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瘋魔

仰麵躺在枕上,傅滄泓兩眼怔愣。

紀飛煙的突然出現,遠在他的意料之外,那股因夜璃歌的突然到來,而升騰起的強大歡悅感,被這橫生的枝節迅速衝淡。

他的心中,已經生出股強烈的排斥感,不願,也不想去麵對幾天前發生的事,可它畢竟那麽真實地存在著,橫亙在心頭,就像巨石一般,壓得他喘不氣來。

粗大的手指,下意識地抓緊褥麵,他實在不敢想象,夜璃歌若是知曉,會,會怎麽樣呢?

他不要失去她啊,縱使失去生命,也不願失去她啊。

“好了?”一隻手突兀伸來,落在他的額頭上,輕輕撫了撫。

“璃歌?”在她即將撤手的刹那,他驀地伸手,握住她的。

“嗯?”女子掀眉,黑色眼珠燁如琉璃,“你有事?”

千言萬語哽在喉嚨口,卻隻能凝默。

原來,再怎麽相愛的人兒,有時候,也會覺著如隔雲端,這種感覺,讓他好生難受。

他該怎麽辦?

他要怎麽辦?

是坦白自己的“過失”,還是任它在那裏隱伏著,埋成顆炸彈,不定什麽時候跳出來,將他轟得屍骨無存?

是怕。

是深深的懼怕。

“你怎麽了?”夜璃歌抬起他的臉,眼中閃過絲不解,她隱隱察覺出,他在痛苦,他在糾結,可卻不太明白,他到底在糾結什麽。

“沒,沒怎麽。”傅滄泓否認——她好不容易來到自己身邊,他實在沒有勇氣,坦白自己的懦弱。

“小姐,奴婢,奴婢可以進來嗎?”殿門外,女子嬌柔的聲音輕輕傳來。

“進來吧。”夜璃歌轉頭看去,見那女子托著漆盤,緩步走進。

“給我。”夜璃歌伸手接過,嗅了嗅湯氣,麵色忽然微微一變。

“小姐……”紀飛煙的目光何等敏銳,當即察覺出異樣。

“沒事。”略一擺手,令其退下,夜璃歌隨手將藥碗擱置在小桌上,再次伸手搭上傅滄泓的脈門。

她診得很認真,黛眉纖纖,麵頰白皙,柔軟薄唇輕輕地抿著。

看著這樣的她,傅滄泓一陣心猿意馬——這是他所深愛的人兒啊,是他日夜苦思渴盼的人兒啊。

“你——”下一個瞬間,夜璃歌驚覺自己已經被他扯上床榻,半壓在枕上,心中不由一陣咚咚亂跳,“你做什麽?”

他的唇如火種一般,在她臉上烙下串串燙灼的烙印。

夜璃歌雖未經男女之事,也不禁一陣心旌搖曳。

可她到底是清醒的,稍稍用力抵住他的胸膛,她低聲嗔道:“不行!你身上有毒——”

傅滄泓一怔,放緩了動作,目光微訝:“你說什麽?”

“你身上有毒,自己不知道嗎?”

“有毒?”傅滄泓低頭瞧了瞧自己壯實的身子,“我怎麽不知道?”

“這毒極其厲害,一般的禦醫,根本瞧不出來。”

“那你呢?”細瞅著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傅滄泓卻有些興奮地笑了,“你可瞧得出來?”

“這是……自然。”夜璃歌眸中不由浮起幾絲惱意——都什麽時候了,這家夥還是這麽嬉皮笑臉的,沒個正形。

“那不就行了?”傅滄泓咧咧嘴,又餓虎撈食般撲了上來——

兩人正有些忘形,外麵忽然傳來火狼的聲音:“梁丞相遞牌,請求陛見——”

梁玖?!

傅滄泓頓時火冒三丈——什麽時候不好出現,偏偏這會兒來?

“不見!”冷冰冰砸出兩個字,欲要繼續,卻聽火狼再道,“梁大人說,他有急事。”

急事?

偌大個國家,哪天不發生千百樁急事?隻是眼下,對傅滄泓而言,再沒有比夜璃歌更急的事。

“你還是出去見見他吧。”推推他的胸膛,夜璃歌語聲和軟。

傅滄泓俯頭,深深地凝視著她,眸中浮出幾絲疲憊:“我真後悔。”

“後悔什麽?”

“後悔……做了這個皇帝。”

夜璃歌一驚,旋即無語,隻取了外袍來,細細為他披上,整肅麵容道:“可是你已經做了,那就好好地做下去,至少,要對得起天,對得起地。”

一股濃烈的,難以言說的酸楚,在傅滄泓胸臆間擴散開來。

輕輕攬住她,他喃喃輕語道:“那我們呢?誰又對得起我們?”

……淚水一下子模糊了夜璃歌的眼簾。

是啊。

出於生存,出於無奈,她親手把他推上這個位置,當時全然沒有去想,濤天權勢背後,意味著什麽——是沉重如山的責任。

她不想他做昏君,可是聖君難為,做聖明之君,必然要拋棄很多東西,若倫理道德,家國利益,不容許他們在一起,那她該怎麽辦?他又能怎麽辦?

傅滄泓走了。

夜璃歌一個人躺在枕上,腦子裏亂麻麻地一片。

她自認是個強者,而傅滄泓,無疑也是個強者,可是這時候,她才有些無力地發現,即使是強者,也有很多解不開的結,也有很多無可奈何。

他們不過隻是想愛罷了。

想愛就那麽難嗎?

開始是身份、處境的隔閡,然後是權謀的紛爭,再然後是家與國的衝突……這種種般般,表麵上看不見,卻無時無刻不尖銳地存在著,對立著。

或許,他們可以自我欺騙,當這些事根本不存在,可是,欺騙得了天下人,卻欺騙不了自己的心。

他已經是皇帝了,她不可能叫他丟下這麽一攤子事,與她浪跡江湖什麽的,再說,要讓天下人為他們的愛,而付出妻離子散的代價,她又於心何忍?

董皇後董皇後,你果真是精明的,你看得出來,這冷傲的炎京鳳凰,不會因為一雙父母而有所顧忌,不會因為身邊何人何事而動搖,卻怕著天下動蕩,幹戈不息。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負了天下能得愛人,夜璃歌,亦一生難安。

她不願意,將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任何人的痛苦之上,包括——安陽涪頊。

這世間,有些人是曹操,寧我負盡天下人,不願天下人負我;

有些人是劉備,寧天下負我,我不負天下人。

很多時候,這種選擇,出於道德良知,更出於後天所接受的教養。

她的父親,是炎京司空夜天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重臣,她的老師,均係出名門,不是謙謙君子,便是賢能之士,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夜璃歌,自然,非比常人,否則也配不上那四個字——炎京鳳凰。

這些年來她沙場從軍,救死扶傷,看盡世間苦難,深知“太平”二字難得,是以,絕對不願因為自己,而讓北宏與璃國刀兵相見。

反反複複地思索著這一切,她終於明白,當初琉華城中,父親那一跪的沉重。

一種深沉的蒼涼感,在夜璃歌心中無盡地蔓延開來——有那麽一刻,她恨自己是夜璃歌,恨自己為什麽是夜璃歌,倘若她不是夜璃歌,她要愛誰,她要嫁誰,又與他人何礙?

可她若不是夜璃歌,又怎會得到那個男人如此堅執的愛?

世間很多事,都是矛盾的,不能兩全的,所以做人,才會如此艱難。

“夜小姐……”靜寂的空氣裏,忽然響起一聲輕語。

夜璃歌轉頭,卻見一身黑衣的男子,在自己麵前,緩緩地,緩緩地……跪下……

“你——”她趕緊整整衣衫,直起身來。

“砰!”火狼不說話,隻是一個接一個響頭,重重叩在地板上。

如電光火石一般,夜璃歌腦中劃過重重疊疊的鏡頭,繼而恍然大悟——明白了,原來,是這麽回事!

“你起來吧,”終於,夜璃歌冷聲道,“我什麽都不會說。”

火狼停了下來,慢慢地抬起淌血的臉:“火狼發誓,自此以後,誓死效忠夜姑娘,等同於皇上!”

夜璃歌呼吸一窒,繼而苦笑——經曆如許多的磨折之後,她終於,得到了一個堅定的維護者,她相信,從此以後,這個男人必將一心一意地履行他的諾言,保護她,保護他,進而保護他們之間的感情、信念……

“謝謝你。”深深歎息了一聲,夜璃歌無比真誠地吐出三個字。

火狼起身,剛要說話,後邊兒卻有了動靜,卻是傅滄泓大步走回。

“你們——”瞅著火狼那張臉,傅滄泓眸中浮起濃濃的疑惑,“這是做什麽呢?”

“沒,沒什麽,”抬手拭去額上鮮血,火狼的形容有些狼狽。

傅滄泓惑意未消,轉頭看向夜璃歌。

夜璃歌笑笑,衝他擠擠眼:“我在教他練鐵頭功。”

傅滄泓莞爾,心知定然不是這麽一回事,但也不欲追究,擺擺手道:“你且退下,告訴外麵那一幫人,沒事別來打擾朕。”

火狼心中一陣突突亂跳,心臆皇上這怕是急著……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夜璃歌一眼,他終究是走了。

“你——”“你——”

兩人同時開口,卻又止聲,互相覺著都有什麽事,卻不便開口。

傅滄泓質疑的,是火狼那奇怪的表現——火狼的性子他知道,除了他之外,滿世界就沒服過一個人,可是瞧他那樣子,分明是磕頭磕傷了前額——他向夜璃歌磕頭,為什麽?

夜璃歌心裏想的,就比較毛亂了——她很少毛亂,做事目標明確,方式幹練果決,絕不拖泥帶水,可是這半日功夫的所見所聞所想,卻不能不讓她毛亂,仿佛有很多事,齊齊湧來,然後退去,留下滿地的沙子,硌得她心痛。

幸而的是,有這麽一層掛礙在裏頭,兩人之間那種曖昧的氛圍反而衝淡了,相見的激情也隨之消散。

輕咳一聲,夜璃歌下榻,走向窗邊。

傅滄泓毫不遲疑,也跟過去。

窗外,秋芙蓉開得正好,豔燦燦的一片,教人挪不開眼去。

可他的眼裏心中,卻隻有她。

慢慢伸出手,他攬住了她的腰。

她沒有拒絕,任他抱著,目光卻看向天邊極遙遠處。

時光如此靜好,讓她不禁輕輕歎息了一聲。

傅滄泓心中一動。

側頭在她頰上輕輕一吻,她亦回頭,兩個人就那麽黏在了一起。

毫無顧忌,無比妥貼。

對麵廊下,倚欄而立的紀飛煙,看著遠遠那一幕,不由絞緊了手中的錦帕,不知道是恨,不知道是怒,不知道是淒楚,不知道是什麽,在心中翻騰攪伏著,讓她幾欲衝上前去。

但是她終究沒有衝上前去,而是更加刻意地按捺著自己,告訴自己要冷靜,告訴自己要忍耐,告訴自己要……等待。

敏銳目光看到那抹倩影,傅滄泓翻轉夜璃歌的身子,吻得更深了——他就是要用這樣的姿態,讓那個女人明白——他的心,根本不在她那裏。

算是個聰明的男人。

不過,也得看一看,遇上的是個怎樣的女人。

普通女人遇上這樣的情形,自會悄然退離。

可是紀飛煙,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呐,她雖不如夜璃歌誌在天下,卻也有著一顆與雲比肩的心。

普通的男子不在她眼裏,她的眼裏,隻有你呐,傅滄泓。

對於這樣的女人,你要麽不要招惹,倘若你招惹了,恐怕,不能輕易地抽出身去。

她不會要你的命,她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她隻會悄悄地等待,等待你們的感情出現破綻,然後猛然撲上前來,將所有的完美撕得粉碎……

紀飛煙回到熒陽宮時,滿腔怒火未熄,

紀芙蓉正倚在錦榻上,懷裏抱著隻白貓,戴著指套的長指有意無意地撫弄著貓身上綿軟的毛,冷眼瞅見她進來,也不動彈,隻謔聲道:“吃了釘子回來了?”

紀飛煙正一肚子火,想要發作,卻到底硬捺著,自顧自進了裏間。

“喲,”紀芙蓉嘲諷的聲兒跟著傳進,如刀子般紮在紀飛煙的後背上,“毛兒還沒長全呢,野山雞就急著變鳳凰了?還不知道哪一天,就被人家當破爛給扔了!”

死死摳住妝台邊沿,紀飛煙眼眶裏瞬間滿是淚水,卻也在心中暗暗地發了狠——她,不但要那個男人死心塌地地愛上她,還要成為這北宏的皇後!唯一的皇後!

不為別的,隻為她自己!

想她紀芙蓉,出身名門,飽讀詩書,才情絕世,品貌風流,除了名頭兒沒有夜璃歌響亮,有哪一點,不配做一個大國皇後?

或許在愛情這方硝煙彌漫的戰場上,很多人都這麽想過吧,至少他們都不明白,一個人愛不愛你,與配不配得上,通常並沒有十分必要的關係。

若一個女人強著性子愛一個男人,是瘋魔的。

若一個男人強著性子愛一個女人,也是瘋魔的。

若他們兩個人一起愛了,整個世界便不複存在,別人,又焉能插得下手去?

若你真想插手,千萬別在他們情正濃時,愛正深時,要等,要慢慢兒地等,等到他們的感情出現問題,再插一把刀兒進去,細細地剝碎。

很可怕吧?

可這是事實。

隻是親愛的女性朋友們,還有一點你們也要明白,這樣得來的愛,通常仍然不能長久。

一個男人若為了愛之外的緣故,背叛他所愛的女人,同樣地,他也能因這樣那樣的緣故,而——背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