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生死一線

“三哥,”隔著數尺之遙,一身梟殺的傅滄海勒住馬韁,冷冷地看向傅滄泓,“別來無恙否?”

穿透稀薄的陽光,兩兄弟的視線在空中相遇,一個滿眸哂意,一個神情默然。

年輕的男人。

頎長的身體均散發著生命蓬勃的朝氣、力量,蘊藏著股股暗濤。

若有若無的殺意在空氣彌漫著,兩方數萬大軍陳列,卻一片寂寂無聲。

生,與死,一線之隔。

當此時節,誰都不敢擅動。

“朕對你,不好麽?”傅滄泓徐徐開口,嗓音寂涼。

“你覺得呢?”傅滄海噙起絲笑,眸色透著點點狡異。

“若,你此際退軍,今日之事,朕絕不追究。”

傅滄海卻是一聲冷嗤:“傅滄泓,想說大話,也要看看情勢,”言罷,他攤手一揮,“眼下,你還有資格同我談條件麽?”

傅滄泓沉默,卻聽傅滄海繼續言道:“三哥,可還記得當日白城之下,你對我說過的話麽?”

傅滄泓還是沉默。

“你說,不想死,就自己去拚,自己去闖,自己去掙紮。這句話,我不但聽進了耳裏,而且聽進了心中,如今,我也把這句話奉送給你——三哥,若想逃出命去,你隻能倚仗手中之劍,今日鬧到這般田地,你我二人之間,隻能活一個。”

一絲悲涼從傅滄泓眼中閃過——身為皇族近支,自小於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中長大,他早已諳熟這樣的規則,但,除傅今鐸之外,他還從未想過,向自己的族人揮起屠刀。

慢慢地,傅滄泓抬手,握住腰間冰涼的劍柄,緩緩拔出。

“殺啊——”

罡風大作,雙方人馬衝出,在荒野中混戰成一團。

鮮血四濺的畫麵中,傅滄泓,傅滄海,這兩個曾經攜手同戰的男子,昂然對峙著。

一山,難容二虎,一海,難弋二龍,或許今日之局麵,早在一年之前,便早已注定。

終於,傅滄海首先發起了攻擊,大叫一聲,揮刀衝將過來。

傅滄泓也舉起手中長劍。

刀劍相擊之聲連續爆響,火花迸串之中,回旋著颯颯風聲。

忽然,傅滄泓撥馬便走,後背空門大開,傅滄海趁機追上,揮刀直直劈下。

傅滄泓回身,隻一劍,劃破傅滄海的麵頰,在他喉間停住,入皮三寸,卻足以致命。

端坐於馬背之上,傅滄海晃了兩晃,方才一頭跌下馬背。

“傅滄海已死!凡棄械降服者,一律不予追究!”揚起染血的長劍,傅滄泓放聲高喝。

廝殺的場麵頓止,兩軍將士齊齊呆住,好半天過去,傅滄海的屬下們方才紛紛回過神來,丟下手中武器,跪伏於地,唯有一名副將裝束的男子,對傅滄泓的話非但不加理睬,反而數步奔到傅滄海身邊,一把將他扶起,連聲悲喚道:“王爺!王爺!”

虎眸鐵冷,傅滄泓默然地看著。

半晌,男子棄劍於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攀著馬鞍,費力地將傅滄海扶上馬背,然後拉著韁繩,一步步朝遠處的城池行去。

“皇上?”華廣湊上前來,低低喚了一聲——這明擺著,傅滄海分明截殺了整支右路軍,方才奪得他們的戰甲、旗幟,雖說傅滄海已死,但倘若任其“離去”,隻怕在憤怒的將士們麵前難以交待。

風,撩起傅滄泓墨黑的發,烈烈飛揚,薄削雙唇抿成一條直線,良久方一擺手,示意華廣放行。

所有士兵安靜退開,目送那兩人一騎漸行漸遠。

畫麵壓抑而蒼涼,透著一種宿命輪回的悲哀。

是的,就是宿命輪回。

是他們傅家男兒的宿命輪回。

馬革裹屍,戰死沙場。

他們是天皇貴胄,有時候卻命如草芥,連一隅偏安,一息苟活都不能夠。

世人隻看到那座輝煌宮殿的富麗繁華,卻哪裏斟得破,內裏的血腥與步步凶險?

累了。

傅滄泓垂下眸子,打著馬兒往回走。

傅滄海已死,邰州城取與不與,都無甚再重要。

“傅滄泓,留下命來!”

一支弦箭,隨著女子愴痛的疾喝聲,流星般馳至。

側身一閃,傅滄泓伸手捉住烏黑的箭杆,回頭看去,卻見一身紅袍的傅滄瀠,淚光閃閃,立於黯淡夕陽下,滿眸恨意地看著他。

“吱呀——”箭弦拉動的聲音清晰而慟魂。

“皇上。”華廣暗急,上前兩步,“讓末將去結果了她!”

微微側頭,傅滄泓極其冷冽地掃了他一眼,爾後一言不發,調頭繼續往前走。

傅滄瀠那支搭在弦上的箭,硬生生卡住,再未能發出,唯有那滿臉的淚水,巍巍顫動著,緩緩匯成小溪,沿著臉頰滲進衣衫裏。

“郡主,”後方一名女兵湊上前來,既小心翼翼,又略帶幾分不平地道,“您,為什麽止射?”

傅滄瀠的笑愈發淒涼,卻終究什麽都沒說,而是緩緩地,緩緩地垂下了手臂,晚風撫過她秀美中略帶幾分英氣的麵容,淡金色落日餘暉輕輕灑落在她的身上,憑添幾許難以形容的驚魂之美。

殺?

先不說能不能殺得了,能不能殺得動,即使殺了傅滄泓,又能怎樣?滄海活不過來了,永遠都活不過來了,他和傅滄泓,是傅姓皇族最後兩點血脈,倘若連傅滄泓也死了,皇族怎樣?北宏又怎樣?這天下數千萬百姓,又怎樣?她雖剛毅,還帶著男兒的梟悍,卻也明白,這一方天下,並不屬於傅滄海,更不屬於她啊!

對於傅滄海的悖逆之舉,她原本就不讚成,無奈傅滄海一意孤行,她也隻能傾力配合。

卻仍舊是這樣的結局。

“啊——”仰天一聲悲鳴,女子痛苦的嗚聲隨著一群歸巢的鳥兒,劃向遙遠天際……

傅滄泓一直沉默著,絲毫沒有得勝歸來的喜氣,華廣等人偷偷兒瞧了他許久,始終不敢言語半句。

次日淩晨,大軍終於到達宏都,傅滄泓卸了鞍馬,自入龍赫殿暫作休息,侍中賈得捧著盒奏折,本想進去稟奏,卻被火狼給扯住。

“皇上累了。”朝殿內瞅了瞅,火狼壓低嗓音道,“有什麽事,明兒再說吧。”

“可是這——”賈得卻有些遲疑——昨日泗陽郡來報,說湍江一帶突發瘟疫,死了不少百姓,事態嚴重,若不早早報於皇上,倘若有所延遲,教他如何擔當得起?

火狼卻仍舊無比堅執地扯住他的衣袖,將他拉到角落裏,壓低嗓音道:“賈大人,東邊兒的事,你還是和丞相大人商量著辦吧,待有時間,我再回複皇上。”

“……罷了。”遲疑半晌,賈得跺跺腳去了,火狼這才從暗處走出,叫過名小宮侍,在他耳邊叮囑了幾句,小宮侍點點頭,自行加快腳步離去。

龍赫殿。

斜倚在枕上,傅滄泓滿麵疲憊,額頭上甚至有隱隱的皺紋現出。

他才隻有二十一歲,一顆心卻早已千瘡百孔。

父王膽戰心驚的麵容,皇帝滾落於地的頭顱,被鮮血染紅的宮殿,傅今鐸冷殘的笑臉……逐一從他腦海中劃過,不知道是夢境,還是真實……

額頭上,有泌涼的柔軟觸感,如溪水般潺潺漫過。

“誰?”突兀地睜開雙眼,鐵腕如虎鉗一般,倏然攥住女子柔弱纖腕。

紀飛煙痛得渾身直顫,臉上卻依然帶著笑,改換另一隻手,握著絲質布巾,輕輕兒拭去傅滄泓額上些微的汗珠。

目光迷離,傅滄泓怔怔地看著他,神情恍惚許久,然後緩緩地,緩緩地放開了手……

這一次,他再沒有拒絕她。

他是真的累了。

真的倦了。

真的需要一個人陪一陪。

這個人本該是夜璃歌,隻可惜她不在。

兩個人再是相愛,若隔得過於遙遠,若疏離的日子太久,感情也會慢慢淡去。

不能說他們的愛不夠真摯,也不能說紀飛煙鑽了空子……什麽都不能說。

紀飛煙的動作愈發輕柔,一顆心卻像小鹿一般怦怦直跳——她終於靠近了他,靠近了自己最心愛的男子!怎能不教她歡欣雀躍?

可她仍舊努力克製著自己,不讓這種情緒流露出來,怕驚擾了他,更怕他一下子又將自己推離。

真願時光就停駐在這一刻,讓她長長遠遠地伴著他,陪著他,如此,她也不再渴求什麽。

傅滄泓的呼吸慢慢變得均勻,似沉入酣甜夢裏,剛毅的麵容也柔和了不少,甚至流露出幾許孩子氣。

停下手上動作,紀飛煙怔怔地看著他——自進宮以來,她還從未有機會,如此近距離地這樣看過他,這樣看清他。

他的剛毅,他的果決,他的清冷,他的機智,他的癡情……一切的一切,都已經在她的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長成一棵蓬勃的大樹。

它,叫作——愛。

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最為癡心的愛。

不管這個男人愛不愛這個女人,也終究有一天,會被她的真情所感化。

傅滄泓醒來之時,紀飛煙已經離開,隻有一方散發著幽幽馨香的布巾,斜搭在桌邊兒上。

對著空蕩蕩的大殿,傅滄泓發了會呆,方才起身下地。

已經入夜了。

月光很好,穿透紗窗灑進來,點點斑斑。

他並不是個多愁善感的男人,卻偏在此際起了幾許輕愁。

“璃歌——”一聲喟歎從喉中溢出,散入空氣之中。

有細碎的腳步聲,從殿門處傳來,傅滄泓轉頭看時,卻見紀飛煙捧著個漆盤,似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頗有幾分楚楚可憐:“皇上,奴婢……可以進來麽?”

“嗯。”傅滄泓僵硬地答了一句,看著她捧著漆盤行至桌邊,隨口問道,“那裏麵是什麽?”

“參湯。”紀飛煙簡短地答道,卻不似往常那般羅嗦,“皇上趁熱用吧。”

言罷,隨即退出。

瞅著她的背影,傅滄泓很是怔愣了許久,然後才慢慢地,慢慢地將視線轉向桌上的漆盤……