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惘然

惘然。

是他此際心頭最強烈的感覺。

他很惘然。

平生第一次,因為一個女人而感到惘然。

麵對夜璃歌,他通常有種難以言說的無力感,總感覺她飄忽不定,無從把握,他唯一確定,是自己的心。

是癡愛,是至情,是絕對絕對的不能放棄。

可是這份情愈深,他愈是無法忍受,那一份她不在身邊的孤單感。

他一直太孤單,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真愛,卻總是……輕輕地,一聲淺歎從他口中溢出。

堅持一段感情,向來不是一個人的事,若是隻有一方在苦苦付出,終究成就不了天長地久。

隻是他不知道,夜璃歌並非不想回應他的情;

隻是他不知道,他們之間那純摯的感情,已經被他人,強行加進太多的東西……

默默佇立在殿門外,望著那個一臉落寞的男子,火狼心中泛起絲絲酸澀,還有……心痛。

也許這個世界上,除夜璃歌外,便隻有他,看見了他的寂寞,他的悲哀,他的孤單,他的淒楚,那看似繁華無邊的宮殿,給予他心靈的,隻有無邊沉重的壓抑,與無數血腥陰暗的記憶。

緩緩移動著腳步,火狼悄無聲息地離去,沿著花木扶疏的甬道,毫無目的地前行著。

有細碎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

火狼凝住身形,回頭看去。

女子的麵容在浮沉的夜色裏,顯得有幾許晦暗不明。

“多謝火統領。”

“不必。”火狼擺手,卻瞧不出喜怒,淡淡道,“你做得很好。”

紀飛煙不嬌不矜,抬頭細細瞅著他的神情:“火統領這是在……難過嗎?”

火狼一怔:“難過?我為什麽難過?”

“因為皇上難過。”

“皇上又為何難過?”

“火統領這不是明知故問嗎?”紀飛煙亮眸旋動。

火狼不再說話,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

“火統領,”伸手捋了捋鬢邊的發,紀飛煙兩眼黑得發亮,“你告訴我句實話,夜璃歌她……是不是出事了?”

好似晴天裏打了個焦雷,火狼再顧不得許多,伸手捂住紀飛煙的唇,將她拖進暗處,目光凜然:“胡說八道!”

紀飛煙全然無懼,隻那麽定定地瞅著他,看得火狼心中陣陣發毛。

輕輕掰開他的手,紀飛煙自己鑽出樹叢,沿著甬道嫋嫋娜娜地走了。

熒陽殿。

端坐於妝鏡前,細細摩娑著自己粉嫩的嬌靨,紀飛煙唇角彎彎,禁不住掛上幾分得意。

她不能不得意啊,苦心苦熬地,終於待得他一絲心懈。

隻要心懈,她便能趁機攻城掠地。

傅滄泓,你會是我的,一定是我的,鏡中女子的笑臉,愈發明媚動人。

“瞧你這模樣,得手了?”一聲略含淡哂的輕嗤,驀地從身後傳來。

“啪”地一聲,紀飛煙將手中發簪砸在冷硬的桌麵上,轉頭對上自家姑姑的眼,略笑了一笑。

“以後若是飛上了枝頭,可千萬別忘了姑姑我。”

“那是自然。”畢竟年輕,稍稍的勝利,足以迷惑其心智,讓她忘卻了暗伏的殺機——傅滄泓不是一個好征服的男人,要征服他,更不能靠一時的僥幸,或者表麵上淺淺的攻城掠地。

她,離成功還很遙遠啊,卻已有些得意忘形。

瞧著她輕狂的模樣兒,紀芙蓉略沉了沉眸子,卻沒有出言提醒——這深宮禁苑,向來遍布詭譎,但凡能從中掙紮求生之人,哪個沒有一身本事?罷了,讓她自個兒栽些跟頭,吃些繁苦,想來也就明白了。

看到夜逐呈上的帖子,夜璃歌很是怔了一怔。

沒想到,竟然是他。

揮退夜逐,夜璃歌怔坐良久,方才折身上樓。

傅滄驁正坐在桌邊,手裏拿著那柄驚虹劍,翻來覆去地搗弄。

夜璃歌走過去,摁住劍柄。

“璃歌……”他抬頭,憨憨地看著她,咧嘴傻笑。

看著如此模樣的他,夜璃歌心下微微掠過絲悵惘,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他亂蓬蓬的頭發。

傅滄驁笑得更歡實了。

“我……要出去一下,你乖乖呆在這兒,哪裏都別去,好嗎?”

“去……”傅滄驁的笑消失了,明亮的眼神黯淡下去,“哪裏?”

“花園。”

“花園好玩麽?”

“不好玩。”

“那……為什麽還要去?”

夜璃歌想了想,答:“還債。”

“債?”傅滄驁睜著懵懂的雙眼,表示不懂,“什麽是債?”

“債啊……”夜璃歌有些詞窮了,每次麵對這個男子,每次對上他坦誠無比的眼睛,她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就是你,欠了別人東西。”

“哦,”傅滄驁傻傻點頭,其實仍舊全然不懂,隻順從地道,“那你去,我等你,黑之前你要回來。”

“嗯。”夜璃歌慎重點頭——這野小子雖然時癡時傻,卻至誠得緊,再則她也從來沒有騙人的意思,最好是許諾重諾。

長長籲了一口氣,傅滄驁擺手道:“你走吧。”

見完全安撫好了他,夜璃歌這也才放下心來,步履輕捷地下了碧倚樓,出得府門,直奔馨園。

馨園,是離皇宮不遠的一座皇家園林,與宣定宮的宏大華麗全然不同,小橋流水,樹蔭蔚然,其間列布著玲瓏奇石,相映成趣中又別是多番風味。

白衣翩然的男子,於山石上安靜地立著,俯望著下方琉璃一般清澈的碧水。

隔著小小一座石橋,夜璃歌站住腳步,靜靜地看著他。

自相識以來,她從未見過他此等模樣。

憔悴、低迷,卻也有了幾分,屬於成熟男子的氣息。

卻是他先抬起頭來,隔著一池子水望向她,略笑了笑:“你來了?”

夜璃歌默然,然後踩著橋麵一步步走向他。

安陽涪頊的視線隨著她的身影移動,人卻始終站在哪裏,不若往日般歡欣鼓舞奔來,或熱烈或激動。

終於,夜璃歌走到山石下方,仰頭看他,喚了一聲:“涪頊。”

他黑眸深沉,裏麵含了絲糾結不清的哀傷。

從他的眼神裏,夜璃歌讀懂了他想要說的話,卻生出絲不願正麵的猶疑。

可安陽涪頊終是開了口:“他……是他?”

“誰?”夜璃歌眼神飄忽。

“你何必瞞我呢?”他笑了笑,語聲微涼。

“不是他。”夜璃歌下意識地否決,爾後一怔,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何答得如此迅速。

安陽涪頊再笑,卻是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轉頭看向天空,任那明澈的陽光,傾注在自己年輕的麵容上,話音裏卻帶了幾絲輕顫,隱著淚意和幹澀:“璃歌,還記得那日倚凰殿外,我說的話麽?”

心,忽忽兒一顫,夜璃歌忍不住撇開頭去,甚至生出股想塞住自己雙耳的衝動,可她到底沒有那樣做。

空氣裏似有輕吸鼻翼的響動,然後是男子低沉的話音:“……今日請你到此,隻為得你一句實話——璃歌,是不是我這一生,再沒有機會——愛你的,機會?”

是不是我這一生

再沒有

愛你的機會?

望著如斯痛苦的他,夜璃歌整個兒驚顫了。

手足無措。

對於這個男子的感情,她從來沒有放在過心上,總覺著他不過一時熱情,堅持不了多久,自會放棄。

可他不但沒有放棄,反而陷得越來越深……

“……夜璃歌,我知道,你能成就頊兒,也能毀了他……倘若頊兒因你而受到傷害,我定然不會放過你,定然不會放過你……”董皇後尖銳的嗓音,陡然在耳邊炸響。

夜璃歌後背冷汗涔涔,好似麵對的,並非一個安陽涪頊,而是——百萬大軍。

口幹舌燥,目光閃亂,此刻她覺著的,竟然是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

“告訴我真話。”立於山石之上的男子,衣袂飛揚,整個人看上去,像是一抹糊在淡淡天幕上的影子,虛無縹緲,沒有一絲真實之感。

那個“是”字卡在喉嚨口,梗梗塞塞,無論如何道之不出,他的憂傷像是一張細細的蛛網,從四麵八方纏上來,裹住她的心。

看著她的眼睛,安陽涪頊眸中慢慢燃起簇小火——她沒有拒絕,沒有拒絕,那就是有希望?

“璃歌,傅滄泓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他的目光愈發堅決,“他能做到的,我也同樣可以……”

夜璃歌站著沒動。

幽冷夜風從她美麗的臉龐上撫過,發絲淩飛。

——今夜,她本是下了決心,要來斬斷與他之間若有還無的牽扯,她本是想——想什麽呢?其實也難道出口——她總不可能告訴這個男人,你做什麽都沒用,還是安心呆在宮裏,做你的太平太子吧?

她著實說不出來。

於國,她須教他奮發圖強,於家,好歹父親與安陽烈鈞之間,有著深情厚誼,而她與他,也算是世交子弟吧。

況且,她也深知,安陽烈鈞弄成今日這番模樣,不是他願意的,若年幼的他能夠選擇,或許也願像真正的男子漢那樣,提槍上陣,血染沙場。

所以,她隻能沉默,可是她的沉默,看在不同的人眼裏,乃是不同的意味,看在安陽涪頊眼中,卻是一份示好,一絲希望。

錯誤的理解,往往帶來錯誤的判斷,錯誤的判斷,又導致錯誤的行為,而錯誤行為的後果,卻並不像人所以為的那麽簡單……

慢慢地,夜璃歌心弦鬆懈下來——罷了,隨他這麽以為著吧,或許,當有一天他真的強大了,也就不再需要自己了。

她這種想法十分之美好,也比較合情由,隻是世事的變化,卻非她能掌握。

“你,”她看著他,有些艱難地開口,“若是真心想練武,還是循序漸進吧,千萬不要操之過急……”

她的嗓音有些冷,有些涼,也有些微微的暖,安陽涪頊得了鼓勵,自是高興萬分,立時手舞足蹈起來:“我聽你的,我什麽……”

話未說完,腳下一打滑,立馬從高高的山石上跌落下來,口中頓時發出驚叫之聲。

淡淡的香氣,隨著風浸入安陽涪頊鼻中,定眸看時,卻隻瞅著夜璃歌那弧線優美的下巴,安陽涪頊的心裏頓時充滿了欣喜,巴不得時光永遠停駐在這一刻才好。

可夜璃歌終是抽回了手臂,看著他微微一笑:“夜深了,趕快睡去吧,嗬?”

安陽涪頊傻傻地望著她,把身邊所有的一切都忘記了。

強忍著笑,夜璃歌抬手將他被撩-亂的發理到腦後,然後轉過身,慢慢隱入了黑暗裏。

“璃歌……”安陽涪頊伸出手去,碰到的,卻是滿把寒涼的空氣,於是那眸中的光又黯了下去,變成一種難以言說的憂傷。

夜璃歌嗬,似乎,你給予你生命之中,每一個愛你的男子,都是這樣一種飄忽難定的跡象,就像是風,就像是霞,就像是傾世皎然的月光,看得見,望得著,卻永遠,夠不到……

甫踏入後院院門,碧倚樓上那燦然的燈火便投進眼底。

心中掠過絲暖意,然後是微微的痛。

難以言明的痛。

輕提腳步,夜璃歌踏上竹樓。

隔著簾子,便見那精壯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像一座山似的。

“為什麽還不睡?”挑起簾子,夜璃歌走進,出聲問道。

“嗚——”傅滄驁叫了聲,跳起來將她抱住,腦袋伏在她的胸前,來回輕撞著,就像隻找到主人的寵物犬,隻是這犬……似乎大了些。

拍拍他亂蓬蓬的頭發,夜璃歌將他拉到床邊,柔聲輕哄道:“睡吧,啊?”

傅滄驁倒也聽話,自己爬上床榻,乖乖躺下,伸手拍拍半邊空枕,可憐巴巴地看著夜璃歌。

夜璃歌輕歎,沒有拒絕,也去履上榻,在他身邊躺下。

很快,傅滄驁鼻中響起輕輕的鼾聲,已然沉入夢鄉,夜璃歌卻毫無睡意,怔怔地看著他英氣中帶著幾分粗獷的麵容,腦海裏想的,卻是另一個人,另一些事。

她不願去想的。

卻發現,竟然控製不了自己的心。

這可是以前從未有過的狀況。

這種感覺,讓她微微有些懊惱,甚至喪氣。

長期以來,她一直是個理智的女人,哪怕是在愛上傅滄驁之後,也從來沒有失去自己的判斷能力……也許是傅滄驁的出現,攪亂了她的心,也許是,像傅滄泓那樣的男人,著實太難尋覓。

是啊,誰說不是呢?

放眼天下,傅滄泓,隻有一個。

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必會來尋我。

若說,他是男人中的王者,那她,便是女人中的王者,所以,唯有彼此,能完全理解彼此,唯有彼此,能熱烈地衷愛彼此,若是這樣拆開,此生此世,隻有寂寞,隻有痛楚罷了。

與常人唯一不同的是,失去了彼此,他們還有各自的家與國,不會輕言放棄生命,或者對生命失望什麽的。

他們的愛深埋於心中,他們的痛深埋於心中,他們的悲歡喜樂,都藏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落裏。隻有兩人獨處之時,方能放縱所有強烈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感。

倘若一生一世,遇不到彼此,他們也不會將就,要麽遊戲紅塵,要麽孤獨一生。

對於他們的感情世界而言,愛,或者恨,都是那樣鮮明而熾烈,隻是由於種種世情,他們更善於掩飾、偽裝,或者冷淡處理罷了。

豎起左掌,在眼前慢慢攤開,那個深鐫入掌心的“忘”字,再次灼痛她的雙眼……

想忘,卻不能忘

想說服自己,一切皆是虛妄,可是那傾世寒冷中唯一的溫存,唯一的渴望,卻又那麽真實地勾逗著她的心弦……

要怎樣,才能愈合你帶給我的傷?

要怎樣,才能泯滅不能愛的絕望?

要怎樣,才能說服自己,沒有你,我還是可以微笑著,麵對明天的朝陽?

……

要怎樣,才能到達你在的地方?

要怎樣,才能與你比翼飛翔?

要怎樣,才能抵達愛的天堂?

千裏之外,龍赫宮中,另一個人,麵對清冷月光,也在喃喃自語著。

他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就像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隨時都會炸裂開來。

不能向人言說的痛苦,如岩漿般漫過四肢百骸,匯聚在心房之中。

愛啊,是那樣深沉而炙烈的愛。

是從來沒有體會過的,焚血噬心的愛。

夜璃歌,你真的不想我麽?

一點都不想麽?

……浴於愛火中的男子苦苦地逼問著自己,卻得不到答案。

一雙柔荑突兀地伸來,輕輕攬住傅滄泓壯實的腰身。

他渾身一震,猛地僵住。

若是往常,他必會雷霆震怒,將身後之人推開,或者,幹脆殺掉,眼不見心不煩。

可是今夜,也許是這月光過於迷人,也許是他真的有些累了……竟然沒有拒絕。

紀飛煙心中刹那間充滿渴望——她是拚著性命,上來抓住這個機會,原也不指望一次就能成功,可是現在看來——

大著膽子,她將手慢慢探進他的衣襟。

抬起右臂,傅滄泓剛猛的五指猛地將她摁住。

似是受了驚嚇,紀飛煙停了下來,緊貼著他結實後背的胸脯顫顫地抖。

兩個人就那麽僵立著。

幾片薄雲飄過來,遮住了皎皎的月亮。

傅滄泓忽然歎息了一聲,猛然轉身,打橫將嬌柔的女子抱起——

他,畢竟是個男人,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

請原諒他吧,我的讀者們。

雖然我也很傷心,卻不得不任由事態發展下去,發展下去……

天,朦朦地亮了。

微微睜開的雙眸中,映出一張還帶著柔媚笑意的女子臉龐。

傅滄泓怔怔地看著,看著,忽然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呼嚎!

紀飛煙猛地睜開了眼,恰恰對上他通紅的眸子,嚇得抱著被子,急速往角落裏退去……

翻身下榻,傅滄泓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痛,從來沒有這樣的痛過。

在遇見夜璃歌之前,他也有這樣一夜風流的時候,可是結束之後,一切照舊,雲淡淡風輕輕,為什麽這一次,心中的感覺卻全然不同?

守候在殿門外的一幹宮人們,隻看見他們的皇帝披頭散發,如瘋子一般狂衝而過,滿臉駭色怕人,渾身散發著地獄一般重戾的氣息。

寢殿之中,紀飛煙仍然抱著被子,兩眼呆呆地看著床褥之上,那一抹嫣紅的血跡。

她,終於如願以償了,可是心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慰。

男人女人中,流行一句,得到你的人,卻得不到你的心。

一般情況下,這隻指女人,可有些時候,也同樣適用於男人。

她,勝利了嗎?

她,真勝利了嗎?

為什麽看到他的痛苦,她會加倍痛苦?為什麽看到他的掙紮,她會加倍掙紮?

“紀姑娘……”龍赫宮的大宮女蕊雲,小巧步兒走進,向著床榻上的女子拜伏下去,討喜兒地道,“恭喜紀姑娘,賀喜紀姑娘。”

“滾!”一聲爆喝,紀飛煙揚手將枕頭砸到蕊雲臉上,眼中兩行淚水汩汩而下——試想,一個少女在經曆那樣的事後,得到的不是心上人的撫慰,而是這樣的冷漠,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麽?

是恨。

是恥辱。

是洶湧澎湃的恨。

是一生難以洗刷的恥辱!

夜璃歌,夜璃歌,夜璃歌!

她的心裏,反反複複地叫著那個女子的名字,胸中翻卷起焚天滅地的戾恨!

——要不是那個與她素未謀麵的女人,她怎會遭受這樣的奇恥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