我的懷抱。

“雪妮!”身側的空寂讓我一驚,猛然睜開了眼,這一瞬心中從未有過的惶恐,生怕她又再次悄然離去,留下孤零零一個我。

謝天謝地,她就靜靜地抱膝橫坐在床尾的窗前,留給我一道柔和的剪影,一縷晨曦把她的剪影鍍上了一層淡淡的眩光,赤足睡袍使她看起來和我記憶中的綺丹韻完全不同,而指間那嫋嫋升起的清煙,使她的神情更顯嫻靜幽遠。我注意到那煙蒂上的灰燼已長得岌岌可危,她該在晨曦中靜坐了相當時候。

“這是幹什麽?怕我突然不告而別嗎?”發現自己一隻手腕被冰涼的手銬銬在床頭,我也不以為意,調笑道,“我發誓,從現在起,我決不再離開你了。”

她轉過頭,把煙蒂在煙缸中按滅,然後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望著我,以一種淡漠而冷靜的語氣,緩緩訴說起一段似乎跟她毫不相關的往事:“很久以前,我盲目地愛上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家夥,那不僅是我的初戀,更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相思。我不知道他本來的模樣,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隻知道他有一個奇怪的綽號,叫孫猴子。”

我的笑容慢慢僵在臉上,心中隱隱升起一種不詳的預感。雪妮垂下眼簾,躲開我疑惑的目光繼續說:“我從小就像男孩子一樣淘氣,也像男孩一樣爭強好勝,再加從父親那兒繼承下來的好鬥天性和格鬥本領,以及從母親那兒遺傳下來的聰明才智,使我在同齡人中無論智力還是武力都沒有抗手,這也使我對任何異性都難以動心。除了那個曾經是格鬥冠軍的父親,我沒有欣賞傾慕過任何異性,直到我進入了世界知名的加州警校,直到知道世上還有一個最出類拔萃的職業罪犯,聞名警界和黑道的孫猴子。”

說到這她幽幽地歎了口氣,“警校四年,我發瘋一般收集有關孫猴子的一切資料,他的每一次作案記錄我都倒背如流,他的每一個嗜好我都了如指掌,他的每一個假麵我都記憶猶新。我發誓要親手逮捕這個把全世界警察玩弄於股掌間的犯罪天才,我立誌要把這個逍遙多年,視犯罪為生命的犯罪藝術家繩之以法。正好在畢業前夕,調查局要招募打入‘真實幻境’遊戲公司的臥底密探,憑直覺和從各種途經收集到的資料,我猜到這是在為對付孫猴子作準備。早有跡象表明,一個世界級的恐怖組織在覬覦‘真實幻境’最後的兩種作弊代碼,而孫猴子無疑是他們最好的人選。所以我毫不猶豫就報了名,並擊敗了所有競爭對手,在一次事先安排好的事故之後,我以不適合作警察為由公開退出了警校,並通過公開渠道順利進入了遊戲公司,成為具有雙重身份的特殊雇員。”

“原來這一切,都不過是為這個目的?”我晃晃手上的手銬,故作輕鬆地問道,我的心已沉到穀底,臉上再笑不出來。她沒有理會我言語中的揶揄嘲諷,顧自說:“這麽些年來,我滿腦子都是關於孫猴子的一切,對他了解得越多,我就越為他高明的犯罪手段和無數次異想天開的壯舉所折服,從他過去的那些案例來看,他根本就不像是一個真實而有弱點的人,簡直就是一個為犯罪而生的完美精靈。無論智謀武功還是掌握的高科技手段,任何一種都足以傲視天下。從來不曾服人的我也不禁為之傾倒,為之心折。在同齡人都崇拜商界明星、體壇驕子、影帝歌後的時候,我卻被一個從未見過麵的罪犯完全迷住,他成為第一個讓我欣賞欽服的異性,他不知不覺間也成為我心目中最崇拜的偶像。在我離開警校時,我發覺自己已經發瘋似地愛上了他,愛上了這個素未謀麵的職業罪犯,一個前所未有的犯罪藝術家。”

她停下來,臉上泛起一片豔麗的紅霞,眼中有一種奇異的光芒在流轉,似乎仍沉浸在那種莫名的興奮和狂熱中。再次為自己點上一支欣長的香煙,隨著那嫋嫋的輕煙緩緩升起,她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又恢複了那種冷靜而理智的語調:“我愛他,所以立誌要擊敗他,這是一個令我興奮得幾乎要發狂的挑戰。再說在如今這個法製的世界,也不允許有這樣的‘藝術家’存在。所以我自願成為調查局密探,混入遊戲公司成為係統維護員,並化身綺丹韻一路追殺遊戲中的黛絲麗。我知道她是找到最後一種作弊代碼的鑰匙,並且有可靠情報顯示,孫猴子也將為此而來。我渴望著揭開他的真麵目,並親手逮捕他!”

“恭喜!你做到了,”我麵露調侃,難怪無論在現實還是在遊戲中,我都能與她巧遇,原來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這個目的,可恨我居然沒有半點警惕之心!晃晃手腕上的鐐銬,我冷冷地問,“你不僅靠色相誘捕了我,甚至也得到了你想要的愛,隻是你這種示愛的方式我一時還不大能接受。感情於你來說,也許不過是對付我的手段之一吧?”

“我隨時都能逮捕你!沒必要利用什麽色相!”她突然惡狠狠地衝我大喊,神情從未有過的憤怒,不過轉眼之間她又完全平靜下來,撇撇嘴冷笑說,“你根本不是我心目中那個無所不能的孫猴子,雖然在‘死亡之海’你多次擊敗過我,雖然你也救過我無數次,但你還是與我心目中的偶像差距甚遠。我從‘死亡之海’就開始懷疑你是那個孫猴子,不過以你後來那些並不太出色的表現看,我一直不敢肯定,也一直找不到證據,直到你在遊戲中,抱著那個封存最後一種作弊代碼的箱子落水後,我才敢相信你就是孫猴子,也從那時開始,我決定逮捕你。”

“什麽罪名?”我冷笑道,“在虛擬世界中無論做了什麽,好像都構不成犯罪。”

“我隻負責逮捕,定罪是法庭的事。”雪妮說著站起來,欣長的身體被晨曦從素白的睡袍中透出,曲線玲瓏動人。“不過我可以提醒你,如果能證明你在遊戲中保有現實的記憶,並有意識地謀奪那個失落了的、在遊戲中被稱作《易經》的作弊代碼的話,也觸犯了虛擬財產保護法。如果再證明你就是孫猴子,那全世界的監獄你每個都坐上一年,恐怕也不夠你的刑期。”

“虛擬財產保護法?”我咧嘴嘲笑道,“不知道有沒有虛擬生命保護法?如果有的話,你是不是也該到監獄中來陪我?”

“留著你這巧舌如簧的本領去對付法官吧,調查局的人很快就要趕到,你該想想怎樣去減輕你的刑罰。”她說著看了看腕上的坤表,然後開始穿衣。雖然我現在恨透了這個給了我世間最大的幸福,轉眼又把我推向深淵的蛇蠍美人,我還是不得不在心裏承認,她的身體是我見過的最美的風景。如果一切重來,我還會毫不猶豫地走向這美麗的陷阱。

“愛過我嗎?”我突然問道,“不是作為孫猴子,而是遊戲中那個白癡。”

她穿衣的動作突然停下來,定了片刻,然後她用迷茫的眼神望著我說:“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愛著心目中那個無所不能的孫猴子,還是遊戲中那個活生生的白癡。不過我想,這中間總有一個是我的至愛,不然昨夜我不會像一個真正的女人那樣幸福且軟弱。”

聽到這話我心裏稍稍好受了些,如果她是因為要逮捕我才和我上床的話,我會打心眼裏瞧不起她,同時也會痛恨自己會為這樣一個女人暈了頭。

“現在有什麽感覺?”我問。

“什麽?”她一時沒明白我的意思。

“成功地逮捕了世界第一號罪犯啊!”我臉上又露出揶揄之色。

她猶豫了一下,眼中現出一種複雜的情愫,神情黯然而迷茫:“不知道,我曾經把親手逮捕孫猴子作為人生最大的目標。但此刻,我卻隻有失落和寂寥,還有孤獨。”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在得知自己被捕那一瞬,我心中就一直為同樣的情緒籠罩,遠遠超過對失敗的沮喪和對牢獄的恐懼。如果自己最愛的人都無法依靠和相信,那人的生命中,是不是注定要孤獨?

“好了,不說這些了,”她擺擺頭,似要揮去那些不愉快的情愫。飛快地穿上最後一件衣服,然後她對我平靜地說,“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背叛自己的職責,更不會再為一個罪犯動情。在把你交給調查局的同時,我也會努力忘記我們過去的一切,努力把自己少女時代那種盲目而瘋狂的感情埋葬。”

窗外傳來汽車的喇叭聲,然後有人邁著沉穩的步伐上來,更多的人在這幢小樓四周警戒。上來的是兩個穿著整潔,戴著墨鏡,麵色冷峻嚴肅的家夥,雪妮在仔細查看了來人的證件後把我交給了他們,我在被他們帶上囚車時,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望二樓的窗口,雪妮凝立在窗前,清晨縹緲的薄霧,使我看不清她眼中的神情。

囚車在七八輛警車的蜂擁下呼嘯而走,看來對我這個大名在外的重犯,他們不惜重兵押運。看看身旁和我銬在一起的兩個聯邦密探,以及外麵那些荷槍實彈的警察,我不得不放棄了試圖逃跑的打算,幹脆閉目養神,一切聽天由命。

車隊駛出這片小區後,我被兩個密探戴上了一個黑色的頭套,把我的頭整個罩了個結實,我兩眼一抹黑,不過從車窗外傳來的各種聲音和氣味,我仍然敏銳地感到,車隊並沒有去往賓城市區,而是駛向遠離市區的郊外。

大約過了頓飯功夫,當囚車終於停下來後,我被人架了下來,前方不遠處有發動機巨大的轟鳴聲傳來,那種聲音震耳欲聾,超過了幾十輛汽車的共鳴。我心中正奇怪時,已被人架著雙臂忙亂地登上了十多級階梯,然後被捆在座椅上。轟鳴聲大半被關在外麵,聽起來有些發悶。周圍的空間似乎十分巨大,超過了我見過的任何一輛汽車。不一會兒,身體漸有向後的推力產生,這是這輛大“車”在加速,推力越來越大,加速的距離越來越遠,我猜此時它的速度一定非常的快,遠遠超過我坐過的任何一輛汽車。

身體陡然有一種向下墜陷的感覺,渾身血液都像在往雙腳湧去,頭也產生了一種熟悉的眩暈。它在高速地往上升起!這奇特的感覺陡然使我不安起來,我開始拚命掙紮,邊掙紮邊大叫:“你們要帶我去哪裏?我要去賓城警察局,快拿開這該死的頭套!”

四周空空蕩蕩無人回答,我拚命甩動著頭,就在我剛甩掉頭套的一瞬,陡感自己脖子後傳來一絲刺痛,一股冰涼的**射入了我的頸椎,瞬間便使我渾身一軟,癱在座椅上。

在意識尚未完全模糊的那一瞬,我看清了周圍的一切,果然是自己夢中見過的那種金屬大鳥,我就在它的肚子裏!透過一旁的窗口,我能看到外麵的白雲在它的腳下飄過,它高高地飛在雲層之上!從雪妮那兒我知道,它叫飛機。

“姓名?”

一聲厲喝使我從昏迷中驚醒,我迷茫地睜開雙眼,四周是強烈的白光,好一會兒我的眼睛才漸漸適應了周圍的環境,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空蕩蕩的白色房間,除了正對我的那一麵巨大的鏡子,沒有任何家什,聲音來自鏡子上方那個小小的黑匣子。

“姓名?”那個嚴厲聲音還在不依不饒地問著。我應聲答道:“白癡,哦不對,也許應該叫皮特?;李,或者還有其他什麽名字,不過我不記得了。”我一時還分不清這是遊戲還是現實,隻有盡量拖延時間以考慮應對之策。

“年齡?”

“忘了。”我確實沒注意過身份證上自己的年齡。

“性別?”

“男性。”我笑起來,“對這一點我倒可以完全確定。”

“職業?”

“軟件工程師,”我沉吟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也是專門處理屍體的烏鴉。”

“住址?”

“不知道!”我終於失去了耐心,反問道,“我說老大,能不能讓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把我弄到這兒來?”

一陣短暫的沉寂後,黑匣子中突然響起另一個蒼勁有力的聲音:“我是金爵士,47725812,歡迎你回來。”

我渾身一震,第二次!有人第二次叫出了我記憶深處那串神秘的數字。

門無聲地打開,一個滿頭銀發、高大健碩的老者大步向我走來,遠遠就向我張開他的雙臂,他的眼裏閃著欣悅和激動之色。我呆呆地任由他緊緊擁抱片刻,然後推開他緩緩問道:“你方才叫我什麽?”

“47725812,這是你的代號,也是你的名字。”他拍拍我的雙肩笑著說,“你就算忘掉了過去所有的一切,也決不會忘記這個代表你真正身份的代號。”

“代表我真正身份的代號?”我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不是蘇伊士銀行的帳號?”

“是帳號,也是代號,”銀發老者笑了起來,“你是用了自己的代號作為在銀行的帳號。我怕你徹底誤會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曾買通一個‘真實幻境’的係統維護員去提醒過你,希望你還能記得?”

我立刻想起了在金國都城中都,那個被完顏雍的馬車意外撞死的算命術士。

“你到底是誰?我又是誰?”有過上次的經驗,我並不因老者一臉的和善就輕易就相信他的話。見我滿是戒備,老者歎了口氣,同情地望著我說:“三言兩語我也解釋不清楚,你先洗個澡吃點東西,然後好好休息一下,我待會兒再和你詳談。”

說著他彈了一下手指,立刻有侍者打扮的服務生把我引領出去,我這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豪華的鄉村別墅,完全不是警察局或調查局的審訊室。雖然滿腹疑問,我還是乖乖地在服務生的侍侯下洗漱用餐。當我草草填飽肚子後,顧不得休息就要那個侍者帶我去見此間的主人,侍者隻得去請示主人。不一會兒,那個自稱“金爵士”的老者就出現在我麵前,他親自把我讓進一間巨大的書房。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多藏書的書房,光書架就有數十個之多。

“坐!”他示意我坐下,然後從身後一個嵌在牆內的隱秘保險櫃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冊子,遞給我說,“你先看看這個,不知能不能讓你想起什麽。”

我疑惑的接過冊子,在老者的示意下慢慢打開,冊子中是一些照片,照片上一個黑頭發黑眼睛的年輕人正麵帶微笑望著我。一見那照片,我渾身突然一震,雖然早有思想準備,我還是吃驚不小。那年輕人相貌和我完全不同,但一看他的眼睛,我立刻便認出他就是我自己!我再怎麽改變容貌,也無法改變自己眼中那種玩世不恭的神色。

我慢慢翻閱著那些照片,照片上的我在不斷變換著容貌,最後那張照片是我以現在的容貌與麵前的金爵士親密地並肩而立,兩人都在愉快地笑著,我們身後的*正是這座豪宅。

我緩緩合上相冊,照片沒有任何文字說明,但隻看照片中的我和金爵士的表情,便知我們曾經是非常熟悉的朋友,他有我如此多張麵孔的照片,比漢斯博士從國際刑警總部中弄出來的還要多。

“我們是朋友?”我幹巴巴地問,隻覺得嗓子有說不出的啞澀。

“不,我們是夥伴。”金爵士笑道。

“夥伴?哪一方麵的夥伴?”

“聯手毀滅‘真實幻境’,共同維護世界文明的夥伴。”

“毀滅‘真實幻境’?為什麽?”我驚問道。

金爵士歎了口氣,用憐憫的目光望著我說:“你完全不記得自己是誰?你忘記得如此徹底?”

我苦笑了一下:“有人說我是失業的電腦工程師皮特?;李,是處理無主屍體的烏鴉,有人說我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罪犯孫猴子,不過我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白癡。”

金爵士嗬嗬大笑,連連搖頭說:“你或許不算是最優秀的特工,但絕對是最具有獻身精神、意誌最堅定、最堅韌的特工,是自願為‘維進聯盟’服務的超級特工,代號47725812。”

“特工?”我眉頭緊鎖,“不是罪犯孫猴子?”

“孫猴子?”金爵士再次大笑起來,“那隻是你眾多假身份之一,我們為了憑空編造出這樣一個神話般的犯罪天才,聯合了國際刑警組織和多國的情報組織,前後花費了近十年的時間,耗資巨萬,總算使孫猴子的大名聞名全世界。”

說到這金爵士突然歎了口氣,“可惜最後還是讓漢斯那老狐狸瞧出了破綻,你的聯絡人,也就是那個找你背屍體的胖子泰倫,也因此而送命。不過幸虧他最終沒有出賣你的身份,漢斯還不敢確定你是不是我們的人,所以沒有立刻起殺心,碰巧又有那個一心要逮捕孫猴子的調查局女密探救你,不然你這次還真是危險。”

金爵士的話我不是完全明白,不過有一點我總算清楚了,心中不由一陣驚喜,忙問:“我不是職業罪犯?沒有什麽犯罪藝術家孫猴子?但那些世界聞名的案例又是從何而來呢?”

“一部分是和國際刑警組織共同偽造,一部分是真實的案例,隻是案犯已經全部落網並秘密關押,我們便把這些案子安在莫須有的孫猴子身上。”他說得輕鬆隨意,我卻聽得悚然動容,這不僅要得到好幾個國家的警察和情報組織通力配合,還要做到不把這秘密泄露出去,這該需要多大的能量和影響力?金爵士口中的這個“維進聯盟”在全世界的影響力該達到何種程度?

“這個‘維進聯盟’是個什麽樣的組織?”我對它的好奇已經超過了自己身份的渴望。

“‘維進聯盟’的全稱是‘維護人類社會文明和進步大聯盟’,創立於本世紀初,它像‘國際人權組織’、‘綠色和平組織’、‘世界環保協會’一樣,都是自發的民間組織,”金爵士說到這,臉上露出一絲自豪和驕傲,“不過它創立的宗旨和目的,以及發揮的作用,卻是任何政府、組織、團體甚至聯合國也無法替代的,它是人類文明的一大進步,它誕生的意義甚至超過了聯合國!”

見我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金爵士理解地笑笑,耐心地解釋說:“人類社會的文明總是從低級向高級不斷進化和發展,總的來說是一代比一代更文明更進步,但這種進步是曲折的,中間常伴隨著停滯甚至倒退。最近的例子便是上個世紀爆發的兩次世界大戰,特別是第二次大戰,在一個有著多年民主基礎、工業文明高度發達的國度,居然誕生了一位破壞力空前驚人、影響了大半個世界和數代人的大獨裁者,不僅殘殺了數百萬猶太人,也給整個世界帶來了空前的災難,這是整個人類社會文明的巨大倒退。多年來,無數社會學家、經濟學家、政治家都在研究探討出現這種倒退的根本原因,各種學說紛繁複雜。不過他們都忽略了一點,就是一個民主國家,如何漸變成誕生獨裁者的溫床?”

見我一臉茫然,金爵士顧自答道:“那是由於原本崇尚民主的社會環境和人文基礎,在特定的曆史條件和特定的曆史原因下發生了改變,國民迫切需要一個為他們贏得民族尊嚴的鐵血英雄,所以選擇了獨裁者。”

“抱歉,”我打斷金博士的話,“這些曆史對旁人來說或許是常識,不過對我來說卻是對牛彈琴,我一點不懂。”

金爵士理解地點點頭,攤開手說:“這麽跟你說吧,你穿梭於遊戲和現實之間,‘真實幻境’是完全按照真實世界來設定,人類的一切劣根都在那裏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完全可以把它當成人類社會真實的曆史。對比這兩個世界,你最大的感受是什麽?或者說你對那個虛擬的世界最大的感受是什麽?”

我垂下頭,回想自己在那個虛擬世界中的種種經曆和冒險,足足靜默有頓飯功夫,我才緩緩抬起頭,用發緊的嗓音說:“恐懼,深藏在心底永遠揮之不去的恐懼,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會被人奴役侮辱,什麽時候會被人無端地殺害。”

“沒錯!這正是文明社會與野蠻社會的主要區別之一!”金爵士鼓掌道,“缺乏起碼的安全感,這是一切野蠻社會共有的標誌!在那樣一個社會中,從卑賤的奴隸到權力顛峰的帝王,都有著和你一樣的恐懼感。百姓的命運掌握在權貴手中,所以對權貴感到恐懼;權貴的命運掌握在帝王手中,所以對帝王感到恐懼;而惟我獨尊的帝王情況更糟,臣民還有具體恐懼的對象,帝王卻不知該防著誰會背叛誰會造反。”

我突然想起了被勒布依弑殺的完顏亮,他弑君篡位後大肆誅殺異己,手段不能說不嚴酷,殺掉的潛在敵人不能說不夠多,但最後卻還是死在自己兄弟手裏。還有西夏皇帝李仁孝,他密令野利莫仁除掉我和托尼,大概也是源於靈魂深處那種揮之不去的莫名恐懼,生怕我和托尼會對西夏不利。我漸漸理解了金爵士的話。

“翻開人類社會的曆史,你看到最多的是什麽?戰爭!戰爭!還是戰爭!”金爵士激動地站起來,點著桌上的地球儀說,“世界上任何民族、任何國家的曆史,都離不開戰爭,每一次短暫的和平,都不過是戰爭的間歇,都是在為下一次戰爭做準備。這一切的根源,除了源自與生俱來的不安全感,更多地是源自人類固有的劣根――――控製欲和支配欲。”

見我一臉茫然,金爵士揮著手說:“控製欲和支配欲體現在人類社會的方方麵麵,大到人與自然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小到人與人之間,甚至家庭內部。父母要支配控製子女,夫妻相互都想控製支配對方,朋友之間也要相互控製影響,這是矛盾的根源,爭鬥便產生。一個人想支配控製更多的人,一個民族想控製支配另一個民族,戰爭便誕生了。人類還想控製支配大自然,環境破壞也隨之而來。不過,環境最終要報複,被控製的人也會反抗,人們便始終在壓迫與被壓迫,控製與被控製之間掙紮循環。

“在這樣一種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從屬是支配是等級關係,正如貴民族曆史上宣揚的:君為臣綱,夫為妻綱,父為子綱。在這樣的社會關係中,個人的利益、尊嚴、人格都屈從於支配者,他沒有獨力的人格、尊嚴和利益。他自然就缺乏作一個人的起碼安全感。”

我暗自點頭,回想在“真實幻境”中的那些人,心靈深處無不想要支配控製更多的人,表現出來便是權力欲和帝王欲。但即便貴為帝王又如何?不也生活在恐懼和不安之中?

金爵士為自己點上一支雪茄,神情漸漸平靜下來,他的語氣也變得平和而舒緩:“幸好,人類社會在經過幾千年的進化發展之後,終於在十八世紀初,找到了現代文明的曙光。”

他的目光投向虛空,緩緩噴出一口輕煙,麵色肅穆地說:“當時商人們在交易中,自覺地簽定並遵守一種商業契約。這種契約建立在互相尊重、互惠互利和通力合作的基礎上,商人們在自由的經濟往來中,逐漸體會到人與人之間平等合作的益處,這種契約形式隨著自由經濟的不斷壯大和發展,漸漸滲透到整個人類社會的方方麵麵,改變著人與人之間、利益集團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係,最終使人類社會逐漸發展成今天這樣一個尊重契約,信守契約,一切以契約為準繩的契約化社會,使契約首次超越人的影響力,成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天條,任何人違背契約,都將受到全社會的唾棄。契約化社會,也成為現代文明的標誌。”

“契約化社會?”我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可以舉個例子嗎?”

“比如律法,就是個人與國家之間最大的契約,”金爵士立刻道,“它規定了一個人的行為準則,這不同於過去那些由極少數人製定,並隨意踐踏更改的法律,它是在全社會共同參與製定的前提下,約束所有人同時也保護著所有人的契約,它淩駕於任何個人意誌之上,其地位神聖不可侵犯。這是一個現代法製社會和落後的人治社會最大的不同。

“契約化如今已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麵麵,規範著人與人,國與國,公司與公司等等之間的關係。大到世界範圍,有聯合國憲章,有各種條約公約;小到一個國家內部的法律,公司與公司之間的商業合同,公司與員工之間的勞務合同等等;再小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比如夫妻之間的關係,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係。每一個人在被契約約束的同時,也在被契約保護著。一個人從出生便有《反遺棄法》保護他不會被遺棄;兒童時代有《兒童保護法》保障他不受虐待;少年時代有《教育法》保障他接受起碼的教育;成年後有《勞工法》保障他在公平的前提下與人競爭就業;不幸失業也有《失業保障製度》保證他起碼的生活;每一個人不分國家、民族、性別、職業,都受到《世界人權公約》的保護;全世界都在努力建立一個更加完善而公平的契約化社會,這是人類社會幾千年進化取得的文明成果,它在合理化我們的社會結構的同時,也不斷改善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使現代人以相互獨立、相互尊重和相互合作的關係,逐漸代替了曆史上那種從上到下控製支配人的從屬等級關係。這使得今天的人們,不再有野蠻社會裏那種永難消除的不安全感,甚至在人與自然之間,也有《環保公約》和《自然保護法》保障人類的長遠利益。‘維進聯盟’的宗旨,正是要維護人類社會前進的步伐,向著文明、健康、進步的趨勢發展,避免再次出現像二戰的法西斯國家那樣的人類文明的大倒退。”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又疑惑地問道:“這跟‘真實幻境’這個虛擬的世界又有什麽關係呢?你好像說過我們是毀滅‘真實幻境’的夥伴?”

金爵士歎道:“契約化社會有一個最重要的條件,就是必須要有健康的社會環境和堅實的人文基礎,也就是絕大多數社會成員,都要有尊重契約的本能和習慣,積極參與契約的製定並自覺地遵守。你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把今天先進的社會製度,拿到幾千年前一個專製的古老的專製國度來實行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可以肯定地說,最終還是走向專製,因為古人缺乏我們今天這樣的人文基礎。另一方麵,當一個原本是契約化的民主社會,一旦這種人文基礎遭到徹底破壞後,走向獨裁和專製便成為一種必然,正如二戰時的法西斯國家。”

說到這,金爵士按滅了手中的煙蒂,冷冷地道:“而‘真實幻境’,正在肆意破壞著我們今天這個契約化社會最寶貴的人文基礎。這種危害,遠遠超越了過去任何一款遊戲中的暴力和色情,已成為人類文明的公敵,更為可怕的是,全世界沒有多少人意識到這一點。”

“是不是太誇張了?”我不以為然,“那不過是一款遊戲,怎會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一點也不誇張。這種無形的危害再怎麽計算也無法估量出它實際影響於萬一,這種危害已經影響了幾代人,並將一直影響下去。”

“會有什麽不良影響?”我還是不太理解。

“人類社會在經曆了幾千年的發展進化之後,才走到今天這樣一個契約化社會,人們也才逐漸擺脫了對權力、對帝王、對英雄、對救世主的崇拜,轉而把契約推崇到神聖的地步,製定各種合理的契約來維係社會關係並使社會體製向更加健康文明的方向發展。”金爵士說到這語鋒一轉,“但是,重複著我們祖先發展步伐的‘真實幻境’,使參與其中的每一個人,再次回到那個野蠻而落後的社會中,自覺或不自覺地陷入權力崇拜和野蠻規則的漩渦,甘願在那種金字塔一樣的從屬等級製度下拚命掙紮求存,他們在遊戲中得到的人生經驗會不知不覺地帶入到現實生活中,他們身上會逐漸重現人類控製欲和支配欲的劣根。同時,他們也更容易接受別人的控製和支配,更容易接受從屬等級製度或獨裁者。這就不斷侵蝕動搖著我們今天這個文明社會的人文基礎。尤其‘真實幻境’還是目前最成功最大眾化的遊戲模式,對任何人都沒有門檻,任何人都可以非常方便地進入那個虛擬世界,這使每一個參與者都不同程度地接受著那個虛擬世界落後規則的熏陶和洗禮,這種影響是以往任何一種媒體或文化形式所不能達到的。”

雖然我承認媒體或遊戲對人們的行為準則多少有所影響,正如淫書有誨淫之功,暴力電影誘人犯罪一樣,不過我不認為能達到金爵士所說的那種危言聳聽的地步。我忍不住反問道:“你們是如何用比較客觀的辦法來估算這種影響?會不會有危言聳聽的嫌疑?”

金爵士歎了口氣:“這種影響已經開始在不同的人群中顯現出來,沉迷遊戲最深的玩家,更容易拉幫結派結成各種團體,他們藐視包括法律在內的各種契約,崇尚強權、武力和征服,心甘情願無條件地服從他們心目中的英雄,這種情形多像二戰前夕的法西斯國家啊!已經有幾個小國發生了這樣的政變,推翻了民主的政府體製,建立了準獨裁的專製國家,雖然政變的原因多種多樣,但這種人文基礎的改變,才是造成這種文明倒退的根源!”

我啞然,如果真如金爵士所說,那麽人們從“真實幻境”中得來的人生體驗,確實在悄然改變著我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那種古老而頑固的人性劣根,也悄然在人們心底複蘇。不過因為這就要毀滅一個科技文明的偉大成果,一個全世界人民都為之瘋狂的、近乎真實的虛擬世界,我還是有些不能接受,不由問道:“一定要毀滅它?難道就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一種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們其實已經嚐試過其它一些辦法。”金爵士搖了搖頭,“在剛意識到那個虛擬世界對人類社會巨大的負麵影響後,我們曾派出了數名誌願者以普通玩家的身份進入遊戲,當時‘真實幻境’的係統還不是那麽完備,各種作弊代碼也還不是那麽稀缺,這些誌願者帶著秘密的使命,憑著這些作弊代碼,在遊戲中或多或少地恢複了部分現實記憶。然後他們做了大量的工作,主要是傳播現代文明社會最基本的博愛、平等、自由的人文思想,他們中最優秀的幾個人創立了虛擬世界中流傳最廣的幾種宗教,比如像東方的佛教,西方的基督教等等。對了,你在遊戲中接觸到的道教,也是由一位華人教育家在遊戲中創立,他在遊戲中的名字叫李耳。這些宗教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要喚醒人們對那個虛擬世界的沉迷,看破那個世界權力、地位、聲名、財富之後的虛幻。它們誕生之初雖然也起到了一些積極的作用,但最終還是無法抵消遊戲中野蠻規則的負麵影響,更何況它們最終都不可避免地扭曲為統治者手中維護政權的工具。所以,用宗教來教化、喚醒世人的辦法並不成功。”

說到這,金爵士臉上露出一絲慶幸之色,笑道:“不過還好,這些誌願者在離開‘真實幻境’時都作了兩手準備,就是用非常手段保留下了一些作弊代碼,最後躲過遊戲公司的清查完整保存下來的,就隻有太陽教的《占星術》和道教的《易經》,它們是遊戲中喚醒現實記憶,並躲過電腦係統監督的作弊工具,它們一旦結合,可以創造出超越那個時代的超人!”

“我懂了,”我開始明白其中的關節,“讓這個超人以巨大的智力優勢,打破整個虛擬世界的勢力平衡,建立一個統治全世界的強權!這樣,或用強權來推行宗教以教化世人,或讓世人在遊戲中失去冒險的樂趣。總之,一個統一的大同世界,會使人對它完全失去興趣。”

“不錯。”金爵士點頭道,“這個虛擬的世界寄生在整個計算機網絡上,要想毀滅談何容易,除非毀掉整個互聯網,這種代價全人類都負擔不起,所以隻有用這種曲折的辦法。”

“該不會我就是這個超人吧?”我強笑道,“我好像也能在遊戲中保有現實的記憶,隻不過喪失了進入‘真實幻境’前的所有記憶而已。”

金爵士搖搖頭說:“你不是,你要保有過去的記憶進入遊戲,立刻就會被係統踢出去。隻有同時掌握《占星術》和《易經》,才能徹底騙過係統。”

“難道是黛絲麗?”我疑惑起來,她再怎麽看也不像是肩負如此重任的超人啊。

“她也不是,”金爵士斷然否定,“雖然她同時掌握了《占星術》和《易經》的文字,但她已經過了真正勘破它們的年齡,必須是在虛擬世界中靈智未開的孩童,沒有受到那個世界中常識的影響,才最有可能同時掌握這兩種經書的真諦。”

“孩童?”我皺起眉頭,“會是誰呢?我見過嗎?”

“你不用猜了,他還沒有在‘真實幻境’中誕生,”金爵士笑了起來,“不過這位精心遴選出來的優秀戰士已經做好了充分準備,他即將進入那個虛擬的世界。他是由‘維進聯盟’遠東分會負責挑選的。為了保密,對他的情況我也不是太了解,隻知道他是東方某大國一位有過赫赫戰功的名將。對了,他的掌心有一塊殷紅的胎記,他的代號叫做‘毀滅者’。”

“‘毀滅者’?以毀滅‘真實幻境’為目的而生?”我終於明白了。

“不錯,他將以更大的野蠻來毀滅野蠻,”金爵士點頭道,“你在遊戲中也親眼見到過,文明和進步未必能戰勝野蠻,就像相對文明、進步的大宋,卻先後敗給了野蠻落後的契丹人和女真人一樣。所以‘毀滅者’將比過去的契丹人和女真人更野蠻,更好戰,更崇尚武力和征服。”

“這中間需要我起到什麽樣的作用?漢斯博士幕後的老板又是些什麽人?我為何與他們也有秘密協議?”我突然發覺有還有許多疑點,自己好像也有些多餘。

金爵士用殷切的目光盯著我說,“你的任務本來隻是保護黛絲麗取得《易經》,黛絲麗其實也是我們的人,不過她在‘真實幻境’中已經完全迷失了自己,她現實的記憶已被係統全部屏蔽。至於漢斯博士,他曾參與過‘真實幻境’係統的創建,後來被一個國際恐怖集團收買,為他們謀奪‘真實幻境’最後這兩種作弊代碼,以向遊戲公司甚至全世界玩家敲詐。我們把你偽造成無所不能的犯罪天才孫猴子,就是要吸引他們與你合作,借助他們掌握的《占星術》,你才能以普通玩家的身份,在遊戲中保有部分現實的記憶,又不受專門監視係統維護員的程序察覺。”

“等等!”我皺眉打斷金爵士的話,“為什麽除了係統維護員,隻有我保有部分現實的記憶,同樣掌握《占星術》的漢斯和黛絲麗為什麽不能?”

“因為你是唯一一個靠意誌成功忘記過去的人,”金爵士眼中閃出一種尊敬,“你從小就不曾中斷過東方一種神秘功法的訓練,那種修煉意誌的方法幫助你做到了這一點,這是人類最難做到的一點。漢斯博士也正是看上了你這一點。如果不是靠這種自然的方法成功抹去自己過去的所有記憶,僅憑《占星術》根本騙不過‘真實幻境’的安全係統,據我所知,你是唯一做到這一點的人。”

終於遇見一個知道我過去的人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激動,澀聲問道:“我過去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