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暗渡陳倉

悠悠黑暗不知持續了多久,當我被一瓢涼水驚醒時,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宏大宮殿中,身旁的托尼也呻吟著慢慢坐起來。我搖搖尚有些昏沉沉的腦袋,正欲一躍而起,才發現自己手腳俱為鐐銬羈絆,前方台輦上,一人身著便服據案而坐,正饒有興致地望著我們。

是完顏亮!我心中一驚,偷眼打量四周,隻見那個侍衛首領率數十名侍衛把我和托尼圍在中間。方才吃了他一記重擊,現在我總算想起了他的名字和官銜:大內侍衛總管宗拓,大金國罕見的勇士。

耶律兄弟好像沒落到他們手中,我稍稍安心了些。抬頭一看見完顏亮戲謔中帶有調笑的表情,心中不由一沉,堂堂大金國皇帝決不會無聊到對兩個異國的千夫長感興趣的地步,如今突然出現在我們麵前,以他的為人,多半不會有什麽好事。

“皇上好!”我心中忐忑不安,強笑著對他拱手招呼,“我們又見麵了,皇上前日的海量小人現在還曆曆在目,記憶猶新呢。”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大概酒量是完顏亮頗為自負的本事之一,聽我稱讚,他臉上的表情柔和了些,也許是想起了前日與我共飲的情形,臉上甚至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輕輕一揮手,讓圍著我的幾個侍衛稍稍退開了些,他才道:“朕把你們請來,是聽說你們反出了西夏會同館,還傷了西夏不少侍衛和近衛兵卒,朕知道你二人曾是戰勝我大金國鬥奴的勇士,幾乎是一步登天從奴隸直接升為百夫長、千夫長,所以朕有些奇怪,想知道你們為何要反出西夏近衛軍?”

“皇上,”我恭恭敬敬地道,“想我和托尼都不是西夏人,當然不一定要對西夏終生效忠,在這亂世之中,我們自然是要選擇一個值得永遠效忠的英武明君。在見到陛下以前,西夏皇帝李仁孝無疑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在見過陛下之後,我們才知道誰將是這亂世最終一統天下的真命天子,誰才是文治武功傳誦後世的千古一帝!我們也因此生出了歸附之心,不想被野利莫仁察覺,要問我們一個叛國之罪,我們隻好拚命逃出來。如今能在陛下麵前剖白心跡,也算老天開眼了了一樁心事,陛下若格於金夏兩國的關係要把我們交給野利莫仁,我們也理解陛下的苦衷和難處,不敢抱怨。”

這番說詞頗有些肉麻,尤其那個“千古一帝”讓完顏亮頗為受用,臉上甚至露出會心一笑,不過他對我的話並不怎麽相信,隻捋著頜下短髯笑道:“西夏李仁孝在朕眼裏都不值一提,何況區區兩個使臣。朕不會因他們的原因影響自己的決定,不過你二人雖是不可多得的勇士,但今日你們能叛夏,他日未必不會叛朕,你要朕如何相信你們?”

我忙笑道:“皇上,在下雖是宋人,卻早已對積弱百年的南宋朝廷不抱任何希望,西夏又僻處蠻荒貧瘠之地,難成大器。其它像吐番、西遼、回鶻諸國,更是不值一提,隻有大金國才是天下有識之士的首選。古人尚知良禽擇木而棲,何況我等,再說托尼為西疆小國武士,千裏迢迢來我中原,還不是為了有一番大作為。難道不選擇陛下這等千古明君來效忠?反而要為毫無前途的西夏國賣命不成?”

“嗯,你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完顏亮似信非信地點點頭,“古人尚知千金買馬骨,朕自然不會虧待前來投效的勇士,正好朕的身邊也缺幾個堪當大任的大內侍從,不如你們就留在朕的身邊好了。”

我心中一寬,正要謝恩,卻見完顏亮促狹地望著我繼續說:“不過朕隨時出入後宮,你二人若隨朕進出多有不便,而朕又一刻也少不了像你們這等武藝高強的侍從。你二人不如就淨了身入宮來當差,也算是朕對你們叛夏投金的額外恩寵,我大金國不知有多少勇士想獲得這一恩寵而不可得呢。”

我一怔,望著完顏亮滿是嘲弄的眼神,突然明白他自始至終都在戲弄我們,又或者在用這等絕戶計考驗我們的忠心,雖然我和托尼都是難得一見的武士,但在兵多將廣、猛將如雲的大金國,根本不會被完顏亮放在心上,我們在他眼裏根本不值一哂。

答應他?我不怕砍頭,卻怕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但要不答應,恐怕我和托尼立刻就會被推出午門斬首,何去何從?我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了兩難。

“怎麽樣?考慮好沒有?”完顏亮見我不語,眼中的嘲弄之色更甚。我見狀隻好硬著頭皮繼續把謊言編下去。

“陛下,”我一拜到地,語言之誠懇令我都有些感動,“能為英明神武的千古明君效犬馬之勞是我和托尼的榮幸,何況能隨侍陛下身邊作一貼身侍從,我們當然求之不得,不過我和托尼還有一項特殊的能力,這種能力在淨身後會立刻失去,若不能用這種特殊的能力為陛下效勞,不能不說是我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說到這我停下來,我知道留下必要的懸念對勾起別人好奇心的重要性。果然,完顏亮捋著短髯的手驀地停下來,臉上表情有些奇怪,似在苦忍什麽,最後終於還是沒忍住,突然拍案爆出震天狂笑,直笑得捂住肚子連連喘息,就連周圍的侍衛們也在咬牙苦忍,那模樣簡直比跟人惡鬥還辛苦。我和托尼麵麵相覷,實在不知他在笑什麽。

“你可真會說笑,”完顏亮喘息稍定,終於捂著肚子說出話來,“男人淨身後當然會失去那種特殊的能力,不過朕不需要誰用這種能力為朕效勞,你還是留著等下輩子用吧。”

我一下子明白他們在笑什麽,自己也不禁莞爾,也怪我說得含混不清,別人難免要會錯意,不過我也暗自慶幸這種誤會,一個人在笑的時候總是愉快的,這個時候大概更容易被說服。

“陛下,”我失笑道,“我當然不是指每個男人都有的那種能力,我要敢跟陛下開這種玩笑,陛下還不把我的舌頭割下來喂狗?”

“哦?”完顏亮終於生出些興趣,用目光示意我說下去。

“托尼是西方一個古老民族的武士,那個民族流傳著一種神奇的占星術,”我拍拍身旁的托尼,完全不理會他一臉的茫然,繼續自信地侃侃而談,“而托尼碰巧也會這種占星術,這種奇術不僅能趨吉避凶,還能預測未來,我和托尼反出西夏投奔陛下,便是根據占星術的指示,選擇即將君臨天下的偉大帝君。”

“西方占星術的名頭朕倒也聽說過,到很想看看它究竟有何神奇,”完顏亮終於生出了真正的興趣,第一句話就讓我慶幸自己歪打正著,謊言居然編得有根有據。他接下來的問題我更是成竹在胸,他似信非信地質問道,“你意思是托尼一旦淨身,就會失去占星的能力?就算如此,你淨不淨身跟他的占星術又有什麽關係?卻想要朕同時放過你二人,這不過是你的緩兵之計吧?”

我從容一笑:“陛下,托尼的占星術需要有人護駕,在他聚起全部精氣神夜觀天相的時候,更需要有人給他掌羅盤和水晶球等法器,這個人不僅不能是陰人廢人,還必須熟悉所有占星的程序,而有這種經驗的我,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你是說你們曾經占過星?”完顏亮饒有興致地盯著我問道。

“沒錯,”我臉上表情泰然自若,“那還是在西夏興慶府時,若沒有那次占星,我和托尼也未必會反出西夏投奔陛下。”

完顏亮眉宇間閃過一絲狐疑,淡淡問:“你們有意投奔朕,為何不在反出西夏會同館後,第一時間來見朕?”

“我們苦無進身之階啊,陛下!”我言詞越加懇切,“我和托尼不過是西夏一小小千夫長,在中都又人生地不熟,在沒有弄清陛下對西夏人的態度前,我們不僅不敢見陛下,甚至也不敢見官,誰知道會不會被官府當成通緝逃犯?”

完顏亮眉宇間的疑雲並未盡散,卻也不再多問,稍猶豫了一下,裝著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那次占星,天相怎麽說?”

我心中一寬,這個權頃天下的人間帝王,終於還是對不測的天威心存顧忌,不再那麽剛愎獨斷,終於也像所有平常人一樣,希望在茫然不可測度的天相中,找到自己在人間為所欲為的神聖依據。我心中暗笑,隻要他心靈深處隱約相信這等怪亂神力,就有了無法克服的性格弱點。即便他僅僅是出於對占星術的好奇,至少我和托尼的下半身也暫時安全了。

“陛下,”我開始故弄玄虛起來,“由於那一次占星沒有專門的觀星台,也無法在興慶府選擇最佳的占星位置,所以許多天相都還無法窺破,我們隻是見到東方的帝星明亮耀眼,表明東方有一位千古帝君,即將成就萬世霸業,所以才請命護送公主來中都,想伺機投奔陛下,為陛下征戰疆場,以期在將來的霸業中占得一席之地,讓我們卑微的名字,因陛下的威名而萬代流芳!”

我有意把天相和完顏亮即將進行的軍事行動朦朦朧朧地聯係起來,這果然引起了他更大的興趣,眼中的嘲弄之色盡去,代之以虔誠的企盼,盯著我殷切地問:“你是說朕這次將橫掃南方,獨步天下,成為建立一個千古帝國的不世帝君?”

“陛下,”我垂下頭,知道謊話要適可而止,萬不可說得太盡。“天相隻是說陛下會成為一代霸主,但何時能征服南方,卻因上次占星的位置和條件限製,尚無法得出準確的結論。”

“好!朕給你們最好的條件,”完顏亮驀地站起來,指指托尼昂然道,“你告訴他,需要什麽樣的條件盡管告訴內務府,朕要你們用占星術為朕即將進行的南征找到天意的證據,讓那些反對南征的老頑固閉嘴,也讓那些對南征心存疑慮的將士們看到光明的未來!”

望著一臉自信的完顏亮,我心中如一道電光閃過,突然明白並不是我的謊話多麽高明把完顏亮騙過,而是完顏亮目前正好有這種需要,需要一個完全不同於尋常易經八卦之類的預測來激勵士氣、打擊朝中的反對者,而傳說中的西方神秘占星術正好可以滿足這種需要。至於托尼會不會占星術,以及占星術是不是靈驗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隻是結論,完顏亮隻是要一個滿足他要求的結論。

我心領神會,立刻把方才的經過簡短地向托尼翻譯解釋了一遍,托尼這才明白自己的命運在方才短短一會兒已數度改變,現在該是一個精通占星術的術士,為了下半身的安全他也隻得聽從我的謊言,配合我把這出戲唱下去。

“陛下,”我裝模作樣地和托尼比劃半晌,才轉頭對完顏亮解釋道,“托尼說為了占星的準確無誤,必須新建一個占星台,另外還需要製作一些必要的法器,恐怕要花些時間。”

“朕可以等!”完顏亮立刻道,“需要什麽盡管跟內務府說,朕會下旨讓內務府全力配合你們,排場要越大越好。不過你們要記住,所有這一切都要在朕的大軍出發前完成,這大概還有一個月的期限。”

我再次心領神會,對這等神秘不可測度的奇術,排場越大,可信度也就越高。至於期限,當然是為鼓舞士氣,金國大軍若已經橫掃了南宋,還要我們的預測何用?明白這一點,我立刻笑道:“陛下放心,我們保證在一個月內建起占星台,為陛下窺破這不測的天相。”

“好!朕等你們的好消息。”完顏亮滿意地點點頭,“你二人若能準確預測我金國雄師光耀千古的功勳戰績,朕便封你二人為朕的千夫長,我大金國的千夫長大概比偏僻小國西夏的將軍更有價值吧。”

“謝主隆恩!”我趕緊拉起托尼大禮謝恩,適時地配合了完顏亮君臨天下的狂傲。

在我和托尼正要告退時,有內官從大殿外匆匆進來稟報:“啟奏陛下,趙王有急事求見!”

“宣他進來!”完顏亮說完衝宗拓擺擺手,宗拓立刻令侍衛們把我和托尼押了出去。出門前正好與匆匆而來的趙王完顏雍迎麵相遇,雖然我已經竭力低下頭了,可還是被他一眼就認了出來,從他疑惑的眼神中,我知道自己又遇到了新的麻煩。

令人驚訝的是,他並沒有阻攔也沒有多問,大概因為這是皇宮,他也不敢輕舉妄動吧。跨出殿門後我故意腳下一軟摔倒在地,心中打定主意,萬一完顏雍對完顏亮說出令我們不利的話,我和托尼就隻有拚死一搏了。

還好,完顏雍並沒有向完顏亮提起我,隻是大聲道:“啟奏陛下,今日上都傳來消息,契丹人有作亂跡象。上都為我大金國舊京,也是我大金國根基所在,微臣身為皇室宗親,理該為皇上分憂,請皇上允微臣趕回上都,以防我大金國根基生變。”

我正在殿外偷聽,領我們出來的閹人已小聲嗬斥起來:“還不快走,想獲罪麽?”

我白了他一眼,嘟囔道:“我受了傷,腿上乏力,蹲這兒歇歇,不行麽?”

話沒說完,宗拓已一把把我拉了起來,和兩個侍衛把我強行架了出去。偷聽到完顏雍的話我心中稍稍安定了一點,看來他是要急著離開中都這是非之地,大概不會節外生枝對完顏亮說什麽別的事,多半也沒功夫去追查我的身份。可惜沒聽到完顏亮的答複,要是放完顏雍回上都就好了。

有內務府的支持,有整個大金國的國庫做後盾,一切都變得容易起來,當天晚上就由托尼確定下來,第二天便破土動工,正好在皇城的後花園。我們都沒忘自己的使命,能利用督造觀星台的機會進出皇宮,乘機打探黛絲麗的下落,也算是因禍得福的好事。至於那些觀星的儀器工具也都是由我信手拈來,隨意設計,由能工巧匠連夜趕製,全為金玉之器,極盡富麗奢華。反正是內務府出錢,我也沒必要替完顏亮省。再說排場越大,儀式越隆重,就越具有權威性,也越容易讓人相信,我和完顏亮都懂得這騙術的至理。至於這些極盡奢華的工具如何操作使用,隻有天知道。

我和托尼終於可以每天進出皇宮,表麵上是監督觀星台的建造,實際上是想打探黛絲麗的下落,但侍衛首領宗拓始終帶著十幾個大內侍衛形影不離地跟著我們,把我們活動的範圍限製在觀星台工地和進出皇城的路線上,就連我們在皇城外暫住的別院,也被完顏亮的禦林軍守衛得固若金湯,簡直就像一座舒適的監獄。

在內務府太監的不斷催逼下,觀星台突飛猛進地日日增高,沒用多久就初具規模。看著即將完工的觀星台,我和托尼心情越發沉重,十多天過去,進出皇城十餘次,連跟一個宮女太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更莫談打探黛絲麗下落了。

皇家花園四季如春,身為滿園春色包圍,就著蘇式小點,品著江南名茶監督觀星台的建造,本該是十分愜意的雅事,但在宗拓一幹粗人環侍下,什麽好心情都沒了。

“喂,那天你擋我一拳,反應很是敏捷,手上功夫不錯,不知宗大人出身何門何派?”我沒話找話,故意問一臉木然的宗拓。他卻對我的話竟充耳不聞,完全不加理睬。我想大概是完顏亮有話在先,這些侍衛都不敢跟我說話,不過我卻不想放棄,故意轉問另一個滿臉稚氣的年輕侍衛問道,“宗大人有耳疾?”

“當然沒有。”那侍衛隨口答道,話音剛落,臉色驀地變得煞白,慌忙轉望宗拓,隻見宗拓神情木然,隻對那侍衛淡淡道:“到尚刑監自領八十軍棍。”

“謝大人!”那侍衛拜倒在地,跟著如飛退去,臉上竟隱有喜色,顯然這處罰比他想象的要輕。我沒想到完顏亮防我之心竟如此之深,而他的侍衛又如此紀律嚴明,守令如山,推想到他的軍隊,恐怕也是令行禁止的虎狼之師,大金國能睥睨天下上百年,當不是浪得虛名。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鶯鶯燕燕的聲音,在很少有人女人出現工地上,這聲音顯得頗為突兀。轉頭望去,隻見幾個宮妝女子正嫋娜而來,打頭那個讓我心神一跳,一眼就認出那是原來的西夏國公主,現在的大金國王妃。

宗拓也看到了那幾個女子,忙迎上去把眾女擋在遠處,似在勸說眾女回去,但眾女似有不甘,爭執聲不時傳過來,寶燕公主更回複了她曾經的刁蠻,直著身子便往前闖,宗拓不敢伸手阻攔,隻得苦著臉緊跟在眾女身後,連連示意手下侍衛攔住她們。兩個不識趣的侍衛剛迎上去,還沒來得及開口便一左一右吃了寶燕公主兩記耳光,大概寶燕公主在後宮頗為得寵,侍衛們竟不敢躲閃,也不敢再阻攔。

她終於來到涼亭,我和托尼忙起身相迎,卻又不知說什麽才好。隻十多天不見,她便和我記憶中的寶燕公主有了很大出入,臉上似豐頤白淨了一些,但眼中那種天生的野氣幾乎完全消失,代之以一種養尊處優百無聊賴的空虛,隻在看到我時,眼中才迸出一絲火星。

“你們為何要反叛大夏?”她用急速的西夏語質問道,托尼一時沒聽懂,茫然不知所對,我卻不知怎麽解說才好,隻有苦笑著聳了聳肩。

“可是為了那個西域女子?”她迫近一步,聲音又快又急,要不是精通西夏語,根本聽不懂她說的是什麽。

我心中一愕,立刻明白她的所指,像黛絲麗這類白種人,在寶燕公主眼裏或許都被歸入西域人一類。我心中閃過一絲驚喜,麵上卻不動聲色,偷眼打量四周,見眾侍衛包括宗拓在內,都露出茫然的表情,我才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她在鹹熙宮充作舞姬,我見過。”說著寶燕公主突然一腳向我踢來,並放聲大罵,“忘恩負義的東西,父皇何曾虧待過你們!”

猝不及防之下我差點被她踢中,狼狽跳開兩步,她又轉踢托尼,托尼格於風度也沒有出手招架,隻閃身躲在幾個侍衛身後。我正不知她如何突然發橫,卻隻見眾侍衛抿嘴偷笑,全然不加阻攔,顯然是見慣了她的蠻橫,我立刻明白了她的用心,她是要掩飾來見我的真正用意,尤其最後那一句喝罵,顯然是說給略懂西夏語的宗拓聽的。

“王妃息怒!”我邊躲開她後麵幾腳,邊配合著她演戲,“俗話說良禽擇木而棲,我投奔陛下也是順應天意,再說陛下現為王妃丈夫,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王妃不該怪我才是。”

宗拓此刻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適時攔在我和王妃之間,勸道:“娘娘息怒,娘娘既然嫁給了皇上,當以我大金國為家,對白先生和托尼先生投奔皇上該感到高興才是。”

幾個侍衛也站出來勸解,好說歹說總算把王妃和她那些姐妹勸了回去。突然知道了黛絲麗的下落,我心中異常欣喜,但這種欣喜隻持續了短短一會兒,要知道在這戒備森嚴的禁宮,要把一個大活人弄出去,簡直難如登天。

“什麽?黛絲麗在鹹熙宮?”當晚回到住處,托尼聽我轉述日間寶燕公主的話後,一時興奮得坐臥不安,隻恨不得立刻就硬闖禁宮把她救出來,被我好說歹說才總算勸住。

“黛絲麗美若天仙,若落在完顏亮眼裏,豈不、豈不”托尼說到這竟有些哽咽起來。

“若要出什麽差錯也早就出了,不在這一日半日,”我勸解道,“這次楚王送給完顏亮的女子不在少數,而西域各國為討好完顏亮,也常把美貌少女獻來中都,再加隨時挑選入宮的本國少女,完顏亮後宮的美女多不勝數,許多女子在宮中終其一生都見不到皇上一麵,像寶燕公主這樣一來就受寵的少之又少,沒有特殊的身份和理由,普通女子要被完顏亮看上,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黛絲麗不是普通女子!”托尼見我把黛絲麗目為普通女子,一時急得滿臉通紅。

“在你眼裏或許很特別,但在那些見錢才眼開的太監眼裏,再絕色的女子都是凡脂俗粉,不值得讓皇上一看。”

聽我這麽一分析,托尼才漸漸冷靜下來,卻還是不放心地催促:“那咱們也要盡快想辦法把她救出來,她在那危險之地,隨時都可能出意外。”

我攤攤手,無奈歎道:“我巴不得立刻把她救出皇宮,連夜逃往南宋,但皇宮中除了寶燕公主,誰都是我們的敵人,沒有萬全之策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我倒有一個主意。”托尼突然停止了不安的徘徊,定定地盯著我。我有些意外,忙追問:“什麽主意?”

“觀星台馬上就要建成,”托尼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之色,“我們有機會整夜都留在上麵觀星,而宗拓和那些侍衛不可能一直都緊盯著我們,我們甚至可以托言觀星時不能有他人幹擾,不容任何人上觀星台,這樣我就有機會偷去鹹熙宮,找到黛絲麗!”

“那又如何?即便找到她,我們也無法把她從戒備森嚴的禁宮帶出去。”

托尼深吸口氣,緩緩道:“所以我們隻有賭上一賭!”

“賭?如何賭?”

托尼摸摸頜下新生出的連鬢短須,意味深長地問:“在你們東方人眼裏,我們白種人的相貌是不是都很相似,很容易讓人混淆,就像我常常分不清你們東方人的容貌一樣。”

我一怔,點頭道:“不錯,因為你們與我們完全不同的相貌特征,使我們更多地注意到你們頭發和皮膚的顏色,以及高高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窩這些共同的特征,忽略了你們每個人之間的細微差別,所以不易記住你們的容貌。”

“這就對了!觀星台建成之日,我們可以整夜留在台上休息,而宗拓和他那批侍衛不可能一直堅守下去,必定會讓人代替他們,新來的兵卒對咱倆不一定熟悉,正好進行我的計劃!”托尼眼裏閃過興奮的光芒,低聲道:“屆時我摸下觀星台,去鹹熙宮找到黛絲麗,然後為她粘上事先準備好的假須遮住部分容貌,把她假扮成我後送回觀星台,黎明時你帶她出宮,隻要能混過宮門守衛出得禁宮,相信你會有辦法帶她遠走高飛!”

我怔怔地盯著一臉自信的托尼,突然發覺被感情蒙蔽了心智的男人實在是危險,這樣幼稚而瘋狂的計劃簡直就是在自殺,還要拉上我墊背!我心中暗歎:哥們,雖然咱們是生死之交,卻還沒到不問情由陪你送命的地步。

沉吟片刻,我忙對托尼說明厲害:“托尼,你想過沒有,就算一切如你所願,守衛觀星台的都換成不熟悉你我的侍衛兵卒,你又能順利找到黛絲麗,並把她打扮好送回觀星台,但你怎麽辦?總不能讓守衛第二天眼睜睜看著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再說一個女人要假扮成男人,若沒有經過精心的準備和訓練,很難不在舉手投足間輕易就暴露,還有身材也是一大問題,以你高挑出眾的身材,矮上好幾寸的黛絲麗再怎麽扮也不像,就算一路上的守衛們記不清你的容貌,總記得你的身高,一見你突然矮了好多,他們難道不會留意?另外,鹹熙宮突然丟了人,她們難道不立刻上報,整個皇城不全線戒嚴?”

說到這我停下來,我想這些理由已經夠讓托尼打消他的計劃,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就沒有說出口:就算老天開眼讓我把黛絲麗平安帶出禁宮,也無法在禦林軍包圍下逃脫,我一個人還有點希望,但要帶著個完全不會武功的女人就根本不可能,唯一的辦法是回到住處後讓她假扮成仆婦,這樣可以比較容易騙過禦林軍逃脫,畢竟我和托尼才是禦林軍守衛的目標,但這樣一來,我豈不成了冤大頭?我哪有機會逃脫?

“白兄弟!”托尼握住我的手,用殷切的眼神望著我說,“我知道這計謀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但我已不能容忍黛絲麗繼續留在這危險之地,無論如何也要盡快把她救出來,即便成功的希望隻有萬分之一我都要去試!你的那些顧慮我也考慮過,身高的問題可以事先為黛絲麗準備一雙厚底靴子,以減小我和她身高上的差異,還可以用帶內襯的衣衫使她的身材看起來魁梧些,最關鍵的是我必須在行動前受點傷,假裝傷了腳拄一條拐杖,這樣就可以完全消除我和黛絲麗身高上明顯的不同,再在臉上弄出幾道傷疤,塗上金創藥或貼上療傷的膏藥,屆時黛絲麗也照我那模樣打扮,不是有心人誰會看出破綻?至於鹹熙宮那邊,我把黛絲麗送來後會再潛回去,布下疑陣讓人以為黛絲麗是投井自殺,這樣就算有人發現黛絲麗失蹤,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和我們聯係起來。”

“可你如何假裝受傷又不引人懷疑?還同時要傷到腳和臉?”我問道,漸漸覺得這辦法也並非完全不可行。托尼微微一笑,成竹在胸地說:“你忘了觀星台就要封頂?”

望著托尼臉上露出的詭詐之色,我稍一思索便想通了所有關節,不禁興奮擊掌道:“我明白了!你托言親自監督觀星台的封頂,登上那些用竹杆搭成的腳手架,然後故意從幾丈高的地方摔下來,以你的武功當然可以把腿摔得看起來傷很重,摔下來時順便在臉上弄出幾道傷痕也很容易,就算有人對你突然受傷心存疑慮,也決猜不到我們下一步的行動。”

“我還可以踏斷一根手腳架,讓失足更加逼真!”托尼笑著補充了一句。他的自信感染了我,讓我對這計謀也生出信心,但想到兩個無法解決的難題,我心情又黯淡下來,問道:“那你怎麽辦?你如何離開這皇宮?”

托尼臉上露出一絲溫柔,淡淡道:“為了黛絲麗,我已經沒有心思考慮自己。”

淡淡的一句話,卻如暮鼓晨鍾般讓我渾身一震,仔細審視著托尼英俊如雕像的臉龐和深邃似碧海的眼瞳,我很想從中找出一點慷慨激昂的神情,但我失望了,托尼臉上隻有平靜,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表情的話,那是一種幸福。

我突然對托尼生出莫名的嫉妒,嫉妒他那種發乎自然的幸福感。一個男兒,一個武士,可以為國家為民族為朋友甚至什麽也不為就犧牲自己的一切,卻很少有為自己心愛的女人做到這一點,哪怕每個男子都懂得在自己所愛的女人麵前,把上刀山下火海的情話掛在嘴邊。我不禁在記憶中搜尋曾讓自己心動過的女子,很想找出一個能讓我也不顧一切的對象,但我最終失望了,無論綺丹韻還是寶燕公主甚至黛絲麗,沒有誰可以讓我如此不顧一切,或許我永遠也體會不到托尼這種感情,這讓我對這種感情突然生出膜拜之心。

“好!我幫你!”我不禁握住托尼的手,這回我也忘了考慮把黛絲麗帶出禁宮,讓她化妝逃脫後,我自己該怎麽辦?

第二天,親自監督觀星台建造的托尼失足從數丈高的手腳架上摔了下來,不僅劃破了兩邊臉頰,還摔傷了一條腿,雖然宗拓對托尼的失足心存疑慮,甚至親自爬到托尼失足的地方堪察,但在看到那根折斷的竹杆後也就無話可說,隻把負責搭建手腳架的工頭斬首問罪了事。

幾天後觀星台完工,當夜我就和拄著拐杖的托尼登上了觀星台,因占星術的嚴格要求,守衛的兵卒必須退離觀星台十餘丈遠,而觀星台夜間又不能舉燈火,在空曠的後花園中,觀星台附近便成了黑漆漆一片,從觀星台上下決不會被人發現。二更時分,那批熟悉的侍衛終於全部被換下,一切都如托尼預料的那樣順利。

我留在觀星台上,不時弄出點響動迷惑守衛,托尼則摸下觀星台,大概在四更時分終於帶回了久別的黛絲麗,我來不及問起她別後情形,匆忙為她打扮起來,托尼則帶著她換下的衣衫摸回訓練舞姬的鹹熙宮,去布置黛絲麗投井自殺的假象。

在黛絲麗嘴唇頜下和兩腮粘上胡須,再在臉上塗上金創藥,貼上療傷藥膏,我不禁佩服起托尼的創意。黛絲麗如此一打扮,不是有心人根本不會注意到她和托尼的不同。拄上托尼留下的拐杖,更掩飾了最可能暴露她性別的舉止和步伐。

這期間我也才知道了黛絲麗的經曆,她是在走出“死亡之海”後與楚王的狩獵隊遭遇,老苦瓜和巴斯為了保護她已被那些兵將所殺,她也被掠入王府充作女奴,經歌舞訓練後,被楚王任得靜作為西域舞姬獻給了完顏亮。

一切順利得讓人難以置信,第二天黎明帶我們出宮的侍衛沒有任何熟悉的麵孔,沿途崗哨甚至也沒人多看我們一眼,就連趕早來詢問占星結果的內官,也被我需要連觀三天星相才能得出準確預測的謊言打發了回去,幸運之神簡直就像在我們頭頂,一直都在眷顧著我們。

“站住!”就在離最後一道宮門不及三丈遠時,我們身後終於響起一聲冷厲的輕喝,聲音不大,卻使我如墜冰窟,那是我最怕聽到的聲音,大內侍衛總管宗拓的聲音。

慢慢轉回頭,我對身後數丈外的宗拓強笑道:“宗大人還有何事?該不是要請我和托尼吃早點吧?”

“托尼先生何不回過頭來?”宗拓不理會我的玩笑,隻盯著背對他的黛絲麗冷冷地問,“難道我宗拓不值得你回頭?”

我心裏暗暗叫苦,知道宗拓已看出破綻,再瞞不過,忙對黛絲麗低聲道:“隨我往外闖,出了宮門再說。”

說著我拉起黛絲麗就走,身旁幾個護送我們的侍衛稍一遲疑,立刻在宗拓的喝罵下向我們追來,我反身出拳,把兩個追在最前麵的侍衛擊得飛退回去,但更多的侍衛圍了上來,把赤手空拳的我逼得手忙腳亂,我邊戰邊退,掩護著黛絲麗退到宮門時,才發現厚重的宮門已緩緩閉上,守門兵卒也包圍上來,我們已無路可退。

“放棄抵抗束手就擒,不然就把你們亂箭射殺!”宗拓指揮著聞訊趕來的侍衛們布好箭陣,數十支勁弩定定瞄準了困獸般的我和惶然無依的黛絲麗。我滿含歉意地對黛絲麗苦澀一笑,無奈扔掉奪來的佩刀,任由幾個兵卒把我和黛絲麗用鐵鏈鎖了起來。

“說!那個白皮豬在哪裏?”宗拓說著一拳擊在我胸口,痛得我俯下身來,胸腹中一陣氣血翻滾,差點把隔夜的飯也嘔了出來。我喘息著勉強笑道:“宗大人好大的火氣,隻是手上的力道就像是個娘們。哦,不對,應該說是像去了勢的公公。”

砰!臉頰上又吃了重重一拳,打得我兩眼直冒金星,晃晃有些暈沉的腦袋,我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咧嘴對宗拓一笑:“宗大人果然是大金國罕見的勇士,對付無法還手對手,果然是勇往直前,戰無不勝!”

宗拓臉上一寒,更狠的一拳暴然擊中我麵門,然後拎起我的衣襟,盯著我的眼睛森然問:“那個白皮豬在哪裏?”

“你該去問你老媽!”我說著右膝悄然頂出,宗拓決沒有想到我在連遭他三記重擊後,仍然有力量反擊,在二人麵對麵的情況下,我的膝蓋剛好頂中他的命根,他渾身一顫,慢慢鬆手夾著腿後退,嘴唇哆嗦神情淒苦,臉上清白不定,竟痛得說不出話來。望著他臉上駭人的表情,我心知自己馬上要感受的肉體痛苦隻會比他更甚,但我一點也不後悔,隻歎息自己在受傷之後力道減弱不少,不然那一下就可以替他徹底淨身。

四周的侍衛兵卒們不等宗拓招呼就向我撲來,我忙抱住腦袋伏倒在地,用後背去承受那雨點般的暴毆。心知我的冒險要徹底結束了,這回即便不死也要殘廢,就是變成真正的白癡也不算意外。此時此刻我不禁對自己“孫猴子”的名頭大為不忿:還他媽犯罪藝術家呢,連《易經》的影子都沒見到,就栽在幾個粗鄙不堪的野蠻人手裏。

“住手!皇上有諭旨到!宣白壯士晉見!”一個手捧拂塵的內官疾步而來,眾侍衛兵卒不得不悻悻地停下手。多虧事先有所準備,我的身體好像沒有什麽大礙,隻有後背痛得厲害,心想落到殘暴的完顏亮手裏,結果大概也不會比現在更好,便躺在地上耍賴說:“我渾身被你大金國勇士們傷得厲害,沒法起來,有什麽話就這樣說吧,別再想我大禮接旨什麽的了。”

那太監一呆,大概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但隻躊躇了一下便一本正經地宣旨:“皇上口諭,宣托尼先生和白癡先生即刻去清心殿晉見。”

我一怔,不是把我們下到天牢或推出午門斬首?這讓我有些意外,難道完顏亮還要用更殘忍的刑罰來折磨我們不成?我心下惴惴,幹脆橫下一條心一賴到底,躺在地上說道:“我剛被你們大金國勇士群毆,渾身是傷,無法動彈,望公公體諒。”

那太監立刻回頭吩咐一隨從:“去叫一抬小轎過來。”

不一會兒小轎抬到,幾個侍衛不由分說,七手八腳地把我塞進轎中抬起就走,我回頭看見黛絲麗也被鎖在轎後踉蹌而行,不禁為她擔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