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告誡

“何時去?”

“明夜。”

“何時還?”

“不知。”

吳鎧怔住了。

皇帝若離朝十數日,以他的威信,或可鎮得住,可時日一長,誰能保證這內廷外宮之間,不發生什麽意外?

“夜姑娘,你可給我出了個天大的難題。”

“我知道。”夜璃歌正色,“所以我更清楚,如今這北宏國內,可托之人,唯將軍而已。”

吳鎧歎息。

還能說什麽?

還可以說什麽?

他這一生征戰沙場,半為功名,半為家國,男兒當馬革裹屍而死,這是他深藏心底的夢想,或者說是——信仰。

隻可歎,數十年戰功赫赫,卻不被當權者瞧在眼裏,用他之勇,卻不能任他之忠,且手中權限太小,讓他始終難有所作為,未免屈才,而如今,這二十二歲的女子,卻似看透他的靈魂,知悉他滿懷雄心壯誌,並傾力成全,他——還能說什麽?

“我答應你。”良久,一向傲氣的吳大將軍,向夜璃歌作出他忠誠的承諾。

夜璃歌笑了。

這些年來縱劍沙場,她真的很少笑,一旦笑,對任何男人,都有一種致命的殺傷力。

吳鎧看得有些發呆——他自認自持力過人,卻也不禁心旌動搖,心中暗歎,難怪傅滄泓鐵血冷情,也會被這女子攝了魂魄。

“如此,璃歌告辭。”衝他一抱拳,夜璃歌即轉身離去。

外麵,夜星清寒,明亮得像燦燦的寶石。

傅滄驁悄無聲息地從暗影裏閃出,攜起夜璃歌,禦風向天定宮飛去。

龍赫殿裏,傅滄泓正來來回回地走動著,腦海裏計劃著千百般事情,卻都與北宏無關,而是璃國。

璃國……

炎京……

那個物富民豐的國家,那座美侖美奐的王都,在天下人看來,有如神話,可他卻全無好感,因為它們,囚禁了他今生最愛的女人。

下垂的雙手慢慢蜷緊——其實,早在炎京城頭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便生出了這種衝動,想打碎它們,覆滅它們,這樣的話,他和她之間,便再沒有什麽家與國的界限,沒有那麽些惱人的陳規習俗,也不必再顧忌這顧忌那,防範這防範那。

但,這也隻是想想罷了,他心裏很清楚,倘若敢將這想法付諸於現實,他將永遠失去她。

兩道人影從殿門外閃進,傅滄泓轉頭望去,恰恰望進夜璃歌平靜的眸中。

“都妥了?”

“妥了。”夜璃歌點頭。

傅滄泓雙眸一亮:“如此說來,今夜我們便可動身?”

“嗯。”

“太好了。”傅滄泓精神大振——他相信,隻要他們在一起,沒有什麽問題不能解決,更重要的是,他可以無時無刻地守著她,再不許任何意外發生,說不定,還可以順帶把那樁惱人的婚約給解決了。

像是瞧出他的心思,夜璃歌麵色微冷:“滄泓。”

“什麽?”

“我還是那句話,璃國的一切,你不能動。”

傅滄泓撇撇唇,磨了會兒牙:“行,但我有個前提。”

“什麽?”

“他們——也不能動你!”

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夜璃歌方點頭:“好。”

協議達成。

瞧了瞧外邊兒已經亮起來的天色,傅滄泓道:“既如此,趁著這幾個時辰,我去把所有的政務處理好,你和滄驁好好休息休息。”

“嗯。”夜璃歌點頭,看著他離去,方拉著滄驁,進了內幃——折騰了這兩日,她的確是有些累了。

禦書房。

火狼揪緊了眉,定定地看著禦案後的傅滄泓,嗓音有些低沉:“皇上,您,已經決定了?”

“決定了。”

火狼蠕動著嘴唇,欲言又止。

傅滄泓看看他:“你,想說什麽?”

“倘若此事牽涉到璃國內政,皇上打算怎麽做?”

傅滄泓沉默——火狼說的,正是他最不想麵對的。

“倘若事情不能圓滿解決,皇上又準備怎麽做?”火狼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接著又道。

被逼得手忙腳亂的傅滄泓,眸中升起絲惱怒——再怎麽說,他是主子,他是屬下,哪有下屬如此對待上級的?

“皇上,”火狼卻不理會他的臉色有多麽難看,撩袍拜伏於地,垂頭看著地麵,“微臣覺得,您應,盡早決策。”

“什麽?”

“皇位、邦國、情義,很多時候,不能兩全,與其將來痛苦,不如趁現在——”

“住口!”傅滄泓一聲斷喝!

火狼打住了話頭,不再言語。

“下去吧。”傅滄泓心煩意亂地擺擺手,“叫梁玖來。”

火狼靜默地退了出去,片刻,頭發花白,身體卻仍然精壯的梁玖腳步沉穩地走進,立於案前:“微臣參見皇上。”

“德州瘟疫,和軍製改編進行得如何?”

“齊稟皇上,瘟疫的情況已經完全控製住,軍製改編也在逐步進行之中,一切妥當,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在接手各位王爺封地的時候,查出大量虧空。”

“哦?”傅滄泓掀起眉頭,凝神細聽著,“虧空?是各位王爺自己挪用了,還是?”

梁玖搖搖頭,麵現難色:“目前還未查出究裏,而且,各位王爺罹難後,諸府樹倒猢孫散,很多做事的人不知去向,也給調查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傅滄泓沉默。

這樣的問題,顯然是他不能想見的。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天總會遇上很多問題,有些問題是能夠預料的,有些問題是你根本毫無準備的,突然就降臨了。

但不管你願不願意,問題始終都是問題,橫亙在那裏,要你去解決。

“這件事……”思慮良久,他緩緩開口道,“且擱一擱吧。”

“可是皇上,”梁玖唇邊的胡須微微抖顫,“廢帝奢靡,造成國庫空虛,如今又出了各郡虧空一事,長此以往,隻怕財政會出現混亂。”

傅滄泓心中咯噔一聲響,不由抬手摸了摸下巴:“……還能支撐多久?”

“據戶部尚書齊永報稱,現在國庫裏留存的銀子,隻夠……維係兩個月……”

“砰——”傅滄泓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兩個月!傅今铖那個死皇帝,居然摔給他這麽個爛攤子!

曆來一國之君,第一重視的,乃是兵權,第二重視的,便是經濟,第三重視的,才是民生,兵權麽,現在有了吳鎧,這人是個將才,且踐諾重信,兵權在他手中,有如在自己掌中,可是這經濟——

“皇上,”梁玖提示道,“眼看秋收在即,是否增加今年的稅收,以充盈國庫?”

“這——”傅滄泓遲疑——國庫空虛乃是事實,可是靠增稅……?他歎了聲,腦海裏不由閃過一些饑民伏屍路旁的情形——他雖冷血,卻並非殘暴,尤其是對民生物力。

“罷了。”良久,他輕歎,“傳令下去,裁剪宮內開支,朕的一應日常用度,都隻三分之一吧。”

梁玖眼裏閃過絲欣慰的光——其實,北宏國內的真實情況,並不像他說的那麽糟糕,之所以誇大其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想看一看這位新君的氣度、以及——仁德。

他們這一班臣子,跟從傅今铖十多年,深諳他喜怒無常,奢侈靡迷的作風,雖然滿腹抱怨,卻也不敢諫言,如今傅今铖下台,走馬上任傅滄泓,這年輕人算是匹黑馬,以前紮在一眾皇親裏,不顯山不露水的,卻突然黃袍加身做了皇帝,他們雖伏在殿上口稱萬歲,卻未必有多少心服。

可是現在,聽罷他的話,梁玖打心裏升出絲敬意。

“梁愛卿,”傅滄泓遲疑了一下,方道,“朕最近……會罷朝一些日子,政務的事,就有勞梁愛卿了,望梁愛卿……勉力為之。”

“罷朝?”梁玫聞言一怔,卻沒有繼續追問——其實傅滄泓“罷朝”已有數日,宮內很有些風言風語傳出,但他與吳鎧絲毫不為所動,仍舊各施其職,踏踏實實,勤勤懇懇,認認真真地工作著。

乍然看去,這狀態很是怪異,實則也是傅今铖遺留的傑作之一——傅今铖這人除了嗜欲嗜殺,貪權專橫之外,禦下卻也有策,即使他呆在後宮裏吃喝玩樂無所不為,整個天下也還在他的操控之中。

為什麽呢?

因為除了明麵兒上這一套正常運轉的國家機器之外,他手裏還操控著一批密探——紫衣衛,他們飄忽無定,說不準什麽時候半夜裏就溜進某個大臣府中,將其於睡夢中哢嚓了。

自然,在這種幽謐恐怖裏生存下來的臣子,也養成了一套自我保護係統,日日懸心,噤若寒蟬,方能好端端地活到現在。

傅滄泓上台之後,雖沒有施展什麽雷厲風行的手段,但傅今铖那高大的陰影還在,所以一班臣子們在沒摸清楚新帝底細的情況下,都不敢亂來,這反倒給了傅滄泓理清朝內情況,迅速接手政務的時機,等到他把一切掌握到手裏,開始駕禦一切,所有人才暗暗心驚——這個年輕的帝王,遠不像表麵看起來那樣一目了然,他那顆心裏到底藏著多少機巧,即使是梁玖這樣的老臣,也拿捏不準,故而,更不敢胡亂動彈。

梁玖走了。

傅滄泓站在禦案前,久久地沉默著,身形筆直得就像一根標杆。

一重又一重的問題,接連不斷地考驗著這個年輕男子。

二十二歲,卻已經曆生死磨難,血腥拚殺,愛恨交纏,如今,又擔著偌大一個國家,萬千黎民的安危……

無形之中,一股極其強大的責任感,沉沉向他壓來——這是他從前,甚少感覺到的。

一直以來,他隻想著要怎麽生存下去,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麽而生存,更沒有想過,要為別的什麽人,擔負什麽責任。

可是現在,他感覺自己已經被推到一方無形的舞台之上,演繹著自己的悲歡喜樂,而他的悲歡喜樂,因為他的身體,他的立場,而不斷擴大,影響著許許多多人的命運——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啊。

長久以來,他都覺得,自己活在一個冰冷而漆黑的世界裏,渴盼著溫暖,渴盼著光明,等到他見到溫暖,見到光明,卻發現自己身旁多了些別的。

手執光明者,就該傳導光明。

擁有溫暖者,就該施惠人心。

刹那之間,他猛然抬頭——

璃歌,璃歌,原來,這就是你一直在做的。

下一刻,他歡欣鼓舞地飛奔了出去,帶著某種熱切的渴望,向著她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