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天狼肉票(上)

一切語言都已成為多餘,當初那一記幾乎把他廢掉的膝頂,使我跟他之間除了公開的敵對關係,又多了一層無法揭過的私仇。上次他因完顏亮之命不得不放了我,這一次恐怕就算有九王子在手,我也無法安然脫身了。

“看刀!”宗拓一聲輕喝,緬刀帶著嫋嫋的出鞘餘音應聲而出,直指我麵門,仇恨令他忘了公務和身份,恨不得立刻親手把我斬殺當場。單打獨鬥我並不懼怕這個大金國的大內侍衛總管,但在眾多大內侍衛和偵緝營密衛包圍下,我不敢全力反擊,隻能邊打邊退。

“著!”就我分神的當兒,宗拓一聲輕斥,緬刀輕盈地劃過我的胳膊,破開了數重衣衫,手臂上立刻有涼颼颼的感覺傳來,還好不是熱辣辣濕漉漉的感覺。在緊要關頭,我超人的反應速度救了自己,於刹那之間躲過了宗拓這必中的一刀。

“嘿嘿,沒中!”我對宗拓挑釁似地揚揚胳膊,宗拓眼裏閃過一絲詫異,大概沒想到我居然能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躲過了他必中的一刀。他鼻孔裏冷哼一聲,提刀又撲了上來。我表麵上依然還十分輕鬆,不過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周圍有無數侍衛密衛虎視眈眈,隻要我一占上風,他們就有可能一哄而上,在侍衛們虎視眈眈的包圍下這樣長時間鬥下去,我遲早得傷在宗拓的刀下。

――――嗖!尖銳的破空聲猝然響起,侍衛們終於出手了?我心中一凜,忙急退到牆角,全神貫注防備飛射而來箭鏃或暗器。意外地並沒有暗器向我射來,反而是一個侍衛一聲痛叫突然仆倒在地,倒下後我才看到他背心那短短一截箭羽,直直地插在他的後心,僅餘半尺在外。看那箭羽的精巧樣式和長度,竟是精工製作的弩箭。

“有人偷襲!”那密衛小頭領的話音剛落,又有兩人應聲倒地,餘下眾人慌忙四處尋找藏身之處。隻有宗拓高聲向密衛們喝道:“快分兵去對付藏在暗處的箭手,餘下的人跟我拿下這家夥,別中了對方的圍魏救趙之計!”

見宗拓率十幾個侍衛殺氣騰騰地向我逼來,我不知哪來的靈感,突然把刀扔向撲上來的宗拓,跟著我轉身抓住身後木牆上微微凸起的木楔就往上攀爬。按說這種三層多高的臨街木樓都經過嚴格的防盜處理,幾乎沒有任何湊手的凸起或縫隙,根本不適合人攀爬,就算是最好的小偷,不借助工具恐怕也很難爬上去,可我偏偏像猿猴般貼著木牆輕易就爬上了三樓,抓住屋簷團身翻上屋頂,望著下方目瞪口呆的宗拓,我不禁得意地對他揚了揚拳頭。

“快追!快上去追!”幾個侍衛在宗拓的催促下嚐試著搭起人梯往上攀爬,其中有幾個身手還算敏捷,慢慢地貼著木牆爬上三樓窗口,眼看就要爬上屋簷。我順著屋脊輕盈地攔在他們上方,勿須我動手,他們就嚇得從屋簷上摔了下去。他們的身手雖然比常人敏捷得多,但跟我一比,簡直就笨得像狗熊了。

我得意地在屋簷上嗬嗬大笑,同時很為自己異乎尋常的攀爬本領和在狹窄屋脊上保持平衡的技巧感到吃驚,這技巧對我來說好像隻是一種普通的本能反應,但從那些侍衛的笨拙來看。我這本能反應卻是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的罕見本領。

又有幾個密衛在同伴的幫助下,口叼短刀從遠處的屋簷下爬了上來,他們身手明顯比兩個剛摔下去的侍衛要敏捷得多,像靈貓般翻上屋簷,然後幾個人在屋脊上小心翼翼地向我慢慢逼了過來。

我如今雖是赤手空拳,但心中卻一點也不怵,從屋頂揭起一摞瓦片,遠遠便向他們飛過去,幾個密衛在屋頂上東躲西閃,十分狼狽。有兩人也拿起瓦片向我還擊,但以我在屋簷上靈貓般的身手,這些瓦片對我幾乎構不成威脅。

“放箭!快放箭!”宗拓終於失去了耐心,下令侍衛們放箭。箭如飛蝗般向我襲來,頓時令我手忙腳亂,在平地上要躲開弓箭已經非常困難了,何況在這高高的屋簷上。我手忙腳亂地東躲西閃,情形十分危急。

“啊呀!”“哎唷!”街道上突然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叫聲,射向我的箭雨頓時就稀疏了下來。我仔細一看,隻見遠方街角暗處不斷飛出排排羽箭,準確地射向圍攻我的侍衛和密衛,眾人慌忙找角落躲避,再顧不得向我射擊了。趁這難得的機會,我忙順著屋脊向遠處飛逃,那幾個密衛笨手笨腳地追出沒多遠,就完全失去了我的蹤影。

越過三座高樓,我突聽前方有人向我小聲招呼:“白兄弟,到這邊來!”

果然是他們!雖然分手多時,我還是立刻就聽出那是耶律昭的聲音。我心中一暖,忙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借著月色,果見耶律昭在街角暗處舉臂向我招呼。

從屋簷上翻身落下來,我激動地上前抓住他的獨臂,興奮地說:“果然是你們,今晚要不是你們相救,我多半要栽在宗拓那廝手裏。”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快跟我來。”耶律昭說著屈指入口,向遠方吹出一聲口哨,遠處立刻響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回應聲,竟有十數人之多。聽到遠處的回應後,耶律昭才對我一招手,“咱們走吧,他們會把宗拓擋住一會兒。”

我滿心狐疑地跟著耶律昭穿過小半個中都城,最後來到一處偏僻的四合小院,途中竟沒有遇到偵緝營密衛和城防兵勇的阻攔,看來耶律昭對中都竟異常熟悉,知道怎麽避開偵緝營的暗哨和巡夜的兵勇。

“這是哪兒?”摸黑進門後,我忍不住小聲問道。

“這是‘天狼會’在中都的一處秘密據點,若不是信得過的恩人和兄弟,我們決不會把你帶到這兒來。”

“天狼會?”我皺起眉頭,“是個秘密幫會?今晚救我的就是‘天狼會’的人?”

“‘天狼會’是我契丹滅國後成立的一個複國秘密團體,”耶律昭解釋道,“主要是由我契丹貴族和武士組成,先父耶律敬銘原是遼國大元帥,兼北院樞密使,失國後曾任‘天狼會’會主,幾年前死在完顏亮的‘偵緝營’手裏。”

“那現在你就是‘天狼會’會主?”我驚問道。

“我不是,”耶律昭忙道,“‘天狼會’是屬於整個契丹民族的複國組織,所以沒有子繼父位一說,而是以威望和能力來確定會主人選。如今的會主是我父親當年的副帥蕭石訖,因為先父的關係,我們兄弟在‘天狼會’中地位崇高,就是會主也要禮讓三分。”

“難怪你能出動如此多好手,在大金國都城冒險救我!甚至不惜綁架完顏亮的九王子。”

“你別誤會,”耶律昭立刻道,“綁架九王子是蕭會主預謀已久的行動,隻是碰巧被咱們兄弟利用來作為要挾完顏亮的砝碼,令他放了你和托尼。就是今晚的行動也是因為大家看到偵緝營的信炮,以為金國九王子有失,才悄悄前往查看究竟,碰巧把你救了下來。”

心知他不願居功,這更讓我心生敬意,不由笑道:“不管怎麽說,我是靠你們兄弟先後救了兩次,我欠你們一份情。”

“快別這麽說,”耶律昭忙道,“是你救我們兄弟三人性命在先,按照咱們契丹人的規矩,一次救命就是終身的恩人。”

我正要謙虛,突聽房門輕響,幾個身著夜行衣衫的漢子已悄然進來,依次是耶律順和耶律剛,最後進來那人身材高挑挺拔,雖然身著漢人的服飾,但依然讓人一眼就看出他那西域色目人血統,竟是分手不久的托尼。

“想不到你也在這兒,”我顧不得與耶律順和耶律剛招呼,立刻疾步過去問道,“黛絲麗怎樣?她沒事吧?”

托尼對我並沒有久別重逢後的熱情,隻冷冷地掃了我一眼,“她幸虧沒事,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你就是再拿自己的脖子來抵擋,也別想要我放過‘一陣風’!”

我鬆了口氣,笑道:“別說得那麽嚇人,咱們可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不信你真會對我下手。”

“兄弟?”托尼依舊冷冷地道,“你若再護著‘一陣風’,咱們就連朋友都沒得做。”

看他說得如此絕情,我心中暗暗有氣,不由臉色一沉,淡然道:“我在你眼裏原本就隻是個苦力,根本沒資格作你的朋友,像你這般高貴的武士,我這樣的苦力也確實高攀不起。”

“你”托尼臉色一紅,似乎頗有些赫然,但跟著就憤然道,“好!從今往後咱們再不是朋友,你若再護著‘一陣風’,咱們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敵!”

“好啊,我奉陪到底!”我哈哈一笑,沒想到與托尼的決裂來得如此迅速,如此突然。我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難過,沒想到原本天大的難題,轉眼間就徹底解決了。

耶律兄弟不明事情原委,見我們轉眼間就翻臉,他們也不知如何勸解才好。見我和托尼不再說話,耶律昭意味深長地對我說:“白兄弟,今晚救你的第一箭,就是由托尼射出來的。”

我心中隱隱泛起一絲感動,但心底的傲氣使我不可能再收回方才說過的話,便對耶律昭淡淡道:“我欠下的情自會記在心上,他日若有機會,我定會加倍奉還。”

托尼冷哼一聲,轉身大步而去,轉眼間就消失在二門中。待他一走,我也向耶律昭拱拱手道:“你們今晚的救命之恩我會銘記在心,他日定會加倍報答,告辭!”

說著我就要離開,耶律昭忙攔住我:“你這是要到哪裏去?”

“當然是回去,難道我還要待在這兒受人白眼?”

“白兄弟多心了,你和托尼都是我們兄弟的救命恩人,無所謂厚薄親疏。如今‘偵緝營’正滿城搜索你的下落,這樣出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我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不過要讓我繼續待在這兒也有些尷尬。耶律昭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笑道:“這小院是‘天狼會’的產業,你盡可放心待在這兒,等安全後再走也不遲。”

我遲疑了一下,抱拳道:“那就打攪你們了,天一亮我就走,決不令你們為難。”

耶律昭張嘴還想挽留,卻見一個契丹人由外匆匆進來,附在耶律昭耳邊低語了兩句,耶律昭頓時麵色大變,對我急道:“偵緝營密衛追到了這裏,咱們得趕緊離開。外麵已經被包圍,不過這小院中幸虧還有秘道,快跟我來!”

我跟隨耶律昭從天井中那口古井進入秘道,不多時托尼帶著黛絲麗也跟了來,她麵如白紙,十分虛弱,由兩個仆婦用擔架抬著。我心懷愧疚,不敢與她相見。途中耶律昭低聲對我和托尼說:“今晚‘天狼會’好幾處秘密據點都被偵緝營查獲,為了你們的安全,我將帶你們去最隱秘的一處,也是關押完顏亮九王子的秘密據點,希望不會再出什麽意外。”

從另一口古井中出來後,我發覺離那座小院並不太遠,隻見小院已被火把燈籠圍得水泄不通,幸虧有這秘道,不然大家一定插翅難逃。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來到一處新的四合大院,看其氣派主人非富即貴,顯然“天狼會”在這兒下了不小的功夫,我不禁有些感動,耶律兄弟對我和托尼,算是盡到最大的努力來報答我們的救命之恩了。

勞頓一夜,總算在黎明前睡了個安穩覺,誰知剛躺下不久就被外麵的喧嘩聲吵醒。我睡眼惺忪地出來,從那吵鬧的廂房門縫中往裏一看,卻是一個十二、三歲大的孩子在哭著鬧著要回家。看那孩子富麗奢侈的衣著打扮,再看這廂房的門窗全被鎖了起來,不用問我也猜到,這一定就是完顏亮的九王子了。

“小子,別吵了,煩死人了!”因為對完顏亮沒好感,連帶著對他兒子也厭惡起來,何況這小家夥長得還真像完顏亮,再加上又驚了我的好夢,因此我對他一點兒也不客氣。

“快快放我回去,本殿下即刻讓人重重賞你,不然待我稟明父皇,定把你全家滿門抄斬!”那小子一張嘴就是完顏亮的口吻,活脫脫又一個小暴君。我正要譏諷他兩句,看守他的契丹人不知躲哪兒偷睡了回來,見他在大聲吵鬧,那契丹人不由分說,打開房門衝進去就是一頓鞭笞,打得那孩子一陣鬼哭狼嚎,那契丹人卻依然未停手。我見狀有些不忍,忙喝道:“算了,畢竟是個孩子,別打了!”

那契丹人昨夜見過耶律兄弟對我的態度,倒也不敢不給我點麵子,不滿地嘟囔了兩句後總算收起了鞭子。隻這一會兒功夫,那九王子頭上臉上就留下了幾道血紅的鞭痕,令人觸目驚心。他則縮在牆角簌簌發抖,像個受了驚嚇的小老鼠。

“再他媽吵鬧,小心我割了你舌頭!”那契丹人罵罵咧咧地丟下一句話,鎖上房門走開了。九王子見他走遠才小聲抽泣起來。大約看出我比較心軟,他躡手躡腳地爬過來,隔著門縫對我說:“先生,能不能給我點吃的,我從昨天中午到現在都還沒吃過東西。”

見他說得可憐,我倒也不忍心拒絕,便道:“我去廚下看看,你等等。”

九王子大喜過望,忙道:“我愛吃油炸果子、糯米晶糕和明黃蝦餃,要是沒有這些,鮮肉包子也馬馬虎虎將就了。”

“你要求還挺高!”我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不過看他可憐巴巴的模樣,我也沒再譏諷他,“我去廚下找找,有什麽吃什麽吧,你別當這兒還是你皇家禦膳房。”

我來到廚下一看,由於天色太早,廚下幾個契丹人正在忙著做早點,見我這個客人突然到來,俱客氣地招呼,一個廚子還解釋說:“白先生請稍待片刻,早點很快就好。”

“不是我要,”我忙道,“是那個金國王子,他說自己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餓得難受,所以我到廚下來幫他找找,看有沒有點吃的。”

“是那個小王八蛋!”那契丹廚子笑了起來,“昨日給他送飯他還哭鬧著不吃,要我們放了他,想不到就餓了半天便堅持不住了。”說著他找了幾個冷饅頭給我,“現在廚下就隻剩幾個饅頭,你拿去給他吧,咱們可沒功夫侍侯他用膳。”

心知契丹人和金人是世仇,就這幾個冷饅頭也是看在我的麵上,所以我也不好挑剔,揣上幾個冷饅頭就告辭出來,匆匆地拿去給了九王子。

“謝謝你!本殿下會重重賞你!說吧,你想要什麽?”大概是餓壞了,九王子根本沒有挑剔就狼吞虎咽起來,甚至還對我說出了“謝謝”兩字。我淡淡一笑道:“別以為別人幫你都是為了賞賜。”

“不為賞賜,那你是為什麽?”他似乎有些意外。我聳聳肩沒有回答,想“同情”二字,大概也不是他這種出身帝王之家的王子可以理解得了的。見他已把幾個冷饅頭吃完,我便對他擺擺手:“這兒不是皇家內院,你要學得機靈點,這樣可以少吃很多苦頭。”

說完我轉身就走,他隔著門縫目送著我離開,眼中竟有幾分依依不舍的模樣。

“別攔著我,我要宰了那小子!”剛出這內院的月門,就見耶律剛提刀從二門外大步而來,耶律昭則在不住阻攔著。我忙迎上去問:“怎麽回事?”

一旁的耶律順小聲解釋道:“完顏亮背信棄義,假意答應我們用我遼國天祚帝的嘯雲太子來交換他的九王子,卻用假太子騙得我們上當,被偵緝營逮捕了前去迎接嘯雲太子的‘天狼會’兄弟,並逼他們供出‘天狼會’在京中的聯絡點,昨夜更命偵緝營四處出擊,破獲了‘天狼會’在京中的數處秘密據點,殺了我‘天狼會’無數兄弟。所以老五氣憤不過,要殺九王子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原來“天狼會”綁架九王子,隻是為了營救被金人關押的遼國天祚帝的嘯雲太子,以圖複國。我和托尼、黛絲麗三人,不過是耶律兄弟巧借九王子之命來讓完顏亮釋放的添頭罷了。在完顏亮眼裏,我們不過是三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所以他一麵爽快地釋放我們以安“天狼會”諸人之心,一麵卻將計就計用假太子來換九王子,意圖把“天狼會”連根鏟除。

就在這當兒,耶律剛已掙脫耶律昭的阻攔衝進內院,剛一刀砍開關押九王子那廂房的門鎖,就聽不遠處傳來一聲冷喝:“住手!”

隻見一個身材魁梧的青衫老者正由後院緩步而出,老者雖然衣飾普通,但隻看他那不怒自威的氣度和身旁幾個隨從的恭謹態度,我就知道老者身份必定不簡單。果然,怒氣衝衝就連他大哥也攔不住的耶律剛一見那老者,忙收起佩刀抱拳道:“蕭會主!”

耶律昭和耶律順也忙上前見禮,我這才知道,青衫老者就是“天狼會”會主蕭石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