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軌道

錦幔低垂。

夜璃歌安靜地躺著,一頭青絲散開,鋪落滿床。

傅滄驁趴在旁邊,一隻手搭在被褥上,呼吸酣沉。

黑眸緊了緊,傅滄泓眼中掠過絲不悅,適才揚起的激情,頓時退了泰半。

“滄泓……”夜璃歌似有察覺,睜開晨星似的眼眸,目光淡淡,落在他的臉上。

“你,要吃點什麽嗎?”心念微轉,傅滄泓說出的,卻是這麽一句話。

“也好。”夜璃歌點頭,掀開被子下床,同時俯下身子,往傅滄驁的耳裏吹了口氣。

傅滄驁驀地抬頭,額頭差點撞上夜璃歌的下頷,眨著惺忪睡眼,咕噥著道:“餓……”

夜璃歌莞爾,伸手拉起他:“走吧,我們去吃東西。”

傅滄驁點點頭,站起身來,聽話地跟在她身後,言行舉止間,全是依從。傅滄泓看著更加不樂,賭氣似地道:“我也餓。”

夜璃歌笑笑,也不計較什麽,用另一隻手拉起他,三個人就像三位一體似的,一同往外殿而去。

雖然已經登基為帝,但傅滄泓的飲食起居,仍舊由火狼操持照顧,是以龍赫殿中,多的是宮侍,而宮女甚少。

見三人出來,火狼立即去禦廚房,親自安排菜蔬,不多會兒備辦齊整,送入殿中,數十個碟子擺了三行,但大都是家常菜肴。

傅滄驁大手一伸,已然將一個雞腿抓在指間,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傅滄泓取過一隻銀碗,舀了碗蓮子羹,放在夜璃歌麵前,輕聲道:“先喝些潤潤腸胃吧。”

一絲微小的暖流從夜璃歌心中劃過,她什麽都沒說,接過碗細細地喝著,泌甜的**流入喉中,讓她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舒適。

看看身邊的男子,她的心中,忽然就有了一種安定感。

她知道,這樣的舉動,對於自小在孤獨中長大的傅滄泓,已經極為難得——他是個不太會照顧人的人,連照顧自己,很多時候都不耐煩,更遑論他人?

倘若一個人,肯為另一個人改變,除了愛,不作第二設想。

可惜的是,她卻向來是個作風強硬的女人,不太會回應男人這些細小的溫情,更不可能像尋常女子那般,對著心愛的男人撒嬌。

她能提劍上陣殺人,她能為愛人千裏走單騎,孤身入龍潭,卻不會小鳥依人語聲嬌軟。

放下碗,她看定傅滄泓,忽然道:“滄泓,你確定,要跟我去璃國麽?”

傅滄泓一怔,濃眉旋即擰起:“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此去璃國,吉凶難料,我也不敢說,事情弄清楚就能抽身,倘若事與願違,我非但不能離開璃國,還得一直在璃國呆下去,你要怎麽辦?”

傅滄泓屏住了呼吸。

夜璃歌則冷冷地看著他,兩道目光有如犀利的劍,直刺他的心底。

是嗬,倘若此去璃國,經曆千難萬險,卻終不能如願;

倘若此去璃國,擔了風險,付出感情,卻終究兩手空空,他傅滄泓,是否會後悔?

慢慢地,夜璃歌一字一句地開口,嗓音裏帶著金屬般的冷凝:“你是皇帝,你可以三宮……”

“不必再說了!”不待她把話說完,他已經毅然打斷她的話頭,“我去!縱使身遭罹難,縱使屍骨無存,縱使失去這個皇位,我也去!”

夜璃歌垂下了眼瞼。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然盡頭。

傅滄泓伸過手來,緊緊握住她的柔荑。

這一瞬間的溫暖,足以消融所有因誤會結成的堅冰。

飯罷,殿外已是夜幕深垂,為了不驚動宮中守衛,三人均換上一身黑衣,以他們的身手,要悄無聲息地離開天定宮,離開宏都,並非難事。

自側門出,躍上高高的宮牆,三人很快消失在深濃的夜色裏……

整個宏都,仍然在靜謐中安睡……

兩日後,三人到達琉華城,在別院裏停下。

“明天,我們在邊城分手,”看著麵前兩個一模一樣的男子,夜璃歌平靜地開口,“由我先潛回炎京,仍回司空府,你們易裝入城,暗裏探查,盡量不要驚動任何人。”

“行,就按你說的做,”傅滄泓點頭——夜璃歌所言,恰中他的下懷,倘若他們明目張膽地出現在璃國境內,不要說探查底裏,隻怕立即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夜璃歌點點頭,看了看傅滄泓,仍然忍不住叮囑道:“還是那句話——”

“我知道,”傅滄泓抬起右手,舉在耳側,“我保證——”

“那就好。”夜璃歌微微放了心,又轉頭對傅滄驁道,“小嗷,乖乖地跟著,呃,你哥哥,不許亂跑,知道嗎?”

“哥哥?”傅滄驁艱澀地重複,“什麽……是哥哥?”

“哥哥,就是你最親最近的人。”

“最親……最近?”傅滄驁眨巴眨巴眼,卻冷不丁地冒出句話來,“是……你。”

夜璃歌和傅滄泓同時一震,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尷尬。

輕咳一聲,夜璃歌道:“那,我讓你跟著他,你跟是不跟?”

傅滄驁瞅瞅她,乖乖地點頭:“跟……”

“嗯,很好,”夜璃歌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轉頭對傅滄泓道,“盡量讓他呆在有光的地方。”

漩黑雙眸中掠過絲不甘,好半晌,傅滄泓才嗡聲嗡氣地道:“知道了。”

三人相伴著,在別院中住了一宿,第二日淩晨,趁著天還未明,夜璃歌便動身了,隻身一人,先趕回炎京。

回到司空府時,一切如常,仿佛根本沒有人,發現她這幾天不在家裏,略略鬆了一口氣,夜璃歌放緩腳步,慢慢踏上閣樓,卻在掀簾的刹那,瞧見一抹端華的背影。

她整個人一下子僵在了當地。

皇後,董妍。

是時已經入夜,桌上燃著明晃晃的燭火,映得那女子娥髻高聳,威儀萬端。

終於,她轉過身,一雙厲眸落在夜璃歌臉上,來回掃了兩掃。

“臣女,拜見皇後娘娘。”夜璃歌平複心緒,斂衣施禮。

“太子妃,你最近,似乎忙碌得很哪,”董皇後嗓音寒冽,“老是今兒不在,明兒個外出的。”

一絲驚電從夜璃歌心中劃過,她臉上仍舊聲色不動,淡淡道:“臣女不過是覺得家中煩悶,故而外出散了幾日心,誤了娘娘傳召,請娘娘寬宥。”

董皇後冷哼一聲,不鹹不熱地道:“傳召?本宮哪裏敢?不過夜璃歌,本宮警告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本份!”

她這話,說得已經是非常之寡刻,若依夜璃歌往日的性子,不定會意氣用事,或是頂撞,或是揚長而去,可她眼下隻是定定地站著,既不反駁,也不著惱,因為她心中,已經有了更大的主意。

傅滄泓說得對,這個女人手中,一定是掌握著些什麽,而她的身上,也定然藏著什麽秘密,所以董皇後才會時時地敲打著她,敲打著夜家,可到底是什麽呢?她一時之間,真地揣度不出啊。

“本宮,”夜璃歌正千念疾轉,董皇後忽然又拋出顆炸彈來,“近日,準備起複夜天諍,晉位為王,暫攝朝政。”

“什麽?”一股熱血直衝上腦門兒,夜璃歌整個呆住了。

“作為國丈,難道不該為國盡職嗎?”

“可是——如果讓父親攝政,豈不是向天下表明,皇上出事了嗎?”

“不會,”董皇後異常肯定地道,“本宮會代皇上宣旨,說皇上得授天意,須往延極宮齋戒閉關三載,期間所有政務,皆由攝政王代理。”

——這,這分明是將父親推到風口浪尖之上!也把夜家推到權謀紛爭的漩渦中心!

董皇後啊董皇後,你明明知道,以父親忠正盡責的個性,不可能推卻,所以才想借此籠絡住父親,綰鎖住父親吧?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董皇後緊盯著她的雙眼,大有步步緊逼之態,夜璃歌口幹舌燥,腦子裏一陣轟轟亂響,無數的問題攪成一團,攪成一團……

不知道什麽時候,董皇後走了,隻有她那陰沉冷厲的聲音,還在耳邊不停地徘徊:“夜璃歌,記住你的身份,記住你的身份……”

身份……

此時此刻,這兩個字,如明晃晃的刀刃,懸在她的頭頂。

她的身份——夜家獨女,炎京鳳凰,璃國人盡皆知的太子妃!

這是她傾盡全力,也無法擺脫的身份!

這個身份就像是一重枷鎖,一座牢籠,緊緊地困住她的靈魂,強迫她踏上某條既定的軌道。

軌道?

是什麽人確定的軌道?

是什麽人劃定的軌道?

安陽烈鈞?董皇後?父親?還是某種看不見的,難以形容的力量?

那股力量來自哪裏?又到底是誰,操控著這股力量,讓她無法得到,相愛的自由?

她站在那裏,任由泌骨的寒意,從四麵八方湧來,一陣陣,侵噬她的身體,讓她痛難抵擋……

偕語樓。

夜天諍神情端凝地坐在椅中,一動不動。

夜方等人默立在門外,大氣不敢出一聲兒。

夏紫痕走來,瞧了瞧這陣勢,仍然邁過門檻,步入房中。

立在案前,她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她今生唯一摯愛的男子。

打內心裏說,她是敬服他的,否則也不會嫁給他。

“天諍,”她輕喚了聲。

男子睜眸,對上她的視線。

“董皇後她……到底想做什麽?”夏紫痕話鋒如刀,直刺要害,“你為了璃國,為了他們安陽家,幾乎操碎一顆心,拚卻一條命,他們還想怎樣?”

“痕兒……”緩緩地,夜天諍開口,話音中隱了絲蒼涼,“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麽?”夏紫痕的嗓音猛地提高了八度,“董妍如此作為,分明就是把你推出去,為她的兒子擋刀擋箭,鋪平他將來登基親政的道路!”

屋中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住了。

已經年過四十的夏紫痕,渾身上下再次爆發出當年那種火辣果決的氣勢,眸中簇簇光芒灼灼跳閃。

“如果,你不方便出麵,我自己去跟她理論!”言罷,夏紫痕轉身便走,腳步如風。

身形一晃,夜天諍已然抄到她跟前,伸手封住她的去路,沉聲言道:“痕兒,不可!”

夏紫痕梗著脖子,一副毫不相讓的模樣,夫妻倆就那麽對峙著,僵立在地,誰都不肯後退。

“父親,母親……”夜璃歌走進偕語樓時,看到了便是這劍拔弩張的一幕,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濃鬱的硝煙氣息,讓她不由高高聳起了眉頭。

見女兒到來,夏紫痕立收起通身的江湖氣,抬手籠籠有些散亂的鬢發。

邁著緩慢的步子,夜璃歌從他們身邊走過,直到書案前,方才立定,轉身看著自己的一雙父母。

現在,危機已經像一柄利劍,懸在了他們三個人的頭頂,無論如何,都得好好談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