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士為知己者死

“我要走了。”

夜璃歌終是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傅滄泓的表情瞬間凝固。

可卻什麽都沒說,因為,他知道,一旦夜璃歌說出這樣的話來,便意味著,她的決定無可逆轉。

隻是,難道他們,注定要在這樣的分分合合之中,永無何止下去嗎?

“我——愛——你。”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他一字一句地說。

夜璃歌沒有答話,踮起腳尖,再次深深地吻住他的唇,有很多話,盤亙在心頭——滄泓,我也愛你,正因為愛你,所以不想給你帶來更多的困擾,若我此時留下,璃國與北宏之間的戰端,將不可避免……還有,不管我走到哪裏,始終覺得身後有某一股力量,在窺視著自己,逃不開,擺不掉,我必須,查出這般力量的來源……

當然,你也可以說,這些都不是理由,可是,身為皇帝的你,要如何麵對外朝臣子的指責,要如何麵對天下攸攸之口?

我必須解決璃國內部那些糾糾纏纏的問題,我必須……目光一閃,她的心裏已經有了主意,很久以前便誕生雛形的主意……

傅滄泓一瞬不瞬地注意著她的麵容,抓捕著她每一絲神情的變化,藉之猜度著她的想法……

“璃歌,告訴我實話好嗎?”

抬起手,他緊緊扣住她的肩膀。

“實話?什麽實話?”夜璃歌一怔。

“你的身上,到底藏著什麽秘密?”

“你——”夜璃歌眸中刹那盈-滿驚詫,“秘密?”

“是的,”傅滄泓無比肯定,“這些日子以來,我反複想過,董皇後在炎京城門前的截殺,夜司空在琉華城中的勸阻,還有上次陪同你來宏都的杜衡,他們的神情,都有些難言的古怪……難道你自己,就沒有絲毫覺察嗎?”

夜璃歌屏住了呼吸,長睫微微顫抖著。

她是個聰敏之人,這些微小的情節,自然是逃不過她的眼睛,隻是她向來不怎麽在意罷了,此時被傅滄泓這麽一提,所有的跡象就像串珠一般連接起來,而裹在內裏那根越來越清晰的線……

一陣驚悸從夜璃歌心頭劃過——難道說,當初父親之所以答應與皇室聯姻,不單單是為了安陽涪頊?內裏,還藏著別的緣故?

如此一想,她愈發地不安起來。

“就連你,也不知道?”傅滄泓的麵色凝重了。

“嗯。”這次夜璃歌再沒有欺瞞,很誠實地點頭。

“那我,絕對不會讓你回去。”傅滄泓斬釘截鐵。

“可是……”一向堅執的夜璃歌眼中,居然閃過絲猶疑。

“可是什麽?”傅滄泓極其不悅地皺起眉頭——他一點兒都不喜歡她這樣,把很多事藏著瞞著,不與他商量。

夜璃歌也蹙著眉頭——她倒不是有意瞞他,隻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如果,”黑眸轉動了兩下,傅滄泓口吻堅決,“你非要回去,那我跟你一起。”

“你說……什麽?”夜璃歌震愕至極地抬起頭。

“我和你一起。”男子的聲音帶著金屬的質感,“從此以後,天涯海角,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

那座堆壘在胸中的堡壘,轟然倒塌,股股炙烈的岩漿滾泄而出,化作陣陣狂濤,衝擊著夜璃歌的胸膛——等了若許多年,盼了若許多年,為的,可不就是這一聲兒?

“滄泓——”顧不上其他,她猛地張開雙臂,撲進他的懷中,那些怨懟,那些痛苦,那些絕望,頃刻間煙消雲散,幸福和甜蜜迅速地彌漫開來……

一向堅強的夜璃歌,終於露出了她最小兒女的一麵,在這一刻,她隻是一個沉浸在愛裏的女人,他也隻是一個沉浸在愛裏的男人,他們盡情享受著愛的甜蜜,忘記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明裏暗裏,潛伏著的所有危機……

天色黑盡之後,夜璃歌將傅滄驁叫進了寢殿,於燈下看去,麵前這兩個男子愈發地相似,幾乎難分伯仲。

“你們——”她瞅瞅他,再瞅瞅他,終於忍不住道,“不會是孿生兄弟吧?”

仿佛一道電光,劃過混沌的天空,照亮那些隱藏在暗處的角落。

傅滄泓舉起的手頓在空中,轉了頭去瞧傅滄驁,而傅滄驁則咧嘴傻笑:“兄……弟?”

兄弟?

兄弟?!

兄弟?!!!!

一股突如其來的熱浪湧上心頭,就像長途跋涉的旅人,看到山巔之上,那座名為“家”的小破屋中,散發出的朦朧燈光。

可是這股天然的熱切,卻很快被傅滄泓壓了下去——不管傅滄驁是不是他兄弟,現在都不是探究,更不是公開的時候。

倘若他是……不單身份明朗會引起連串風波,而且他的身上,隻怕也藏著些他不知道的事。

很多事,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處,傅滄泓很明白這一點,他現在關注的所有重心,都在夜璃歌身上,隻有解決了夜璃歌的問題,他才能抽出心思來想別的。

“你走了,北宏怎麽辦呢?”夜璃歌也把心思從傅滄驁身上轉回。

“有火狼在,有吳鎧在,北宏現下還出不了什麽大亂子。”

“吳鎧?”夜璃歌雙眸微亮——她還記得那個有勇有謀,卻深藏不露的沙場猛將,一條妙計頓時浮上心頭。

“你——想到了什麽?”傅滄泓顯然也察覺出她的情緒變化,微微帶了絲興奮,道。

夜璃歌想了想,方慢吞吞地開口:“我想,見見他。”

“什麽時候?”

“今天,夜裏。”

“這麽快?”傅滄泓有些不樂意地皺起眉頭。

“怎麽?”夜璃歌拿眼睨他,微微帶了絲調笑的意味,“吃醋了?”

“當然,”傅滄泓好心情地擠擠眼,“有哪個男人,願意自己心愛的女人,半夜三更跑去其他男人房中?”

“不放心的話,跟我一起去好了。”夜璃歌輕嗤。

“放心,放心,”傅滄泓趕緊打著哈哈。

“既這樣,你好好看著他,我去了。”夜璃歌交代完畢,剛要動身,胳膊卻被傅滄驁一把抓住。

他盯著她,一雙眼睛黑得發亮:“我,我——去……”

“乖,”夜璃歌伸手拍拍他的頭,“聽姐姐的話,呆在這兒。”

“我……去。”傅滄驁再次重複,嗓門兒雖不大,卻透著股強勁兒。

“這——”夜璃歌為難了,側過頭去看傅滄泓。

想了想,傅滄泓道:“罷了,就讓他一起去吧,歪好,我也不怎麽放心,有他在,反而妥當了。”

夜璃歌無奈,隻得帶著傅滄驁一起,離開了龍赫殿。

張開雙臂,傅滄驁依然如大鳥般,托起夜璃歌,遽速飛向皇宮的高牆之外。

很快,兩人便來到吳鎧的將軍府外,落下牆頭,夜璃歌囑傅滄驁藏於樹後,自己仔細辨認了一下四周的地形,朝廂房的方向而去。

讓她頗為驚異的是,房中竟然還亮著燈光,立於門外,夜璃歌沉吟半晌,正要抬手敲叩,那門卻從裏向外,吱呀一聲,開了。

吳鎧披著件睡衣,立在門內,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夜姑娘,好久不見。”

“你——”一絲驚愕從夜璃歌眸底劃過,“知道我來?”

吳鎧笑笑,卻不解釋,往後退了一步:“夜姑娘,請。”

提起裙幅,夜璃歌邁進房中,但見一張簡樸的臥榻旁,竟立著半壁子書,密密挨挨,怕有數千冊之多。

“吳將軍……果然博學。”夜璃歌忍不住讚了聲。

“再博學,隻怕也不及夜姑娘半分。”吳鎧自謙了一句,將夜璃歌讓到桌旁,直接開門見山,“有什麽見教,說吧。”

“爽快!”他這性子,讓夜璃歌極是喜歡,“璃歌此來,隻為有一事相托。”

“說。”

“宏都的安危。”

“哦?”吳鎧挑起眉頭,上上下下地掃視著她,看得夜璃歌有些不自在起來。

“夜姑娘——”吳鎧再次開口,聲音變得極輕極慢,“不知這一次,你又拿什麽,來與我交易呢?”

交易?

“吳將軍,”夜璃歌擺正了臉色,“作為堂堂男子,北宏最出色的將軍,你的眼裏,就隻有,交易嗎?”

“嗯?”

吳鎧冷冷地注視著她——他下這麽一著,其實是為了扳回上次輸的那一局——想他吳鎧,沙場征戰數十年,竟然因為一本《兵道》,而栽在一個小丫頭手裏,雖說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說出的話絕不食言,但他心裏,多多少少有幾分不爽,今兒個好容易抓住機會,自然要反將一軍,二則,他也要借此機會,摸摸夜璃歌的底,傅滄泓的底,看看這一對年輕的龍夫鳳妻,到底有無能耐,穩坐北宏權力中心的那把交椅,值不值得他傅滄泓為之效忠。

夜璃歌定定地站立著。

有著數年軍旅生涯的她,自然摸得清麵前這男人的想法——仗恃軍功在身,比旁人自多三分傲氣,有時候即使麵對至尊之人,也想著待價而沽。

能待價而沽,就很好。

怕的是對方不肯待價。

“若此番事畢,北宏京郊十六州的兵馬,盡歸將軍掌管,如何?”

吳鎧大大地震住了。

這女人,好氣魄!

這樣的話,隻怕連傅滄泓本人,也說不出口。

京郊十六州,乃是北宏的政治、軍事重地,駐紮著虎軍、飛騎軍、黑豹軍等二十餘支軍隊,共計七十餘萬,這女人居然一開口,就悉數給了自己?

“為什麽?”

“我,相信你。”

她的坦誠,如一柄犀利的劍,徑直刺入他的心窩,不是痛,而是火辣辣的熱。

士,為知己者死。

隻是他征戰一生,從未想到過,自己的知己,不是傅今鐸,不是傅滄泓,不是這滿朝文武中的任何一個,卻是——來自異國他鄉的夜璃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