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危機四伏
偏僻幽暗的清心殿,空氣似已凝結,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匍匐在地偷眼打量高階上的完顏亮,隻見他已失了一國之主的從容和氣度,麵色鐵青,眼裏更閃出駭人的凶光,望向我的時候,眼中更有難以掩飾的暴怒和殺意。
他身後的屏風上畫著一幅秀美的山水畫,一人跨騎高頭駿馬,傲然立在最高的峰巒之巔。畫的留白處題有一首草書詩詞,使用的居然是漢文,上書:萬裏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落款是飛揚跋扈的三個大字――――完顏亮。
我正在暗歎這詩之狂,卻聽高階上完顏亮一聲厲喝:“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何要拐走朕的舞姬?千萬不要有半句假話,不然朕會讓你後悔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隻從他的表情就知道,隻要他發現有一句假話,還真會讓我後悔混到這個世界上來。但說實話又如何?以他的為人難道還會放過我?想通這一點我反而輕鬆下來,半真半假地信口開河道:“你的舞姬?黛絲麗原是托尼的愛侶,因意外被西夏楚王任得靜那老王八蛋掠為女奴,千裏迢迢獻給陛下,我和托尼這才冒險到中都來營救,如今計劃敗露,咱們也不作僥幸之想,給我一個痛快得了。”
“就這麽簡單?”
“可不就這麽簡單?”我攤開手,一臉無辜。我這樣說倒不是想有任何僥幸,隻是在盡量開脫黛絲麗的責任,至於她是想死還是想活該由她自己決定,我不能拉她墊背。
完顏亮轉眼望向黛絲麗,毫不掩飾對其美色的垂涎,但隻一眼他便斷然收回目光,對我決然一揮手說:“好!朕讓你們走,包括托尼在內。”
我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了半晌我才笑道:“原來陛下真當我是白癡,想要我告訴你托尼的下落,好讓你一網打盡?”
完顏亮原本是在強壓怒火,聽了我的話後卻哈哈狂笑起來,抬手環指四周傲然道:“朕要在這宮中找出一個陌生人簡直易如反掌,根本不需要你的指點。”
說完他轉頭對我身旁的宗拓吩咐:“整個皇城立刻示警戒嚴,搜索刺客可能藏匿的地方,一個時辰之內把那個白種豬玀給朕揪出來,不過要記住,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傷他,告訴他他的相好在朕的手裏,就在這清心殿。”
宗拓領命而去,片刻後皇城內數處響起金鼓之聲,隱隱能聽到有整齊的步伐雜在鼓點銅鑼聲中,在四處紛繁回響,波及整個皇城的大搜查開始了。隻半個時辰,宗拓便飛身進來稟報:“找到那個奸細,已把他困在鹹熙宮。”
“好!”完顏亮說著對宗拓揮揮手,“把他們三人俱趕出宮,你親自去辦。”
宗拓一怔,滿是疑惑地垂首問道:“皇上的意思是”
“讓他們安全離開皇城,皇城外的禦林軍也不得阻攔!快趕他們走!”完顏亮言語中除了莫名的憤怒,也隱有無奈和不甘。
“微臣遵旨!”宗拓滿臉詫異和不忿,卻不敢多問,直把一張馬臉憋得通紅。恨恨地示意侍衛們把我和黛絲麗架起來,向完顏亮告退。
我們先被帶到鹹熙宮與托尼匯合,隻見托尼在數百名侍衛兵卒包圍下渾身浴血,十分狼狽,突然見到我和黛絲麗,托尼頓時麵色慘然,顯然在為自己的計謀後悔,我們來不及交談,便被宗拓一路架出了重重宮闈,直到被轟出皇城的大門,我們仍然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心中一直在揣測完顏亮究竟還有什麽毒辣手段沒在等著我們。
皇城外陽光明媚,我被明晃晃的陽光晃得兩眼發暈,回頭看時,身後厚重的宮門“砰”地一聲關上,門口兩個站崗的兵卒用長矛驅趕著我們:“快滾快滾!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豈容閑雜人停留?再不滾開就抓你們進大牢,問一個謀刺皇上之罪!”
我和托尼黛絲麗三人麵麵相覷,方才大家還千辛萬苦絞盡腦汁要混出皇宮,不想功虧一簣功敗垂成,正感到絕望的時候卻被人就這樣趕了出來,瞬間的變化實在太出乎我們預料,都不敢相信自己現在是站在皇城外。愣了片刻三人才拔腿就跑,最後在一條僻靜的小巷內停步,托尼來不及與黛絲麗敘別後之情,先搶著問我:“你說,完顏亮就這樣放了我們?”
我歪頭想了想,很難找出完顏亮放我們的哪怕一點點理由,我隻得搖頭道:“我不知道,雖然我很想說完顏亮是一時發瘋,不過從完顏亮的表情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並且十分憤懣和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難道還有人可以令完顏亮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托尼喃喃自問。
“誰知道?”我聳聳肩,不想再為這個問題傷腦筋,隻道,“反正咱們總算出了皇宮,現在要盡快離開京城才安全,沒準完顏亮現在已經開始反悔了。”
“你們一直在找我?”從皇宮出來,黛絲麗總算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話音未落,因消瘦而越顯清麗的雙眼中已噙滿了淚水。
“別!”我趕緊轉開頭,我可不想與黛絲麗有太深的交情,那會影響我將來的行動。便指著托尼說,“是他,你要感激就感激他吧。”
“你們都是我的恩人,請受小女子一拜!”黛絲麗說著盈盈拜倒,立刻被托尼扶起。他握住黛絲麗的雙手,深情款款地凝望著她的眼睛柔聲說:“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保護你的安全,就已經是我這一生都無法放下的職責。”
黛絲麗揚起頭,毫無羞怯地迎著托尼火辣辣的目光,輕聲問:“僅僅是職責嗎?”
我見二人旁若無人的模樣,隻好悄悄走遠些,幸好這是一條僻靜的小巷,大白天也難得見到個路人,不然他們可要驚世駭俗了。
正在慶幸沒有路人,一個路人就拐了進來,我正想警告身後的托尼和黛絲麗,卻發現來人隻是個兩眼混沌的瞎眼乞丐,用竹竿點著地探路,慢慢走過我的身邊,我見狀啞然失笑,看來老天都在眷顧久別的有情人,讓他們可以不受別人打擾。
鼻端飄過一絲異香,依稀有些熟悉,我驀地停下腳步,駭然轉頭,隻見瞎眼乞丐正緩緩走近默默對視、心無旁騖的托尼和黛絲麗,他探路的竹竿竟如箭蔟般鋒利。
“當心!”我失口驚呼,幾乎同時,乞丐手中的竹竿如利劍般彈起,直指黛絲麗心髒。托尼因我那一聲驚呼而警覺,在竹竿刺入黛絲麗身體的同時,他也一聲怒吼,倏地抽刀直刺。那一瞬間我渾身冰涼如墜冰窟,雙腿一軟幾欲跌倒,眼睜睜看著托尼的刀閃電般沒入那乞丐身體,恍若夢境般看著她舒緩地倒下,慢慢地像一片飄然落下的樹葉。
“黛絲麗!”
“綺丹韻!”
我和托尼同聲顫呼,托尼扶著黛絲麗慢慢躺下,她的胸前有血跡悄悄在蔓延,顯然傷得不輕,而那乞丐腹部則血如泉湧,瞬間既把那破爛的衣衫濕透。我猛撲過去,死命按住那駭人的刀口,在濃鬱的血腥氣中,我又聞到那一點熟悉的幽香,使我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破滅,那是綺丹韻的體香。
“我要殺了她!”托尼突然提刀撲來。我猛撲到綺丹韻身上,轉頭對他怒吼,“要殺她你就先殺我!”
托尼一刀劈出,凜冽的刀氣激得我鬢發飛揚,刀未到,透骨寒氣已從我脖子直竄到後心,我雙目一閉,猛把綺丹韻摟緊。刀鋒停在離我和綺丹韻頸項不及一寸處,在空中微微顫抖,托尼曾經定如磐石的手竟也拿不穩這刀,空氣如瞬間凝結,天地間隻剩一片死寂,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突然響起了黛絲麗微弱的呻吟。
“別讓我再看到她!”托尼猛把刀釘到地上,轉身抱起黛絲麗,如飛而去。
我手忙腳亂地撕下自己一幅衣衫,緊緊紮住綺丹韻流血的傷口,語無倫次地說:“你要挺住,一定要堅持住,我馬上帶你去找大夫,你一定會沒事!我保證!”
綺丹韻雙目緊閉,氣若遊絲,對我的話完全沒有一絲反應。抱著她血淋淋的身體,我在大街上飛奔,完全不顧驚世駭俗。在穿過三條街後總算見到那可愛的懸壺濟世標誌,我踢開門闖進去,直衝見到的第一個人急吼:“大夫!快救人!”
那人慢條斯理地看了看我懷中的綺丹韻,捂著鼻子嫌惡地說:“不過是個窮乞丐,救他何來?”
“混蛋!”我把綺丹韻輕輕放到桌上,一把把那大夫模樣的老者拎起來,對著他的臉厲喝道,“她要死了,我殺你全家為她陪葬!”
大夫被我駭人的神情嚇得臉色慘白,哆嗦著嘴唇半晌說不出話來,也忘了掙紮。見他眼中閃出懼色,我漸漸冷靜下來,趕緊放開他,邊為他撫平衣襟邊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掏出來,全塞入他懷中,連連作揖道:“求先生快救她,你要多少錢我都給,沒有錢我去搶!”
大夫見我言詞卑恭,這才鎮定下來,對我一揮手:“快把他抱進來。”
有大夫出手相助,我稍稍鎮定了些,把綺丹韻送進大夫病房後我悄悄退了出來,搓著手在病房外焦急地來回踱步,等待著大夫醫治的結果。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個大夫終於擦著手上的血跡出來,我忙迎上去,眼裏滿是詢問之色,卻不敢真的問出聲來。
“還好你送來得及時,放心吧,她沒大事,”大夫神情疲憊,邊擦著手邊道,“那一刀雖然很深,不過幸好沒傷到要害。隻是她失血太多,需要休養一段時間。”
“謝謝你!太感謝了!”我長出了口氣,感激地給了大夫一個熱烈的擁抱,直弄得他目瞪口呆。掙脫我的擁抱後,他的臉上露出曖昧之色,指指病房才小聲說:“知道嗎?那個乞丐是個女人,還是個異族女人。”
“我知道,”我忙道,“今日的一切你一定要替我保密,我會重重謝你。”
“我省得。”大夫心領神會地笑著點頭,“我對別人的隱秘不感興趣。”
這蘇大夫雖然人品不怎麽樣,醫術倒還高明,第二天一早綺丹韻就了醒過來。我心情十分激動,想起自己為她做的一切,心中頗有點英雄救美的感覺,還不知她會怎樣感激我呢,說不定會像大多數傳奇故事中的情節一樣,來個以身相許。正胡思亂想間,她睜眼第一句話就差點讓我背過氣去,她第一句話居然是問:“黛絲麗死了沒有?”
我氣得臉嘴都變了形,顧不得她剛剛醒來,忍不住就罵:“她對你就這麽重要,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就沒命?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就陪你去死?差點就讓托尼一刀斬下我倆的腦袋?”
她目光熠熠地望著我,除去了偽裝的碧藍眼眸嵌在一張醜陋的老臉上,本該讓人覺得異常怪異,但這雙眼睛的光芒蓋過了她臉上所有偽裝,使人完全感覺不到其麵容的醜陋,我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與這雙眼睛對視,這讓我漸漸忘了自己在說些什麽,意識漸漸陷入這碧海幽潭般的雙瞳中,呆呆地不知所以。
“既然是差點,你還表什麽功?”碧藍眼眸中閃過一絲調皮的笑意,讓我霍然警醒,呐呐地說不出話來,臉上有種熱乎乎的感覺,再偷眼打量綺丹韻時,突然發現她也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掩住了她的眼眸,不過仍有一絲羞怯和欣悅從那彎彎翹翹的睫毛縫隙中悄悄溢出來。我第一次在綺丹韻眼中發現了羞怯!
“喂,你怎麽會認出我來?”她垂著眼簾,躲閃著我的目光,這讓我鎮定下來,翕翕鼻翼笑道:“是你身上這淡淡的香味,我這輩子恐怕都忘不掉了。”
她眼中羞怯之意更甚,低聲道:“看來以後我假扮乞丐時,該弄一身臭味才行。”
“沒用。”我故意在她破爛乞丐服上嗅嗅,“你這體香就算用臭豆腐也掩不住。”
“哈哎喲!”她剛放聲一笑,立刻又捂住肚子一臉痛苦,顯然是牽動了傷口,我趕忙道:“你要好好休息,不能再說話,我不打攪你了。”
我依依不舍地站起來,為她掖掖被角,然後揮手向她告別,臨出門前她突然問道:“你還沒告訴我,黛絲麗究竟死了沒有?”
我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反問道:“黛絲麗對你就這麽重要?你真要殺之而甘心?”
她默默望著我,眼裏閃過一絲失落,輕歎:“你這麽說她就還沒死,我又失手了。”
“你還真夠敬業,”我忍不住出言譏諷,“從‘死亡之海’一直追到這兒,數度失手也毫不氣餒,你的老板該給你發獎金了,說不定還會頒你一個勤勉員工獎,以獎勵你對公司做出的巨大貢獻。”
說到這我驀地停口,突然省悟到自己嘴裏吐出了超時代語言,不知會不會被係統當成泄露天機者給踢出去。綺丹韻看出了我的擔心,眼中不由顯出一絲調皮的笑意,悠然道:“你別擔心,這個世界有一些係統監察不到的盲點,在這樣的盲點你隨便說什麽都不會引發係統的自動警戒牆,而這裏正好是一個這樣的盲點,再說安全係統最主要是監察係統維護者,對普通人的監察要寬鬆得多,所以你走運了。”
我鬆了口氣,她這一打岔我心中的不滿也就不翼而飛,隻說了聲“好好休息”就要轉身離開,臨出門前卻又忍不住回頭告訴她:“黛絲麗胸膛被你刺中,傷勢大概不輕,如果她不幸遇難,托尼定要殺你才甘心。就算僥幸沒死,托尼下次見到你也肯定不會客氣,我能救你一次兩次,卻不能救你一輩子,你自己要當心。”
綺丹韻調皮一笑:“你要一直留在我身邊與我聯手,我也不必怕那個傻大個。”
傻大個?我啞然失笑,還第一次聽人這麽形容托尼。
我推門而出,心中對綺丹韻的提議也微微一動,不過立刻就予以否決,不說我不會為她與托尼反目,就算是我的秘密使命,也不容我在她身邊做過多的逗留。在知道她安全後我的心思已飛到南方,飛到那個存有原本《易經》的不知名所在。隻是我不敢肯定,綺丹韻的提議是真情的流露還是一種感情的賄賂,以招攬我這個還算不錯的幫手?
貪財的蘇大夫在收下我所有銀子後,慷慨地容我們暫時在他的後院住下來,並承諾為我們準備一切生活必須品,這樣我就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外出機會。在這危機四伏中都,我慶幸能找到這樣一處藏身之所。
中都的並沒有出現我估計的戒嚴和挨家挨戶的盤查,外麵的世界還是原來的模樣,就連例行公事通緝我和托尼的海捕文書也沒有出現,這讓我頗有些意外。幾天後,我終於忍不住對黛絲麗下落的關切,打算冒險出去探探情況。
換了身新的裝束,然後在臉上粘上一撇小胡子,胡亂貼塊膏藥遮住小半個臉,對鏡一照,原本就沒什麽特色的麵容經這一裝扮,連我自己都差點認不出來。打扮停當後,我從容地從後門溜到大街,希望能僥幸找到黛絲麗的下落,她可是我這次冒險的關鍵人物。
中都的的街頭道路寬闊,兩旁房屋富麗堂皇,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操著南腔北調各種口音,說著漢、金、遼和西域諸國的各種語言。除了漢人、女真人、契丹人,還不時能見到由西域遠道而來的色目人,以及來自東海蠻夷島國的扶桑人,繁花喧囂決不是西夏國的興慶府可比,果然不愧為大金國巍巍都城。
我正負手在街頭漫無目的地閑逛間,陡聽後方有人喊道“請等等!”
我回過頭,隻見一個身材修長、氣度雍容的白袍儒生正大步而來。他雖打扮得完全像一個漢人儒生,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想要避開已來不及,隻能鎮定地與身著便服的趙王完顏雍麵麵相對。
“哦,對不起,大概是我認錯了人,”他深盯了我一眼,從他眼神我知道他已經認出了我,但奇怪的是他的話令我有些糊塗。“你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不過你顯然不是他。”說著他對我拱拱手就要告別,卻又想起了什麽似的隨口問道:“你是外鄉人吧?”
見我茫然點了點頭,他微微一笑,低聲道:“近日天氣變化很大,看似風和日麗,其實烏雲暗湧,出門在外一定要小心些,別顧著貪看風景卻趕上狂風暴雨。”
就算是白癡也該聽出他這是在向我示警,我忙對他低聲道:“多謝提醒!”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正欲舉步離開,卻又突然道:“哦,對了,城北的牡丹亭風景不錯,今晚那兒的月色也一定不錯。”
我心中一動,正要細問,他已經轉身離開,丟下了一頭霧水的我。直到他走出十多丈遠我才注意到,一個身形瘦削的隨從如影子般跟著他,那人身著灰色衣衫,無論舉止還是打扮都一點不引人注意,甚至我都沒看清他的模樣。但直覺告訴我,能做趙王完顏雍的貼身隨從肯定不會是普通人,能完全不引起旁人注意,這就更加不簡單了。通常不引人注意的武器,才是最危險的武器!
我不知道完顏雍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此時離天黑大概還有一個時辰。我猶豫片刻,最後決定根據完顏雍的暗示,去城北牡丹亭看看“月色”。
拐進街邊一家酒店,我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坐下,要了幾樣小菜和饅頭慢慢享用起來。這是一家尋常不過的酒店,人來人往生意頗為興隆。我正想向小二打聽牡丹亭的位置時,身後兩名食客的小聲對話令我先豎起了耳朵。
“知道嗎,前日京中出大事了。”
“出了什麽事?”
“我聽在刑部供職的朋友說,九王子失蹤了。”
“難怪這幾日皇上的偵緝營密衛們四下出動,不過為何城防兵將和禦林軍沒有任何反應?奇怪。”
“噓,小聲點,密衛無處不在!小心惹來麻煩!”
“正是正是!咱們小老百姓還是別管皇家閑事,喝酒吃肉才是正經。”
二人提到“偵緝營”的時候似乎都心存餘悸,不敢再說下去,隻把話題轉到風花雪月上,興高采烈地談論起某青樓的名妓來。我對完顏亮的私事沒多大興趣,便叫過小二,問明去往城北牡丹亭的路後,才結了帳離開了。
城北牡丹亭地勢偏僻,若非遠處隱隱傳來梆子聲,隻怕會讓人誤以為到了荒郊野嶺。看看明月已經升起,我步入亭中,依照完顏雍的暗示到此“賞月”。我不擔心他會給我下套,他要拿我日間就可動手,沒必要棄簡就繁地把我約到這兒來。
夜風微寒,四野寂靜,除了間或的蟲鳴和隱約傳來的梆子聲,天地間好像就隻有我自己。遙望靜懸夜空的皎潔明月,我心中出奇的寧靜,第一次發覺這虛擬世界的明月,其實比現實世界中的明月還要真實,還要明淨。這一瞬間我忘了虛幻與真實,忘了自己的使命,隻覺得此刻的我生命是從未有過的真實!我在心中暗讚著創造這一切的同類,他們堪稱是創造這個世界的神靈,甚至就是這天地的造物主和創世神。
“白先生好興致啊!”
一聲招呼打斷了我的思緒,循聲望去,隻見一身便服的完顏雍正施施然而來,雖然隻是一襲舊袍,依然掩不住他那與生俱來的儒雅和雍容。他的身後緊跟著日間那個灰衣人,即便不是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他也依然不引人注意,似乎隨便往哪兒一站,就能和四周的景物完全融合在一起。
“王爺好!”我忙起身對完顏雍拱手一拜,剛把他迎進涼亭中坐定,我就忍不住問道,“日間得王爺邀約,小人不敢不來賞月。隻是小人始終沒想明白,王爺僅匆匆見過我兩次,怎麽能一眼就認出經過裝扮的我呢?”
完顏雍沒有直接回答,卻淡淡一笑說:“你們漢人素來敬仰那些藐視權貴,一身傲骨的文人和武士,那是因為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就算是這極少數的人,麵對地位懸殊的權貴時也多是為傲而傲,以自傲來掩飾骨子裏的自卑,所以言談舉止也難免做作,幾乎沒有人能真正做到不亢不卑,泰然自若。我這一生閱人無數,也僅僅見過兩人而已。”
“哦?是哪兩個?”
“一個是你,還有一個就是西門先生。西門先生雖然雙目半盲,但言談舉止間並不因我是王爺而有絲毫兩樣,從容淡定得令人肅然起敬。而你對我雖然貌似恭敬,但眼神中那份超然和自負,同樣令人無法忘記,所以第一次見你就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尤其第二次在皇宮匆匆一麵,你眼中竟然沒有對皇權的半分敬畏和恭謹,我就知道你決不會是窮困潦倒投到西門先生門下混飯吃的尋常江湖武師。我想你一定是西門先生的朋友,也隻有你這樣的人才配做西門先生這等世外高人的朋友。我可有猜錯?”
我不得不佩服完顏雍的眼光,也難怪綺丹韻會找他做靠山,也隻有他這等洞悉世事的銳利眼光,才能一眼看出“西門庸”的與眾不同,進而發現“他”那超人的才智,也才能與西門庸結成同盟。難怪黛絲麗剛出宮門綺丹韻就追擊而來,消息準確及時得令人驚訝,這多半也是得了趙王完顏雍之助。
“王爺猜得不錯,西門先生確實是在下朋友。”我哈哈一笑,心知對完顏雍這等聰明人,說謊是最不明智的舉動。
“白壯士真是爽快人!”完顏雍也是嗬嗬一笑,“對爽快人我也不用拐彎抹角,請告訴我西門先生現在在哪裏?還有九王子在哪裏?”
我一愕:“什麽九王子?”
“白壯士難道還要裝糊塗嗎?”完顏雍拂然不悅,“你混入宮中,假意用占星術為皇上觀察天相,實則想拐走宮中舞姬,事情敗露後你的同夥掠走九王子,要挾皇上放了你們。如今皇上已遵照約定放過你們,可你們為何不放了九王子?”
我又是一愣,分辯道:“我沒有掠走什麽九王子,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誰。”
“你或許沒有,但你的同夥肯定有,據我所查,他們是契丹人!”
契丹人?我恍然大悟,一定是耶律兄弟!他們作為被大金國毀家滅國的遼國貴胄後裔,對完顏亮的弱點早已了如指掌,才會冒險綁架完顏亮最寵愛的兒子,令完顏亮不得不老老實實地放了我和托尼、黛絲麗三人。
見我沉吟不語,完顏雍又道:“隻要你們把九王子交給我,本王保證讓你們平安離開中都,不然,你們在偵緝營密衛追擊下想要逃出中都,恐怕難如登天。”
聽完顏雍提到偵緝營,我腦海中靈光一閃,刹那間把握到完顏雍此刻真正的意圖,我不由笑了起來,悠然問道:“王爺日間遇到我時,為何裝著不認識,卻把我約到這兒來?你是要避開偵緝營的耳目吧?你是不想讓偵緝營搶了功勞,好從我這兒打探到九王子的下落,以向你的皇兄表功,令他高興之下放你回上京?”
完顏雍麵色微變,似乎沒想到我一下子就說出了他的心事。不過轉眼間他又鎮定下來,神情自若地淡淡道:“這僅僅是一個方麵,其實我是想從你那兒知道西門先生的下落。他已經失蹤好幾天了,他於我來說,就如我的智囊一般,若白壯士有他的消息,萬望不吝告知。”
我撇撇嘴,很不想告訴他綺丹韻的消息,不過看他態度異常誠懇,也不好以假話騙他,便敷衍道:“你的話我會轉告西門先生,他若願見你時自然會去趙王府。”
“那就多謝白壯士。”完顏雍忙拱手禮謝,跟著又道,“九王子乃皇上最寵愛的兒子,白壯士若有他的消息也一並告訴我吧,如今偵緝營全城密搜九王子下落,城門也被嚴密封鎖,你們出不了城的。不如咱們做個交易,你把九王子交給我,我帶你們出城。”
我嗬嗬一笑道:“不說我不知道九王子下落,就算知道也不會做這樣的交易,我憑什麽相信你會帶我們出城?”
完顏雍猶豫了一下,昂然道:“本王願代九王子為質。”
我心中一動,沒想到完顏雍離開中都之心如此迫切,聯想到完顏亮正欲發兵南征,朝中反戰勢力被完顏亮以強權壓製,幾名最堅定的反戰大臣甚至被下獄賜死。完顏雍作為反戰派中地位和影響不容小覷的一位皇族權貴,大概已感受到自身的危險,所以才如此迫切地要離開中都以避開完顏亮。想通這一點,也就不難理解他要代替九王子為人質的原因了。
見我沉吟不語,完顏雍急道:“你們綁架九王子,還不是為了平安離開中都,若有本王為質,要離開中都的勝算更大一些。九王子嬌生慣養又體弱多病,落在你們手裏時間一長,萬一有什麽差池,皇上定會發舉國之力報複,就算把中都掘地三尺,也定要把你們找出來!”
我心知他說得有理,不過如今我也不知九王子下落,當然這交易就無從談起,再說他這個趙王在完顏亮眼裏未必有九王子矜貴,以他為質,完顏亮未必會投鼠忌器。想到這我敷衍道:“你這建議我記心上了,隻要我知道九王子下落,定會找你帶我們離開中都。”
說著我站起身來,對完顏雍一拱手,“如果王爺今晚是為這事約我,那麽你的目的就已達到了。如今天色已晚,月也賞過,白某這就告辭,改日再與王爺月下言歡。”
完顏雍張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最終卻沒說出來。不知何故,我對完顏雍始終沒什麽好感,按說他外表儒雅,舉止雍容,言談得體,貴為王爺卻無半分驕奢之態,無論作為對手還是作為敵人,都該值得尊敬。但我卻偏偏不喜歡他。
我剛要步出涼亭,一旁那灰衣人驀地閃身攔在我麵前,快得令我一驚。麵麵相對時,我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臉。隻見他麵色蒼白瘦削,五官普普通通,是那種見過幾次也未必會讓人留意的模樣,隻有那眼眸中隱約的一點寒光,偶爾令人感到有些刺眼。從他的模樣來看,年紀應該不超過三十,但他的眼光卻有著同齡人沒有的閱曆和深沉。
“閃開!”我不喜有人擋路,伸手就去推他的胸膛,指尖尚未觸及他的衣襟已被他抬手擋開。我心有不甘,雙手連環推搡拍擊,轉眼間便連出十數掌,卻被他一一格擋了開去。直到我抬膝頂向他腰肋,他才倏地退開兩步,“嗆”一聲拔出了佩劍,跟著劍光一閃直指我咽喉,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住手!”完顏雍一聲輕喝,那劍光應聲停在我身前不足一尺外,倏進倏停,直如閃電一般。我望著近在咫尺的劍鋒,隻覺鼻尖隱有冷汗在冒。這一劍若不是有完顏雍喝住,我就算能躲過也一定會非常狼狽。這灰衣人出劍之快,就算比斷手前的浪烈恐怕也不遜多讓,而他空手近身搏鬥的本領,絕對在金國大內總管宗拓之上。
“阿布,不得無禮!”隨著完顏雍的喝聲,灰衣人還劍入鞘,長劍清脆的入鞘聲異常幹淨利落。我暗自鬆了口氣,對他咧嘴一笑道:“好快的身手,怎麽稱呼?”
灰衣人沒有回答,卻依舊攔住我的去路。我心中暗惱,正欲再次向前硬闖,卻聽完顏雍在我身後解釋道:“白壯士別多心,阿布是個啞巴,他本名勒布衣,小名阿布。”
我又是一驚,望著灰衣人緊抿的雙唇,我實在無法把他和啞巴聯係起來。
“阿布,讓他走吧。”完顏雍在我身後輕輕歎道,“白壯士,記得我的提議,你若有了九王子下落請務必與本王聯係。另外再請轉告西門先生,就說本王十分想念他。”
雖然知道完顏雍口中的“想念”沒有別的意思,甚至他都沒見過“西門庸”的真麵目,但我心中還是有些不快,冷哼一聲大步而去。我對完顏雍的大度並不感激,想必如今他最迫切的願望是暫時離開中都這是非之地。我對他來說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小卒子,若能通過我這個小卒子找到完顏亮最寵愛的九王子,他或許可以因此功勞得以離開中都,既避免因反戰而獲罪,又避免卷進完顏亮南征的大軍。
我順著原路往回走,天上月色甚明,照得大地如同白晝,使我不至於迷路。走了大約頓飯功夫,陡聽前方一聲低喝:“站住!”
我忙停住腳步,我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卻是一偏僻小巷,黑黢黢看不到半個人影。我正以為遇上了劫匪,卻聽方才那聲音又喝道:“把手亮出來,站在那兒別動。”
我依言張開雙臂,隻見巷口閃出兩個黑影,都是一身皂衣,倒提短刃,步伐輕盈得像兩隻在黑夜中出沒的狸貓。其中一個對我喝道:“什麽人?幹什麽的?”
我突然意識到現在中都城中是非常時期,深夜獨自一人在街頭漫步當然要招人盤問。我忙裝著害怕的樣子答道:“我、我是安分守紀的良民,家中有人急病,我連夜來請大夫。”
“胡說!”那人嗬道,“你口音既非本地人,而這附近又無大夫,你請誰?”
沒想到對方一眼就看穿了我那破綻百出的謊話,看對方那非兵非役的衣著,以及那頗為專業的行動和舉止,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遇到了令人談之色變的偵緝營密衛。
“我、我是剛搬到中都來的外地人,”我忙辯解道,“對這附近不太熟悉,忘了大夫所在的街道。”
“哼,還在胡說。”兩個黑影在數尺外停住,其中一個冷冷問,“你家住哪裏?”
我心知這可不能信口胡謅,可惜剛到中都不久,地名對我來說完全陌生,想胡謅一個出來都不容易。這一猶豫,對麵那黑衣人立刻高聲喝道:“來人,給我拿下!”
我轉身就想跑,一回頭才發覺身後不知何時也出現了同樣服飾的幾個黑影,加上前麵兩人,十多人慢慢向我逼來,我已落入他們的包圍之中。
“立刻跪地投降,若敢反抗,就地正法!”說話的人看來是這些密衛的頭領,十幾個黑衣人在他的指揮下,頗為默契地把我包圍起來。我慢慢蹲下身子,把手抱在頭上,假意照著他的話投降受縛,心中卻在尋思著脫身之計。
見我聽話地蹲下來,一個黑衣人拿出鐐銬就上來鎖我。待他要把鐐銬套上我脖子時,我已一拳擊中他的小腹。他沒想到我敢在十多人的包圍下反抗,幾乎毫無防備,這一拳把他打得一聲慘叫,捂著肚子痛苦地蹲了下去。我一把奪下他腰中的佩刀就向前衝去。
前方的密衛們邊抵擋我的進攻邊向後退去,而後方的則緊追上前,十多個人配合異常默契,始終把我包圍在人群中間。數度衝擊無果後,我才知道這些密衛個個都不是庸手,難怪偵緝營在中都人人畏懼,除了它歸完顏亮直轄、權力巨大外,它也確實網羅了不少人才。
“快放下兵刃,饒你不死!”那個首領在人叢外高聲叫道,眾密衛在他的督促下圍逼得越加緊迫。我在十多個高手的包圍下根本無路可逃,激鬥下去不是英勇戰死就是力竭受擒,他根本勿須對我這般優待。但聽到那首領的喊話,我突然把握到關鍵點。他們最重要的是找到九王子的線索,所以不會輕易殺害任何一個嫌疑人,想到這我靈機一動,對那首領突然高叫一聲:“等一等!”
眾人立刻停手,隻片刻功夫我就被他們逼到了牆角,完全無路可退,我不禁對他們的戰鬥力感到驚心,忙對那首領笑道:“你們不就是想找回九王子嗎?像你們這樣苦苦相迫,萬一不小心傷了我,令我傷重不治,斷了尋找九王子的線索,看你們怎麽向完顏亮交代?”
那首領麵色微變,不僅是因為我直呼完顏亮的名字,更因為我說中了他的心事。大概沒想到我還真跟九王子的下落有關,他臉上閃過一絲喜色,忙道:“隻要你說出九王子的下落,我們決不再為難你。”
“你們如此苦苦相逼,我怎麽敢相信你們呢?”我笑道。那首領忙對眾人拍拍手,眾密衛立刻退開幾步,在數丈外把我圍定,那首領這才對我道:“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們不再相逼,也請你拿出點誠意,告訴我們九王子下落,我們不僅不為難你,還會奏請皇上重重賞賜於你。”
我鼻孔裏輕嗤了一聲,心知對方是因為一時半會奈何不了我,又不敢痛下殺手要我性命,所以才會暫時對我這般客氣。以完顏亮的為人,就算我把九王子送到他麵前,他恐怕也不會放過我,何況我還根本不知道九王子的下落。見眾密衛退出兩三丈遠,我邊尋思著脫身之計,邊敷衍道:“是不是我告訴你們九王子下落,你就讓我走?”
“那是自然。”那首領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不過這也得等我派人證實了你的話後,才能讓你安全離開。”
“說得也是,”我理解地點點頭,笑道,“九王子所在的地方十分隱秘,就算我告訴你們大致方位你們也未必找得到,還是我帶你們去吧。”
說著我就要往前走,打算帶他們在深夜的街頭溜達大半夜,我想他們總有鬆懈的時候,我也就有了脫身的機會。誰知那首領看穿了我的心思,立刻道:“不必,你告訴我們九王子的所在就行,剩下的就不必勞煩你了。”
“好吧。”我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隨口說出牡丹亭的地名,在中都我實在不知道幾個地名,正好牡丹亭夠偏僻,離這兒還有點距離,隻要他們分幾個人去牡丹亭,我脫身的機會自然也就大了起來。那頭領盤問了一下牡丹亭周圍的情形,看出我並非完全胡謅,便對一個手下耳語了幾句,那手下立刻掏出一節信炮,對著天淩空炸開。
我暗叫糟糕。沒想到幾句胡謅竟惹來滿城的兵丁和密衛,要想脫身恐怕更難了。見眾人並沒有放鬆包圍,而我還在硬闖和等待機會中猶豫的時候,隻聽遠處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遠遠就聽到一個有幾分熟悉的聲音在喝問:“什麽人放出的信號?”
“回大人話,小人發現了九王子的線索。”那密衛首領忙迎上去,月色下,一個身形魁偉的漢子率十幾人匆匆而來,一見到我,他那紫膛色的臉上不禁露出興奮而惡毒微笑,對我連連點頭:“是你,真是你?巧!太巧了!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
沒想到因為我的信口開河,居然引來了我此刻最不願見到的人,我隻得苦笑道:“宗大人別來無恙啊?看來咱們還真是有緣呢。”
“是啊,咱們的緣分還真是不淺。”宗拓眼中閃著貓戲老鼠的興奮之色,把手指關節捏得劈啪作響,對我陰陰地笑道,“我要不好好招呼你,豈不辜負了老天爺對我的眷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