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天狼肉票(下)
“蕭會主,完顏亮背信棄義設圈套算計我們,殺害我‘天狼會’無數兄弟,咱們幹脆宰了他兒子,讓他也嚐嚐喪子之痛。”耶律剛氣虎虎地道。
“你們都是這樣想的嗎?”蕭石訖緩緩掃了耶律兄弟三人一眼,見耶律昭和耶律順都搖了搖,他便轉向二人問,“那你們怎麽看?”
耶律昭忙道:“九王子現在是咱們手裏唯一的王牌,若貿然毀去,完顏亮一定更加肆無忌憚,定會傾舉國之力對‘天狼會’瘋狂追殺,屆時咱們還能不能逃出中都都很難說了。”
“何況嘯雲太子還在完顏亮手裏,”耶律順也接口道,“咱們若連自身都難以保全,又有什麽能力去救嘯雲太子呢?”
其他契丹人也紛紛點頭,隻有耶律剛不甘心地質問道:“難道咱們對完顏亮的卑鄙行徑就算了不成?”
“當然不能!”蕭石訖冷冷一笑,“咱們若對完顏亮的行徑沒任何表示,他會更加肆無忌憚。既然這九王子是他的心肝寶貝,咱們就在他這心肝寶貝身上割上一刀,看他會不會痛,會不會任咱們一刀刀割下去。”說到這他拍拍耶律剛的肩頭,“你一定樂意親手去割這一刀。去辦吧,隻是別傷了那孩子的性命。”
耶律剛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了,待我先斬下那小子一條胳膊給完顏亮送去,看他會有什麽反應。”說著打開房門,房裏的九王子早聽明白眾人的對話,房門一開便從門裏飛逃出來,“撲通”一聲跪倒在蕭石訖麵前,哭道:“別、別傷我,我讓父皇放了嘯雲太子便是。”
“空口無憑,你父皇豈會聽從?”蕭石訖淡淡一笑,“除非有你一條胳膊做信物,你父皇或許才會相信咱們‘天狼會’不是吃素的。”
“別怪咱們心狠,要怪就怪你父皇吧,是他一點不在乎你的死活。”耶律剛說著就去拖九王子,不想卻被他一把掙脫,然後撲到耶律昭耶律順麵前繼續哀求,誰知契丹眾人對他的哀求充耳不聞,有的還笑道:“你好歹也是崇拜狼神的女真族的王子,拿出點勇氣來,不就是一條胳膊嗎,一閉眼就過去了。”
九王子淚眼婆娑地環視著眾人,眼裏滿是無助和驚恐。突然看到人叢中的我,不禁一下子撲到我腳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抱著我的小腿哭號道:“先生救我!我知道先生是好心人,救救我啊!”
我尷尬地僵在當場,心知這孩子的生死牽涉到“天狼會”無數人的性命,甚至還牽涉到遼國嘯雲太子和契丹族的複國希望,決不是我這個外人一兩句話可以改變的。因此心中就算萬般不忍,也還是緊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不好意思,驚擾了貴客,讓白兄弟見笑了。”耶律剛對我歉意地笑笑,然後就去拖我腳下的九王子,那孩子拚命抱緊我的腿,嘶啞著嗓子使命叫著:“救命,先生救救我!”
我木然望著他被耶律剛一點點掰開抓緊我小腿的手指,他那可憐巴巴的眼光令我一陣心虛。雖然他是完顏亮的兒子,但現在也跟任何一個陷入困境的孩子沒有任何區別。雖然他父親是個該死的暴君,他將來說不定也會是一個暴君,但此時此刻,他在我眼裏依然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望著他被耶律剛生生從我腳邊拖開,那淒厲的哭號聲不斷撞擊著我的神經。雖然知道自己不該插足契丹和女真之間的恩怨,更不該同情完顏亮的兒子,但我還是不忍心眼看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在我麵前,生生被斬斷一隻胳膊而無動於衷。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猶豫著說,“能不能能不能看在我的麵上暫時不傷害這孩子,他畢竟還隻是個孩子。”
耶律剛臉色頓時有些難看,低聲道:“白兄弟,你若不忍心,可以先行離開。這是我‘天狼會’與完顏亮之間的恩怨,就算我們兄弟給你這個麵子,‘天狼會’其他兄弟也不答應。”
我知道他做不了主,便轉向蕭石訖:“蕭會主,我知道‘天狼會’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本不該為完顏亮的兒子說話,不過他畢竟隻是個孩子。想真正的勇士是不屑於幹屠戮婦孺的勾當,況且就算砍他一條胳膊,完顏亮也未必會放回嘯雲太子,何必為這壞了‘天狼會’的名聲呢?”
蕭石訖尚未回答,契丹群雄已紛紛質問起來,“完顏亮殺我契丹族人,可從來不論什麽婦孺,對這樣的暴君,我們就算把他兒子千刀萬剮也不為過,砍他一條胳膊算得了什麽?”
蕭石訖嗬嗬一笑道:“你是我‘天狼會’的貴賓,又是耶律兄弟的救命恩人,既然你開了口,你的麵子我不能不給。好吧,我暫時留他這條胳膊。”
我正要道謝,卻見他向身旁一個隨從使了個眼色,我心知不妙,忙全神戒備。陡聽利刃出鞘聲乍然而起,那隨從已抽刀斬向一旁的九王子。事發突然,我來不及考慮,隻能伸手去抓斬向九王子胳膊的利刃。
我一聲痛哼,在利刃斬上九王子胳膊前一瞬生生抓住了閃電般落下來的刀鋒。掌心徹骨疼痛,鮮血立刻順著刀鋒滴落下來,我用肉掌擋住這一刀的同時,它也割破了我的掌心。幸好對方在最後關頭沒有使出全力,不然我這隻手掌肯定要徹底報廢。
所有人都愣在當場,最先反應過來的居然是九王子,他意識到是我為他擋住了這一刀,慌忙連滾帶爬地躲到我身後,哭道:“先生救我,先生救我!”
我抓著冰涼的刀刃,轉向蕭石訖冷冷地問道:“蕭會主,你這是什麽意思?”
蕭石訖神色如常地歎道:“白先生,你隻需裝著什麽也沒看見,又或者反應慢上那麽一點,咱們就做完了該做的一切,大家麵子上也都過得去,你何必要如此認真呢?”
我嗬嗬笑道:“是啊,我隻需慢上一點,就算對別人和這孩子都有了個交代,既盡了自己的努力,又不得罪‘天狼會’,果然是兩全其美。隻可惜,我騙得了別人,卻騙不過自己啊。”
蕭石訖深盯了我一眼,歎道:“你既然替這孩子擋了一刀,我們暫不傷他就是。”說完轉向身旁的隨從吩咐,“快扶白先生下去包紮傷口。”
“不必!”我放開刀刃,顧不得理會手上的傷勢,閃身攔在九王子身前,對蕭石訖道,“你的話我現在不敢隨便相信,這事既然被我遇到,我就再不能裝著視而不見。我既然替他擋了一刀,就會替他擋第二刀第三刀。我要救這孩子,不管他是不是金國王子,也不管他是不是完顏亮的兒子。”
蕭石訖麵色一沉,“你這是要與‘天狼會’為敵?”
環視周圍這些滿是敵意的契丹勇士,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非常不智。“天狼會”不僅於我有救命之恩,甚至也是我在中都唯一可以依靠的勢力,我卻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與他們翻臉,這舉動無疑隻能用“白癡”兩字來形容。我在心裏權衡著,心知隻要順著蕭石訖給的台階下,跟著他的隨從去包紮傷口,大家就會當什麽也沒發生過,依然還是好朋友。至於他們會怎樣對付這孩子,我完全可以裝著不知道,甚至以後都不會再見這孩子一麵。但這樣一來,我一輩子都會心懷愧疚,一輩子都會瞧不起自己。想到著我深吸口氣,對蕭石訖淡淡道:“我無意與‘天狼會’為敵,隻求蕭會主高抬貴手,放過這孩子。”
“如果我說不呢?”蕭石訖冷冷道。
我緩緩拔出腰中佩刀,淡淡道:“那就隻好盡我所能,讓蕭會主改變主意了。”
蕭石訖聞言嗬嗬一笑,轉向耶律兄弟道:“他是你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給足了他麵子,現在他已威脅到我‘天狼會’的複國大業,你們看要怎麽辦才好?”
耶律兄弟臉色均十分為難,耶律剛率先道:“白兄弟,你雖然於我兄弟有救命之恩,但契丹複國,是我‘天狼會’兄弟超越生死的信念,所以我不會因你救過我兄弟性命就放棄這目標,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完全明白!”我苦澀一笑,心知他這是毫不猶豫站到“天狼會”一邊,便對他慨然道,“我雖救過你們兄弟,你們也不止一次救過我性命,什麽恩情也都還清了,現在咱們為各自的信念,盡可生死相搏。”
“恩公!”老大耶律昭突然跪倒在地,對我拜道,“咱們契丹有句格言,叫做‘一次救命,終身恩人’!所以我不會與你動手,但身為契丹人,自然也不會與‘天狼會’為敵,惟有兩不相幫。你若不幸戰死,我耶律昭便把這條命還給你,以贖我見死不救之罪!”
耶律順也跪倒在地,對我甕聲甕氣地道:“大哥的話也就是我的話!”
我心頭一熱,想不到世間還有這等迂腐忠義之人,迂腐到讓人又是感動又是心酸。我不禁伸手把他倆扶起來,對二人慨然道:“你們以後誰要再說‘恩公’兩字,就不再是我的生死兄弟!”
二人神情複雜地望著我,耶律順搶先道:“好!白兄弟,你雖救的是我契丹仇人之子,但依然是我們的好兄弟!”
耶律昭沒有說話,隻使勁握握我的手,然後默默退開,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我心中隱約生出一線希望,畢竟跟契丹人並無仇怨,有他們兩兄弟以性命相陪,不知道會不會令蕭石訖改變主意?
“誰與我拿下這家夥?”蕭石訖一聲喝問打碎了我的幻想,隻見一個身材高挑的漢子越眾而出。是他!我心裏一陣淒苦,沒想到第一個要與我動手的,居然會是曾經與我出生入死的生死弟兄。
“我們不再是朋友,”托尼冷冷地盯著我,“不過你的舉動令我佩服。”說完他轉向蕭石訖,緩緩拔出腰刀,淡淡道,“把我也算上吧,這孩子我也保定了!”
望著與我並肩而立的托尼,我心中一陣莫名的感動,不管他此舉是要救我還是救這孩子,都不愧是我曾經的好兄弟。是的,曾經,我苦澀地想道。
“好!你們既然都忘恩負義要與‘天狼會’為敵,我豈會不成全你們?”蕭石訖說著對四周的契丹武士一揮手,“與我拿下,若不能生擒,盡可格殺勿論!”
“會主!”耶律剛大急,心知以兩位兄長的為人,在我和托尼戰死後,真有可能以命相殉。他本欲出言勸阻,但急切之間卻不知如何向蕭石訖進言才好。蕭石訖似乎看穿了耶律剛的心思,不由冷冷地道:“你二位兄長若不以複國大業為重,卻要為兩個不相幹的外人殉命,簡直死不足惜!可歎耶律元帥怎會有你們這樣的兒子?”說著對眾人一擺手,“動手!”
契丹武士立刻蜂擁而上,把我和托尼逼到牆角。因與契丹武士們並無仇隙,再加他們剛救過自己性命,許多人早已相熟,所以我和托尼都不忍與之性命相搏,刀勢一軟更被他們逼得手忙腳亂,隻把簌簌發抖的九王子護在身後,拚死抵擋著契丹人潮水般的進攻。可惜這座府院十分闊大,又地處偏僻,蕭石訖也不怕我們的打鬥聲會讓外麵的人聽見。
“弓箭手準備!”蕭石訖見眾武士一時三刻竟奈何不了我們,便對眾人大聲下令。眾武士紛紛退後,許多人端起腰間的弩弓對準了我和托尼。望著那些黑漆漆的箭鏃,我想起它們昨夜射殺大內侍衛和偵緝營密衛時的精準,心知自己在它們麵前再無反抗能力,不由轉向托尼玩笑道:“沒想到我是白癡,你也是笨蛋,後悔陪我一起死了吧?”
“我是為救這孩子而死,你別自作多情!”死到臨頭,托尼依然對我沒有好臉色,不過我卻不想和他死在這兒,便對三丈外的蕭石訖高聲道:“且慢放箭,你們不過是要逼完顏亮放人,如果我有辦法令完顏亮放了你們的嘯雲太子,你們可否放過這孩子?”
正為兩個兄長性命擔憂的耶律剛一聽此言,不由急問道:“你有什麽辦法?若能讓完顏亮放了嘯雲太子,我們自然會放過他兒子。當初綁架九王子原也是情非得己,像這等以婦孺性命相脅的舉動,本不是咱們契丹勇士的行徑。”
四周的契丹武士俱放低弩弓,他們與我和托尼並無仇隙,許多人甚至與咱們還有點交情,何況我們的生死還涉及到耶律昭和耶律順的性命,所以他們並不真想要我和托尼死,他們隻是在複國大業和私人感情之間猶豫罷了。一聽說我有辦法救回他們的嘯雲太子,他們自然不想再打下去。隻有蕭石訖麵色難看,顯然是惱怒耶律剛搶在他前麵答應了我的請求,完全無視他這會主的權威。
我心知蕭石訖才是“天狼會”的會主,便對他抱拳道:“蕭會主,你怎麽說?”
耶律剛見我對他視而不見,陡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的魯莽,臉上不禁有些尷尬,忙退到蕭石訖身後以示恭敬。蕭石訖這才清清嗓子道:“你有何辦法救回嘯雲太子?”
“這個恕我暫時無法明說,”我笑道,“總之我保證你們能用九王子換回嘯雲太子便是。”
“我憑什麽相信你?”蕭石訖冷冷問道,“誰知道這是不是你的緩兵之計?你又會不會向偵緝營告密,讓完顏亮把咱們一網打盡?”
“我相信他!”我尚未說話,遠處的耶律昭已搶先回答蕭石訖,“白兄弟為人光明磊落,跟金人素無瓜葛,他能冒死去救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就決不會出賣我們,我耶律昭願用項上人頭擔保。”
耶律順也道:“白兄弟若引來偵緝營密衛,我耶律順願把腦袋割給會主。”
我感激地望了二人一眼,有他們的保證,勿須我再說什麽。蕭石訖臉上有些不悅,一時捋著頜下蒼須沉吟不語。一旁的耶律剛也小聲道:“會主,白壯士是信人,咱們可以相信他。你若不放心,咱們還可以把九王子轉移到新的地方,這樣就可保證萬無一失。”
蕭石訖沒有立刻答應,卻反問道:“咱們想盡一切辦法都不能救出嘯雲太子,你們就憑一個外人一句話,就相信他獨自一人能做到咱們‘天狼會’上百勇士也無法做到的事?”
“我們相信!”耶律兄弟三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答道。眾武士俱把目光轉向蕭石訖,顯然耶律兄弟在“天狼會”中頗有人望,他們的話對眾人影響頗大。在眾人殷切的目光注視下,蕭石訖也不好逆了眾人心願,隻好對我點頭道:“好!就姑且相信你一次。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後若嘯雲太子還沒有音訊,我就會照自己的方法辦。另外,你千萬別忘了,有兩個人在用腦袋為你擔保。”
我心中暗暗叫苦,其實我本意隻是去試一試,能不能成功一點把握也沒有,沒想到眾人俱會錯了意,以為我能保證把他們的太子救回來,耶律昭和耶律順還用性命來為我擔保,這不是讓我難堪嗎?但事到臨頭我也無法退縮,隻得硬著頭皮答應:“三天之內我定會給會主帶來回音。”
“好!我就在這兒等著你的回音!你現在可以走了。”蕭石訖說著對武士們擺擺手,眾人立刻讓開一條道。我轉看看縮在我身後的九王子,然後對托尼小聲道:“這孩子的安全我托付給你了,那個會主我不怎麽信得過。”
托尼用懷疑的目光瞪著我,“‘天狼會’如此多勇士也無法做到的事,你憑什麽就肯定自己能做到?你自己要死幹嗎要拉上耶律兄弟和我墊背?你三天之內要不回來,我隻好跟耶律兄弟一塊兒去死了。”
“放心,你死不了!”我對托尼露出自信的笑容,然後與耶律兄弟揮手告別。出了這座占地極廣的府院我才在心中暗暗叫苦,望著大門外陌生的長街小巷,我突然感覺自己就像是被逼入了死胡同的困獸,除了一條道走到黑,我已無路可退。
更不幸的是,這條道決定著如此多人的性命,我,耶律兄弟,托尼,還有那個倒黴透頂的金國九王子。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就把性命跟他綁在了一起,我都不敢去想自己這樣做究竟值也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